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咬咬牙,摇头拒绝,“我走慢一点,没关系。”
“那你撑不住就及时跟我说。”郭校长不仅担心明月,也担心她背上的学生。
明月说好。
郭校长加快步子朝河对岸走去。
明月把宋苗苗的身子向上送了送,感觉不到声音,不由得回头瞅了瞅,“宋苗苗,你怎么不抱着老师的脖子。”
宋苗苗开始没说话,后来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早上喂过猪,没有洗手。”
明月愕然一愣,她想起正在山里采药的花妞儿,如果她也住在鹳河北岸,刚才一定不会让她背吧。
她空出一只手,拉住宋苗苗的小手,环住她的脖颈。
“没关系,老师不怕脏。”
宋苗苗的手臂起初有点僵硬,手虽然环在她的脖子上,但是明显感觉到没有用力。
后来,她被河道里的一块石子绊到,差点摔进河里。
她和宋苗苗同时大叫,宋苗苗出于本能,双手交握,紧紧卡住她的脖子求生,后来,明月凭着过人的应激反应稳住身形,宋苗苗就再也没松开她的手。
宋苗苗送到,明月又要下水,郭校长却冲她连连摆手,“你就待在这儿,其他的,我来!”
明月笑嘻嘻地伸出一根食指,央求道:“再背一个,就一个,我保证!”
郭校长看着朝阳下那张明媚的笑颜,那双黑漆漆的乌亮大眼里闪烁的光彩,那些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次下水,就比刚才有经验多了。
她学会在河道里摸索平坦的地势,而且微微侧身,顺着水流的方向行走,会省力不少。
这次,她一点磕绊没打就顺利到了对岸。
这次,她背的学生是宋梦凡。
宋梦凡比宋苗苗个子高,体重也要重一些。
明月弯下腰,拍拍肩膀,“上来吧,老师背你。”
可等了半天,臆想中的重量却没能落到脊背上。反而身后传来阵阵压抑的笑声。
她豁然回头。
入眼却撞上一双黑得如同夜空一般的眼睛。
此刻里面闪烁着光芒,还有他微微扬起的嘴角,那一抹来不及遮掩的微笑。
“关山?”明月惊讶极了。
怎么是他!
明月左右望了望,似是在证明什么,孩子们忍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看到明老师迷迷糊糊的模样,就一个接一个的大笑起来。
关山也笑,黝黑的脸庞上,鼻子下的一线洁白耀得人眼花。
明月不自然地揉揉发烫的脸颊,嗔怪说:“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关山咧嘴一笑,“我巡线,正好路过。”
他的身上的确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工具箱。
孩子们却被明月的话逗乐,他们齐齐朝关山扑过去,大声笑闹,“关叔叔是孙猴子,关叔叔是孙猴子!”
“你们才是一群猴儿!”
一群可爱天真的小猴子。
关山用力揉着孩子们的脑袋,脸上漾起笑容。
郭校长一看关山来了,长长的吁了口气,“关山,你来的正好。快把小明老师给弄过去。”
明月顿时挺起腰,“您答应我再背一个!”
郭校长还想说什么,关山却插话说:“成,你就背一个,我跟你后面。”
明月得意地挑挑眉,郭校长无奈叹息,怎么这两个年轻人都不知道害怕。
“谢谢你,一直在帮我。”明月是真的感谢关山,不光是因为他帮她说话,还有前夜的事,他救了她,还用受过伤的腿背她上山……
想起他的腿,眼神落下去,眼圈就不由得开始泛红。
关山察觉到,循着她的视线找到答案。
同她一样,关山的目光在自己的右腿上停顿了几秒,他沉默着,浓眉微蹙,似在猜测又在思索。后来,他抬起头,目光湛然地问她:“小董告诉你的?”
明月没答话。
他摸着鼻尖,低声笑起来,“小董的话,你居然信得!”
“可……”
“走吧,孩子们还等着呢。”他不再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一边挽着裤腿,一边朝孩子们拍手,“走喽,过河喽!”
有了关山的加入,一次就送过去四位学生。
明月背上是宋梦凡。
关山的背上却一下黏了两只‘小猴子’。
要不是他要分神照顾明月,还能再带过去一只。
‘小猴子’们叽叽喳喳热闹的不行。关山背上的两只还时不时斗两句嘴,打上一会儿,关山就跟没事人一样,轻轻松松的护着他们,还能分神跟明月说话。
“脚腕不疼了?”清澈的水底,明月脚踝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不疼了。昨晚抹了花妞儿给的药,起来一点都不疼了。”明月说。
关山瞟了她一眼,“你们和好了?”
明月的眼皮耷拉下来,失望地瞅着河水,“没有。药是郭校长给我的。”
宋梦凡听到这里,忽然探头说:“老师,我帮你教训花妞儿。”
明月愕然,而后朝关山脊背上闹得正欢的男学生努努嘴,“你怎么帮我,像这样打她一顿吗?”
