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咳咳咳,一会就……就……咳咳……好。”
等了一会儿,郭校长侧身用袖子擦了擦嘴,他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之后转过头,呼吸却明显变得沉重起来。
明月想让他去休息,郭校长却还揪着刚才那事不放,“小明老师,你是咱们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我是校长,你在一天,我就得负责你一天的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一五一十的跟我说,我会为你出头。”
明月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郭校长。
就算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闯下祸事,明月也没见郭校长用如此严肃,哦,不,应该是用如此严厉的表情,同谁说话。
看明月不说话,他跺了跺脚,转身就走,“我找关山去――”
“别去――”明月匆忙伸手,却没拉住郭校长,她一急,冲着郭校长干瘦的背影,失控喊道:“我差点被宋老蔫qiang暴!”
第29章 她好就好
关山仅用了八分钟就跑回转信台。
以为线路故障,董晓东搞不定,没想到推门进屋,却看到这小子正挑着锅盖上的方便面,吃得不亦乐乎。
看到一头汗水的关山,董晓东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招呼说:“正好,面刚下出来!”
关山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转信台没事。
他长出口气,卸下军帽撸了把湿淋淋的寸头,后想起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潮湿的毛巾,又把头发擦了一遍。
董晓东就斜着眼睛看他。
黑黑的眼仁儿骨碌碌乱转,探照灯似的,觑得关山很不自在。
关山顾左右而言他,“我听郭校长说,你去学校找我了?”
董晓东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呼噜了一口面条,口齿不清地回答:“我……见你这么晚没回来,以为你在学校。”
“管得倒宽!”关山瞪他一眼,去案板下取了碗筷,又搬了凳子,坐在董晓东对面。
接下来,两人像平常吃饭一样抢来抢去,很快,小铝锅见了底,董晓东抢了锅去,几口将剩汤喝干净。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锅朝前一送,“该你值日了!”
关山接过铝锅,顺势在董晓东的头顶揉了两把,“你啊,欠收拾是真的。”
“呵呵……呵呵呵。”董晓东傻笑着抻了抻胳膊,他靠在背后的墙上,看着从缸里舀水洗碗的关山,神情调侃地说:“站长,最近桃花运挺旺啊。”
关山懒得理他,他用丝瓜瓤用力擦洗着锅底,这个小铝锅是转信台的文物,从建台那年就有了,伴随着十几任守台官兵,一直沿用到现在。
铝锅的外壳早被炉火熏得乌黑,任凭他如何擦洗也恢复不了最初的样子,可即便它丑得没人耐见,但也没有哪一任守台人要丢掉它,都是把它好好的利用着,用它煮粥,用它焖米饭,甚至像董晓东这样,半夜起来用它煮面,再拉上他,两人围着锅抢来抢去,吃得开心而又快乐。
董晓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揪着关山的衣服,闻了闻,眉毛立刻竖起,“你洗澡了!”
“你……你居然洗……洗澡了!”
转信台的水是金贵物,因为都要从附近的水塔一桶一桶担回来。董晓东自打来到这里后,可没少担水,正因为吃过苦,受过累,所以才和守财奴一样,守着金贵的水,不舍得浪费一点,连带着,下山去镇里洗澡,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关山和董晓东一般换着下山去镇上洗澡,每两周一次,其余时间,就是晚上睡觉前,两人共用一盆水,洗完脸洗脚,能省则省。
夏天好说,他们每天巡线完毕,直接跳进鹳河游个泳,就什么都有了。但是一过了夏天,秋冬春,这三季,山里气温低,那就只能下山去洗澡了。
董晓东为啥觉得惊讶,是因为前两天,关山刚去镇上洗过澡,这才几天呀,他又去!
关山用抹布把铝锅擦干,放在灶台上,然后擦擦手,回头看着董晓东,说:“怎么,不行?”
董晓东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忽然,翘起嘴角,笑了,“哦……我知道了,是小明老师要去洗澡,所以你才迫不及待的下山去了,对不对!”
关山笑了笑,算是回答。
董晓东顿时来了劲头,他嗷了一嗓儿,上前搂住关山的肩膀,兴奋地问:“你和小明老师一起洗了!”
