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济琅与他无甚交情,此番前来主要为见升作刺史主簿的曹羡,依据他的举荐任命了各郡郡守。
“春耕不可误,此为民生大计。你点几个可用之人,我亲授屯田之法,来日分往各郡指点。至于练兵,李擎不日便至,冯悉应会时时掣肘,莫与他起冲突,尽力周旋即可。”
林济琅停留了三日,从征召兵民、选地开荒到拓宽沟渠、防旱引水,细细将二十余载的经验如数告之。
“钦州经兵燹之厄,民心不稳。如今干戈暂止,便是为官者济世安民的好时机,今年若能五谷丰稔,百姓便可安居定心。”
李擎带了一干强将前往
钦州大营加以指点,路过城郊荒芜的农田,见阿舅正俯身捧起一抔土,扭头与身边的官员说些什么,又指了指东边,拿手画了一片,许是在划定屯田之界。
他驻马望着阿舅微微佝偻的背,明白了阿耶病中为何感叹“若年轻十来岁,我愿作将军骑马冲阵,由玉平内兄安邦理政,他……终究比我更合适坐这个位置”。
好在如今他便是阿耶所说的年岁,代阿耶辅佐阿舅守土安民,亦算是满足了阿耶的心愿。
夏日炎炎,巍、钦多地一个月不曾落雨,好在白川附近的州郡开凿、拓宽了沟渠,有融水可供浇灌,不过临近邯州的两郡还是遭了灾。
雍、钦两州交界处的大峪河的水位降了不少,因周遭不宜挖渠引水,周边的百姓夜以继日地来回挑水,还为抢水出了人命。
“那一段河很窄,又有桥,平日里也不分雍州、钦州,百姓间来往密切,不少人还沾亲带故。可如今大旱,雍州的河岸太陡,取水极为危险,便过桥至钦州界内取水,再挑回雍州去。日日如此,占着取水的好位置不肯走,钦州百姓便与其起了冲突,打出人命官司来。”
听完曹羡的叙述,冯悉摆了摆手,不过是死了个雍州的乡野村夫,有什么要紧,便交由曹羡处理。
曹羡却知此事可大可小,连忙登门去见林翡夫妇。
六月钦州开始选拔女军,林翡担心冯悉阻挠,好在胎相很稳,
她又向来身子强健,决定亲自督办此事。其时,旱灾已有迹象,晏如陶意识到是个与雍州暗中往来的好时机,便一道至钦州,好生照料她。
得知出了抢水之事,晏如陶便说雍州官员来讨说法时他亲自接待,曹羡未料到他如此重视,只好说自己来安排此事。
待曹羡离开,林翡摇着扇子问道:“算是个遮掩的好法子。”
“雍州境内有大小河流,还能撑些时日,此次不过探探他们口风。大旱之后向来是有大涝,届时雍州既无朝廷赈灾,周遭的州郡自顾不暇,也不会卖粮食给他们,到了秋冬雍州便会陷入窘境。届时再提出联合,事半功倍。”
林翡点点头:“暗中送些粮食与良种,莫叫百姓受苦,也算是和谈的诚意。如此说来,年前怕是回不去巍州,还是先将阿娘找好的医师、稳婆接来。”
谁知熹平、贺宁和阿鸾跟着医师、稳婆一道来了钦州。
贺宁嗔道:“你们在钦州人生地不熟,还有那冯悉在,怎能放得下心?”
“阿娘,冯悉一个人能掀起什么浪来,不过是为了稳住朝廷不与其起争端罢了。况且表兄还在呢,军队皆由他辖制,再安心不过。”
“原先只说在钦州停留一个月,借住驿馆也就罢了。如今少说要住半年,不得赁屋洒扫,到时有了孩儿,你一人哪里顾得过来?”贺宁看向熹平,“我与你阿家明日便出门相看屋宅。”
熹平
应道:“钦州不比家中,万事皆备,还是早做打算好。”
林翡本想说似吴青那般在兵荒马乱也能顺利诞下女儿,眼下还算安稳,无须如此兴师动众,可究竟是一番苦心,她也不忍推拒,只好说:“你们还是先歇息两天,不急。”
晏如陶知她在长辈面前不善表露,便替她开口:“阿鹭与腹中孩儿都是有福之人,能得这么多亲人挂念,倒显得我这做夫婿与阿耶的不够尽心,实在惭愧。阿娘与丈母明日先歇一歇,我托曹羡寻个可靠的牙子再去相看。”
“还是阿适周到。”贺宁笑道,“阿鸾说驿馆里的饭食定是不佳,进了州城便去采买牛羊、蔬果,借了驿馆的灶房正在烹煮。”
林翡哭笑不得:“难怪方才瞧了我便跑出去。”
她看向阿适:“难道我近日消瘦了?”
