“令姿,这便是我表兄李长岭。”说罢,林翡笑着看向李擎,“这位是孟家二女郎。”
李擎与她四目相对,都在打量对方,倒是孟令姿先开口:“今日登门实在唐突,望李副将多包涵。”
李擎见她文雅知礼,忙摆摆手:“无妨,无妨。女郎所为何事?”
林翡看他手中的蜜饵直晃荡,打趣道:“你先放在桌上,没人同你抢。”
孟令姿掩口轻笑,随即道:“说出来兴许吓着副将,不如副将先坐下。”
李擎依言坐下,疑惑地看向笑而不语的林翡,冲她挤了挤眼睛,林翡却假作没瞧见。若非孟令姿请求她留下做个见证,此时她该识相地寻个理由离开,可多的话她也不能说。
“八月时,都督曾至孟家赴宴,许诺结亲一事,之后却再无音讯。冬月抗击雍州大军时,孟家献出两千余名部曲相助,仅有不到两百人归来。”孟令姿看着李擎,不卑不亢,“孟家援手,既出于公义,亦看在私交,敢问李副将如何看待结亲之事?
”
这话问得李擎面红耳赤,虽则仅是口头婚约,但孟家确实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平白悔婚,岂不是叫孟家打落牙齿和血吞?
孟令姿见他赧然垂首,说道:“我今日前来并非逼迫副将履约。若副将无意联姻,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只是我孟家亦非富埒王侯的豪族,损失如此多的部曲,实为创巨痛深。”
李擎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要么依诺结姻,要么想法子补偿孟家,只是这话怎的由她来讲?
李擎将疑惑问出,孟令姿微微一笑:“副将试想,若是家族将满怀希冀寄托在一个女儿身上,到头来却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孟家妻妾儿女众多,将赌注压在这一个女儿身上,亦是众矢之的。
成则招妒,败则惹怨。
李家无意之间将她推至绝境,她只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即便不能结亲,若能为孟家争得些许补偿,或许还有她容身之地。
这也是林翡欣赏她的地方,不怨天尤人,也不坐以待毙,是个好女郎。虽然性子并不符合李擎的心意,也不懂刀枪,但林翡是乐见二人成就一段姻缘,只是一切还要看李擎。
他思前想后,过了半晌才开口:“令你陷入如此境地实非我所料,可如何补偿孟家一事我做不得主,无法允诺你——”
李擎顿住,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在你听来,‘允诺’二字有些可笑。不过,结亲一事我尚可
自己做主,只是有一事相问,仅你自身而言,可愿嫁我?”
经阿耶病重、阿娘生死相随之事,他体悟到情投意合、莫逆于心的夫妻该是如何,便不愿强人所难,以免日后相对生怨。
孟令姿听到他最后一句有些错愕,微张着口,眨了几下眼。
在婚事上,无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即便她今日至此,也是将选择留给了李擎,她向来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当她再抬起头正视着坐在对面的李擎时,眼神格外坚定。
“我愿嫁与你。”她露出由衷的笑来,初春的阳光照拂在她的面庞,显得她神采奕奕,“我信你是有担当的儿郎,我亦会全心待你,助你成就功业。”
林翡心中欢喜,笑道:“我看你二人甚是般配,定会恩爱相得。”
说罢看向李擎:“怎的,不请我这个媒人吃两块蜜饵?”
李擎回过神,忙去拆开油纸包:“不早些讲,方才还是热乎的,我知你不爱食甜,便没开口。”
“平日确实不怎么吃,可今日接连遇到喜事,该吃些甜滋滋的。说来,你还不知我阿嫂有孕吧?”
孟令姿见他与林翡不拘小节,也直接用手接过李擎捧来的蜜饵,边听他们讲话,边细嚼着。见他们表兄妹说起话来轻松自在,与自家的情形大相径庭,便对今后生出期盼来,脸上的笑容一刻不停。
可刚吃了两口蜜饵,林翡就觉得口中发腻,没什么胃口,只好讪讪放下。
她简单与李擎说了两句潘家的事,便说要回林家告知众人喜事。
迈出大门时她正在算日子,想着耶兄何时回巍州,好操办李擎的婚事,却忽然想起今日已是二月十九,天癸水迟了近十日。
自八月受伤后,阿娘延医问药为自己调理身体,每月天癸水错不了一两日,难道……
她不敢再骑马,就近寻了家医馆。
医师先是询问了她几句,又把了脉,可最后也未给个准话,只说即便有孕也时日尚短,近日好生歇息,再过十余日才能把得准。
林翡惴惴不安,眼下战事暂平,倒是有孕的好时机,可若是早早告知阿适,到时空欢喜一场,她也不忍。
待回到林家,她先给阿嫂道喜,又说了李擎与孟令姿的事,贺宁喜上眉梢说要给姑母写信。阿鸾今日去看阿鹤铸铁,不在家中,便只剩她与阿嫂两人。
玉娘见林翡看向自己的小腹,笑道:“还不到三个月,并未显怀。”
“满了两个月才可诊出来?”