关山虎躯一震,侧头瞪着士兵董晓东,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势大力沉的脑嘣儿。
“饭可以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我和小明老师一起洗了,我一大老爷们,糙一点,被人讲两句闲话没关系,可小明老师不同,她是个女的,还是个未婚姑娘,最关键的,是……是人家有男朋友。”关山一本正经地教训着捂头呼痛的董晓东。
“有怎么了!不还没结婚吗,再说了,站长你哪里差了,除了黑了点,土了点,也没啥缺点啊,怎么就不能追求小明老师了!”
关山又一次鸡皮疙瘩掉满地。
董晓东啊,董晓东,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关山今晚心里不自在,懒得和董晓东较真。
董晓东是个机灵鬼,早看出他心里有事,所以,就找个借口先回屋去睡了。
关山拿了脸盆,舀了水,先洗了洗手脸,然后把兜里揣着的毛巾用肥皂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冲干净,挂在屋里的晾衣绳上。
睡觉前,他像往常一样,在机房和院子巡视了一圈,回到屋里,他看董晓东已经睡了,就放轻脚步,走到放置军需品的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床新被子,撂在床头。
他先关灯,之后抻开床上有棱有角的豆腐块,脱了鞋,躺上去。
四周很静。
只有董晓东有节奏的呼吸声深深浅浅的传了过来。
关山的手摸向大腿。
右腿。
靠近腹股沟的位置,有一处长达十几公分的伤疤。
手指拂过去,能够清晰触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痕迹。这道伤疤,同腰眼儿处的疤痕一样,曾经要了他的命,但也因此让他彻底远离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由于过度劳累,他的腿开始抽痛麻木,那痛,一跳一跳的,从伤疤处开始向周身蔓延,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不一定能站得起来,巡线的工作又要拜托晓东了,可他并不后悔陪她走这一遭,因为她无恙归来,就是值得所有人庆幸的事,尤其是他。
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一个人偷偷地哭泣,还是靠在窗前,等待着天明。
原以为自己要失眠,却没想到竟在痛苦的折磨下沉沉睡去……
相比起关山,明月就要惨得多。
她用郭校长给的药酒擦了伤处,谁知竟过敏起了一串红疹,痒得要命,又不敢挠,于是只能用手扇风,缓解症状。
好不容易不痒了,她吹灯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听力出奇灵敏,院外一点点风吹草动到了她这里,就升级为一次次的地震海啸。
窗子外的树影,每一次的晃动都令她感到恐惧,那种透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口。
远处,隐约传来男人的咳声。
每一声压抑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去,显得过于沉重。
就在这咳嗽声里,明月终于熬不住,渐渐闭上眼睛……
第30章 逃走风波
第二天,明月从噩梦中惊醒,她的脊背上,额头上黏着一层冷汗,双脚冰凉,但是额头却烫的惊人。
尽管她极少生病,她也知道,今天她是起不来床了。
昨夜留下的后遗症,浑身酸痛不说,她的胳膊和脚踝,现在轻轻抬一下,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强撑着从桌上拿到手机,按了下屏幕,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十点了。
她第一节 有课。
可现在……
“咣咣咣――”下课钟响了。
从隔壁的教室传出阵阵喧哗声,有学生从里面跑出来,可能是尿憋得急,脚步声比平常快了不知多少倍。
后面还有学生出来,她感觉到宿舍木门被谁推了一下,咣当一声,撞到门背后的椅子。
明月蜷缩进被窝,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外面传来喁喁细语。
“老师走了?”男孩的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像是宋伟伟。
“肯定走了!我早就说过,她坚持不了一个月。”答话的是宋铁刚,他说话时口音重,嗓子也粗,一听就知道是他。
外面没声了。
可明月知道他们没走。
果然,一个女孩接上话,说:“郭校长说老师病了,这几天不上课。”
“嗤!那是骗我们类,你还傻不唧唧的信了!咋,你不恨她了?前几天你还说一辈子都不理她了!”宋铁刚说。
女孩没吭声,于是宋铁刚更加嚣张,他似乎是想踹门,但是被宋伟伟拦了下来,两人起了争执,打作一团,女孩儿劝不住,就向郭校长求救。
郭校长正在厨房里给明月蒸鸡蛋,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扭身重重咳了几下,才快步走了出去。
他上前一手一个,拉开宋伟伟和宋铁刚,“你们干啥打架!宋伟伟,你是班长,你先说!”