“在阿鸾眼里,无论你消瘦与否,恐怕都觉得你在钦州吃了苦。”晏如陶笑着攥了攥她的手,“有这么多亲人在身旁,你定能惬怀畅意。”
林翡忽地想起阿嫂再过两月就要生产,问道:“阿娘,家中岂不是无人看顾阿嫂?”
“放心。”贺宁将她与阿鸾亲手缝制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将你安置妥当我便回巍州,你生产前我再来。”
她提起裙子往阿鹭身上比画:“孩子的衣裳是阿鸾缝的,我又给你做了两身。之后月份大了,你现下的衣裳都穿不成。”
林翡接过衣裙,一摸是
秋日的厚缎子做的,想起自己箱笼中尽是夏衫,还是阿娘细心周至,一时间眼泪汪汪:“阿娘,阿嫂月子里也须有人照料,你切莫来回奔波操劳。”
“我知亲家待你如亲女,可做娘的哪有不想在生产时守在女儿身边的?巍州有你阿兄照顾玉娘,还有那么多仆婢,哪像你这里艰苦?再者说乘马车来回不过七八日,一路上有驿馆、客栈,你安心便是。”
八月初四,雍州派属地县令何祎入钦州商议“抢水”命案,停留了半个月。晏如陶亲至大峪河畔的临河县县衙督办此案,判定失手杀人的临河县安裕村村民刘平、刘应二人杖八十,流一千里。
因判决还算公允,何祎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才应了晏如陶小酌的邀请。
晏如陶先是商议取水之事,划定地界,互不相扰,算是让了一步,何祎领他的情,便敬了一杯酒。
接着晏如陶又聊了些籍贯履历的闲话,待酒过三巡、微醺之时,晏如陶感叹了几句“多事之秋,又逢天灾,守得一方太平不易”“一河之隔,本是乡邻亲友,哪管钦州、雍州,何须大动干戈”……
这些话说进何祎心坎里,摇着头直叹气,痛饮几杯。
晏如陶点到为止,次日送别时还对他拱手笑道:“与何县令一见如故,来日有缘再会。”
何祎只觉他一语成谶,八月末大峪河泛滥成灾,赈济的粮食捉襟见肘,百姓流离失所、饿殍
遍地。
何祎治下受灾极重,却只收到了一批赈灾粮,根本不够分。他想起晏如陶之前所言,派人向钦州递了封信求援。
晏如陶须动身前往雍州,只是林翡的月份大了,他着实放心不下。
“选拔女军赶在七月收了尾,如今有幼萍负责操练,我整日在家中,又有阿家和阿鸾相伴,无须担忧。你趁着冯悉忙于赈灾一事,早去早回,莫漏了踪迹。”林翡叮嘱道。
他星夜兼程独自前往雍州,出于谈判的目的,同时也为避人耳目,阿适不能直接递帖子至俞恺所在的雍州王府,须借曹羡之手暗中调度粮食,从何祎这条线由下至上,才能让俞恺真正知晓与巍州联盟可解燃眉之急,毕竟上赶着做不成买卖。
荆州已传来成功说服凌、薛两家的好消息,林翡还收到了薛银的贺信,信中提及她与阿黍开了间酒肆,宾客盈门。
林翡不知阿适要花多久的工夫才能达成合纵对抗朝廷的目的,眼见临盆的日子近了,阿娘赶来时长吁一口气:“我还怕错过。信你可收到了?”
林翡点点头:“给阿嫂和侄子的贺礼此时应已到家中。”
熹平也迎上前给贺宁道喜:“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真是好日子!”
阿鸾笑道:“我同阿姊打赌‘阿荣’这名字定是阿耶起的,阿娘,我猜的可对?”
“正是!”贺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比画着:“阿荣那小胳膊小腿,一节一节的
。玉娘未吃什么苦头,次日瞧着就还算精神,应是习武的缘故,想来阿鹭也是如此。”
九月二十四夜,秋风夹杂着丝丝寒意,晏如陶披着一身风霜赶回巍州,正赶上林翡临盆,得知他回来了,原本疲惫不堪的林翡打起精神,在他冲进产房的一刻,啼哭声传来。
林翡听见是“千金”时,看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阿适:“阿适,我们有女儿了。”
他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攥着她的手,不住地说:“阿鹭,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我们唤她英娘可好?”