“这倒不好说,只是我天癸水向来不大准,等到两月未至才请医师把脉。”
她见林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打趣道:“怎的,你也有喜讯了?”
林翡想着与她说一说倒无妨,便将方才之事道出。
玉娘欣喜万分,拉着她的手说:“十有八九,我近日也吃不下饭食,为着身子才勉强用些。前几日我同你一样想法,怕让阿家失望。你若不愿众人知晓,就先瞒着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寻我。”
玉娘又与她细说了饮食休息、行动坐卧的要处:“好在雍州并无动静,你且安心休养。待十日过后你回家中,届时请医师顺道给你把个脉,不必惊动旁人。”
“还是阿嫂心细,都听你的。”
临走前,玉娘想起有孕初期不可同房,因林翱未归,她暂时无须注意此事,险些忘了。
她低声同林翡道:“这十日,于床笫之中你还须寻个借口推拒,毕竟要瞒着你夫婿。”
林翡怔了怔,耳根子有些红,胡乱点点头便出门去。
前些日子近乎夜夜缠绵,眼下又要连着十日不让他近身。他那般机敏之人怎会察觉不出异样,说不准明日就猜出来了。
谁知林翡竟低估了他,尚未铺床就寝,他就凑了过来。
林翡刚想推说身子不爽,就见他笑得两眼放光:“阿鹭,你天癸还未至?”
她没料到他这般细腻,竟还记得此事,只好摇了摇头,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
晏如陶听罢,疼惜之情压过了激动,揽着她呵哄:“你只怕我空欢喜,难道自己不会日夜悬心?若真是空欢喜,恐怕你还要一人独自承受,你让我怎忍心?你我是夫妻,事事皆可坦然告之,无论好坏。”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盼望与你有儿女,可我更愿你事事顺心合意,永不知愁。”
林翡忽觉鼻酸,他向来将自己看得最重,眼里尽是自己的好,从不曾贬损怨怪半
句。
她埋首在他颈边,想着偷偷掉两滴泪,他却察觉出她身子微微颤动了几下,便将她搂得更紧。
“我听阿娘说,她有孕后总想哭闹,所幸我阿耶是个好性子,总能安抚她。你无论是否有孕,皆可由着性子来。早在你与李擎比试时,我就想让你放声哭一场。”
那场比试过了太久,她回想起来有些模糊,只有委屈的感觉仍旧记得。
她当日确实独自哭了一场,那也是他看穿自己的压抑克制,硬着头皮在她阿娘面前争取来的。
她哭得越发肆无忌惮,仰着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他:“你为何这般好?”
他头一回见她哭成这般,竟觉得可怜又可爱,替她擦了擦眼泪,笑道:“因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鹭。”
她嘴角一撇,抽噎两下后号啕大哭:“你是想让我哭个痛快?”
晏如陶哭笑不得,摩挲着她的背:“并非此意,并非此意!”
次日,熹平用饭时打量他们二人,不像是吵闹过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听闻阿鹭昨夜哭了,可是你小子惹她不快?”
晏如陶无奈地看了阿鹭一眼:“定是蒲团嘴快。”
阿鹭笑着同熹平说:“是我想到少年旧事,当时幸有阿适替我解围,一时间百感交集才哭了一场,不想竟让阿家忧心。”
熹平松了一口气:“你们和睦便好。算算时日,你耶兄月末也该回来了,届时接风洗尘时再送上给你阿嫂的贺礼,眼下
不满三个月,不宜声张。”
林翡应下,又说起准备的贺礼,熹平还问起是否起了胎名,晏如陶听着便想到自家的事来。
“若是饭用罢了就辍箸,端着碗半晌不吃一口,还龇着牙乐。”熹平瞥了一眼儿子。
晏如陶悻悻放下碗,暗想若是好事成真,您比我露出的牙还多。
第八十九章 合纵之谋
(八十九)合纵之谋
碧草茵茵之时,林济琅父子总算平安回了巍州,得知三喜临门,此次赴京的满腔怒气一扫殆尽。
“不止咱们家有喜事,杨家二郎与宝梅阿姊也订下婚约,就连幼萍的未婚夫婿也有了消息。”
林翡笑着看向李擎:“去年表兄驱逐阿勒真时打听到几个人,都与幼萍未婚夫经历相仿,待战事平定后幼萍才带上耶娘前去辨认,竟真寻到了。不过阿勒真早婚,闻家郎君早早成家,已有儿女,便将他们一家带回巍州,让幼萍认他做了义兄。”
林济琅想着关心几句长媳,一回头才发现儿子正攥着玉娘的手在角落里说话,便去询问阿鹭身子可有不适。
她摇摇头:“仅是有些疲惫困乏。好在军营中事务不多,又有湘兰阿姊替我分担,隔个一两日乘马车去一趟营中,也不算辛劳。原先胃口还不大好,可是阿娘和阿鸾整日琢磨各色菜式,不仅吃得不少,嘴还被养刁了。”
她悄悄瞟了阿嫂一眼,还好没留意这边。当时她与阿适知晓有孕后相拥而泣,阿适比她哭得还凶,最后直打嗝,被一旁的阿嫂笑话许久。
林济琅又问道:“怎的不见阿适?”