宋伟伟瞪着宋铁刚,胡乱抹了一把鼻子上粘的土,气愤地说:“他想踹老师门,我拦住他,他就打我!”
郭校长拍拍宋伟伟的肩膀,帮他合上被撕开的衣服。
宋铁刚站在一旁,高仰着头,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郭校长没有立刻就批评他,或是用小木棍抽他。
郭校长走上前,抬起手,像刚才对待宋伟伟那样按了按宋铁刚的头,干瘦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是这样吗?班长有没有冤枉你?”
宋铁刚冷哼一声,甩掉郭校长的手,语气桀骜地说:“是又怎么样!”
“花妞儿,是不是这样?”郭校长问刚才向他大声求救的女孩。
花妞儿拧着黏糊糊的小手,瞅向宋伟伟。宋伟伟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咬着嘴唇,小声对郭校长说:“是宋铁刚想踢老师门,班长不让踢,他们就吵起来,然后……然后宋铁刚打了班长一拳……就……就……”
花妞儿的视线不小心撞到宋铁刚,吓得缩起脖子,不敢说了。
宋铁刚用冒火的眼睛狠狠瞪着花妞儿,低声骂道:“告状精!”
郭校长目光很深地看向宋铁刚,“男子汉敢作敢当,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为什么要踹门,小明老师得罪你了?”
郭校长的措辞不算严厉,说话的语气和平常差不了多少,可莫名的,却给人一种压力,尤其是宋铁刚,他看着郭校长,几次张开嘴想为自己辩驳,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黑黄的脸憋成猪肝色,仍旧懊恼不已,于是,冲着郭校长大声喊道:“她不想待在咱们学校,你看不出来!”
郭校长瞅着他,渐渐收起笑容,“我没看出来。”
“那她咋不给我们上课!肯定熬不住溜了!”宋铁刚抬手指着明月的宿舍门,神情笃定地说。
话音一落,围在四周看热闹的孩子们包括郭校长在内,都朝那两扇漆黑的木门望了过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悲观的情绪。
就在这时。
眼前的木门却霍一下开了。
离得近的孩子,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纷纷朝一旁闪避。
只有宋铁刚、宋伟伟还有花妞儿瞪大眼睛看着从里面走出的人。
竟是明月!
她……她不是走了吗?
刚刚,刚刚宋铁刚还砸过门。
明月还是明月,不过化了浓妆的明月和平常清素自然的明月比起来,有很大的差别。
孩子们惊讶地看着她。
明月不瞅别人,就瞅着被她实力打脸的宋铁刚说:“老师没有溜,你是不是很失望。”
宋铁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明月环顾一圈,看到宋伟伟朝她投来惊喜的目光,她轻轻点点头,而后,她的视线瞥向宋伟伟身边的花妞儿。
花妞儿发现自己被明月关注,顿时紧张地垂下眼帘,她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藏在郭校长的身后。
明月见此情景,不由得神情一黯。
“小明老师,孩子们不懂事,说些啥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郭校长主动开口说。
明月嗯了一声,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郭校长,敲钟吧,下节课我上。”
郭校长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不用着急,你再好好休息……”
“不用。我能上。”明月转头回去拿教案,许是转身的动作转得猛了,她的背影明显晃了一下,郭校长的心跟着一抖,想阻止,却又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他扭身去敲上课钟。
“上课,都回去上课了!”他喊了一嗓子,却不慎刺激到喉咙,又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
等他敲了钟,回头,却看到花妞儿站在他后面。
他一边用拳头压着嘴,克制着喘息的频率,一边问花妞儿,“咋了,还有啥事跟老师说?”
花妞儿的脸很红,她从破旧的上衣口袋里一边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这是我奶奶配的药,专门治咳嗽气喘,说让你每天煮了喝。”
趁着郭校长愣神的功夫,花妞儿就把药包塞进他手里,迅速转身跑了。
“我奶说让你先喝着,我下学进山采药,很快就能接上。”
花妞儿一家是外来户,爷爷早逝,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花妞儿的奶奶懂中医,靠给村民看病换一些微薄的收入。花妞儿自小就跟着奶奶生活,耳濡目染之下,渐渐掌握了辨别草药的本领。现在花奶奶给人看病,基本上用的都是花妞儿从山上采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