晏如陶连连点头:“好,你说的都好。”
贺宁喜极而泣,抬手抹去腮边的泪,将孩子包上裹被放在林翡枕边时轻声道:“阿鹭,她同你刚出生时可真像。”
林翡笑着看了看阿娘,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轻声喊道:“小英娘……”
小英娘此时只顾啼哭,连眼睛都尚未睁开。
林翡痴看她许久才道:“抱去给阿家和阿鸾看看,她们在外头必定等急了。”
可晏如陶此刻不肯离开她一步,贺宁便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英娘走到外间。
“阿适,我太累了,想好生睡一觉。”
“好,我守着你。”
他见她眼神飘向外间,知她放心不下女儿,便说:“待丈母抱回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你们母女俩。”
林翡这才安心地沉沉睡去,在秋末的漫长寒夜里,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她的
至亲,她此生要全心守护的人。
第九十章 直捣黄龙
(九十)直捣黄龙
三年后的正旦清晨,沈太后牵着幼帝去向太皇太后的宫中拜贺问安,侍立在太皇太后身旁的阿狸恭恭敬敬向皇帝和太后行礼。
“阿狸只比陛下大一岁有余,跪拜、问安已很有模样,还是太皇太后教养得好。”沈太后笑道。
幼帝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起身想去寻堂兄玩耍,却一把被按下,沈太后看着他的眼神格外严厉,一字一句道:“陛下,坐好。”
他向来怕母后责骂,只得依言而行。
聂棠对沈家恨之入骨,自然见不得这对母子,也不接她的话,冷着脸一副撵人的神情。
阿狸却乖觉,又作了个揖:“太后谬赞,阿狸不敢与陛下并论。”
翠蝉也知太后不愿在此多留,适时提醒:“太后,元日朝会还有半个时辰,请您和陛下移步天明宫。”
出了宫门,幼帝问道:“母后,为何不让我和堂兄玩耍?”
“他是你的臣子,只能向你俯首跪拜,岂能以下犯上同你嬉闹?”
他似懂非懂:“那谁能与我嬉闹?”
沈太后停下步伐:“谁都不能。你是皇帝,应规行矩步,为臣民典范。”
她看向一脸迷茫的稚子,叹了口气:“朝会上你无须多言,安稳坐着便是。”
她与幼帝共乘銮驾,想着三年前自己怀抱襁褓光明正大地坐在高位,头一次俯视群臣的场景。当时,她以幼帝无法独坐为由拒绝了垂帘的提议,可眼下她又要被逼到帘子
后面。
这三年朝政诸事由做了丞相的沈钦总揽,沈太后因代皇帝发号施令,也能参与其中。
今后若是由沈钦独自面陈皇帝,那皇帝就会成为沈钦的傀儡,沈钦要他说什么便说什么,沈太后就再难插手前朝,困在后宫束手无策。
她皱着眉沉思,在自己阿耶的眼皮下培植自己的势力难如登天,她只能先从姑母所在的孙家入手。阿娘死后,她在孙家长大,与外祖辛家来往渐少,如今也该拾起来。
她看向身旁的幼帝,挤出笑来:“明日各家女眷进宫谢恩,有好些小郎君、小女郎,你可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眼下她能做主的也只有后宫之事,若是分别向辛家和孙家暗示有意立后……她笑得越发和蔼:“有两个小女郎明日带来你见见,一个是辛家五娘令修,一个是孙家阿萱。”
幼帝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下,又问道:“阿舅家的妙容也来吗?她上回带的糕点好吃,宫里没有。”
沈太后听他提起阿兄家的女儿,脸色阴晴不定:“怎可随意食宫外的糕点?”
“阿舅还说要带我出宫去玩呢!不过妙容说她欢喜来宫里。”
沈太后默然半晌,只说了一句:“那便来。”
元日朝会上,太后同幼帝一道接受百官献礼贺拜,她看出侍立一旁的沈钦的脸色不大好。
宴乐开始后,沈钦在天明宫后殿私下同沈太后说:“不仅今日元日朝会他
林济琅缺席,连三年一期的京察竟也托词卧病不至,恐怕生了异心。”
“我早同您说过,夏末巍州出兵雍州时伤亡无几,正面的仗都没打上几场,捷报上还敢写雍州军望风披靡,显然是敷衍了事!”沈太后冷笑道。
沈钦瞥了她一眼:“如今倒先知先觉了?若非你当初执意与那林济琅立下盟约,巍州哪会有今日兵肥马壮?”
沈太后心中冷笑:立此盟约、做了这名副其实的太后也难争得半点实权,若是沈铃之子继位,岂有我立锥之地?面上却忧心忡忡:“那依阿耶看,该如何是好?”
“命巍州再次出兵,若是不肯,便无须再忍。待春日雪融,京城和莱阳府的水师向北逼近巍州,陈兵五万,谅他林济琅也不敢贸然动武。”
行军打仗的事沈太后不懂,但论攻心之术,她颇有心得。
“嘉王还在巍州,给阿狸画两幅画像,一幅送都督府,一幅送到嘉王住地。”
沈钦略想了想,明白她挑拨的用意,点点头:“如此一来,巍州便不好打着拥立嘉王的名义起兵,只能背上造反的名声。”
巍州自然不肯再听号令出兵雍州,当阿狸的画像送到时,淳筠怀中抱着半岁的女儿琬华,泪潸潸落下。
“他们真敢对阿狸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