“嘉王夫妇住在别院,他每隔五日过去瞧瞧,方才迎了您与阿兄进家门,我已遣人去唤他回来一同接风洗尘。”
待熹平与晏如陶皆至,林济琅才说起赴京的坎坷。
“临行前,阿鹭就提醒我
们小心提防,果不其然,送先帝入陵后被宣召入宫,中书令和沈后逼迫我们在明日朝会上为其张目,拥立沈后腹中子。士族本就视我等为眼中钉,又不好明着骂中书令父女荒唐,便指桑骂槐。
可真说起继位人选,母家为寒族的皇子他们看不上,嘉王又已失踪。若是选沈铃之子,不仅皆已及冠、可立时亲政,而且权柄仍在沈氏手中,亦非他们所愿。难怪吵了两个月也没争出个结果……”
林济琅直摇头,个个固执己见、拘囿出身,只想着为家族争权夺利,无人在意坐上皇位的人是否能励精图治、安国富民。
“气数将尽。”熹平叹道,高祖建下的功业仅仅历经三代四帝已濒覆灭,“即便改姓易代,士族仍旧身居高位,但凡是依靠他们建立的基业,终究也要毁于他们之手。”
“寒族庶民,苦士族倾轧盘剥久矣。”林济琅叹道。
林翡忽地想到雍州也同样不愿屈从于士族,只不过他们在自立后采取的是兵法中最末等的“攻城”,而巍州用的是上一等的“伐兵”,可“伐谋”与“伐交”不曾付诸行动。
她将所思道出,接着说道:“从前我们未曾想过与雍州联合,是因当时巍州北有阿勒真、西有钦州、南有莱阳府和凌霄关,兵力有限,自顾不暇。若是自立,朝廷必会先镇压势力较弱的巍州。
可眼下北边和西边的危机已解,坐拥钦、巍两
州的土地和兵力,再加上番马和宿铁,未必不能联合雍州将士族连根拔起。”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沉思林翡所言,等着林济琅发话。
“你的意思是明面上臣服朝廷、养精蓄锐,暗中说服雍州联盟?”林济琅问道。
林翡点点头:“还有荆州,薛家受士族凌轹二十载,阿鸾说凌家亦有深仇宿怨。”
众人看向阿鸾,她回忆道:“当日凌赫送我回巍州时,有几句话提及凌太妃——‘最小的阿妹脾性最大,不愿受仇人养育,满了十二岁便入宫做婢子。谁知还是经仇人抬举做上了美人,气得她‘抱病’不出宫门一步。’想来应是聂家。”
李擎也说:“自他走后,我听阿耶感叹过他是故人之子、命途多舛,应有难言之隐。如此一来,与之联盟更是顺理成章,萧军师随我耶娘去了荆州,联合薛、凌两家之事可交予他。”
“还是雍州更难说服。俞恺野心极盛,恐怕不甘心屈于人下,况且去年才拼了个你死我活,对我巍州必会万分提防,即便应下联盟之事,也不知背后会不会捅刀子。”林翱皱着眉,毕竟他亲历守城之战,对雍州难免心怀愤恨。
林翡连潘约都不愿轻饶,自然理解林翱所想:“阿兄,雍州虽有野心,但仅凭一州、难成大事,他们至今按兵不动,也正是有所忌惮,如此便有商谈的余地。
至于提防,他防我们,我们更须防他
。不过是眼下为根除士族联手罢了,事成之后俞恺若是要撕破脸,巍州岂会怕他?”
林翱明白此计若成,巍州付出的代价要大大减少,只好说:“此事须极为隐秘,不可叫朝廷知晓,否则弄巧成拙,兴许还会腹背受敌。”
晏如陶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是瞒不住的:“不错,若无十足把握,不可轻易率先提出结盟之事。倒是可以先派使者前去试探,稳住雍州,近年不再针对我巍州。”
合纵之谋暂且定下,各人皆着手分内之事,林济琅果然命潘绍负责巍州屯田一事,又亲赴钦州,见了钦命的刺史冯悉。
他在聂檀掌权时丢了羽林中郎将一职,近年士族中治军领兵之人凋零无几,他便再获起用,前往钦州监视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