宋梦凡捂着嘴,偷偷笑了笑,说:“俺们女同学不打人,只要不跟她玩,她就急了。”
明月却笑不出来。
像之前他们孤立她一样,孤立花妞儿吗?
她尝过那种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她不赞同宋梦凡的做法。
“梦凡,你抱着老师的脖子。”她说。
宋梦凡比宋苗苗胆子大,她贴上去,搂住明月的脖颈。
关山默默跟在一旁,关注着亲密互动的两个人。
明月拍了拍宋梦凡的腿,笑了笑,问:“你们是不是都害怕老师?”
宋梦凡没想到明月会问得这般直接,她愣了一小会儿,才扭捏地回答说:“有……有一点。”
“是因为老师推了花妞儿,所以,你们也跟着她一起怕我,是不是?”明月问。
“就是,就是。老师你那次太凶了,我们都害怕你。”关山背上的一个男生,抢着回答说。
第36章 物是人非
明知和学生们的隔阂并非她奉献了一次爱心就能立刻消除,可看到上了岸的孩子们自动聚成一堆,与她又保持着之前的‘客气’和距离感时,明月仍旧感到有些气馁。
郭校长带着孩子们走在前面。
明月刚才耗费了不少体力,又是大病初愈,所以,就落到后面。
幸好,有关山陪着她。
听到她的叹息声,关山从前方收回视线,看向她,“山里的孩子朴实,你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会回报你。”
关山仍然穿着昨天的迷彩作训服,不过脚上换了一双军用解放鞋,也不知道他多早就出来巡查线路,鞋面竟被晨露打的透湿。
明月低头盯着他的鞋尖,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学校要经过村子。
这次走到村子里,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家家户户的门几乎都开着,但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在院子里活动。有的拾柴做饭,有的喂鸡喂猪,有的已经端着碗蹲在门口吃上了。
看到郭校长带着孩子们从门前经过,这些年老的村民就会主动向郭校长问好,虽然只是简单的打声招呼,但是态度却出奇的恭谨。看得出来,郭校长在村子里的威信极高,人缘也好。
郭校长但凡见到人,就会向他们主动介绍明月。
“这是我们小学新来的支教老师,明月,明老师。你们认认脸儿,以后还得乡亲们多多照顾!”
不用郭校长介绍,村民也早就注意到队伍后面的明月。
其实从自家孩子的口里,他们早听说了这位从城里来的女老师是多么多么的漂亮,多么多么的时髦,她讲课都用外国话,课堂上还带着他们做游戏,别提多有趣了。
“明老师好!”
“闺女长得真俊!”
“闺女,没事来家串门啊!”
明月低头哈腰,应付了这家又应付那家。好不容易走到村头,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挎着一个竹篮立在路边,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校长,你接娃了。”
郭校长停下来,侧身让路叫孩子们先回学校。孩子们一窝蜂跑远,才冲着那女人点点头,“刚回。”
女人羞涩地笑笑,把竹篮递过去,“早上刚蒸的馍,给你送些。”
郭校长默默接过篮子,道了声谢。
关山和明月走近,那女人飞快地拢了拢鬓边的短发,冲着关山笑了笑,“关山兄弟,你也在。”
“是啊,婶子。”关山同那女人熟稔得很,两人聊了几句家常,那女人瞅向明月,试探地问:“你是……是新来的老师吧?”
明月赶紧点头,介绍自己,“您好,我叫明月,是新来的支教老师。”
那女人冲明月笑了笑,拢了下鬓边的头发。
其实,这位半路冒出来的农村妇女,离近了看,倒没远看那么土气。她长得颇为清秀,个子也不低,就是一身破旧的衣裳和革命妇女的短发头硬生生把她扮老了。
“婶子,你和郭校长说吧,我们先进去了。”关山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明月的衣摆,暗示她离开。
明月眨眨眼,脑子有点懵,但还是跟着他的意思说:“我还得进去备课,先进去了……婶,婶……你们聊。”
不等郭校长说什么,明月就被关山拉走了。
郭校长的瘦长脸泛起红潮,他轻轻蹙了下眉,偏头咳嗽起来。
女人听到咳声,神色一变,语气关切地问他:“老毛病又犯了麽?要不要紧?”
“不妨事,不妨事。”郭校长压抑着止了咳,脸色却很难看。
他攥着竹篮光滑的手柄,“一会儿还有课,我也回了。”
看他就要转身,那女人一急,就拽了他的袖子,“等等――”
郭校长怕学生看见,赶紧拂开她的手,他后退半步,站定,“宋华,你想说啥?”
女人叫宋华。
她看着郭校长清癯的脸庞,心里却是一紧。
才数日未见,他,竟瘦成这个样子。
看着那两道高高的颧骨,她的嘴唇颤了颤,低声问他:“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咋想的。”
他没回答。
但宋华从他的沉默里,只能猜到一种可能。
她捏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指甲陷进肉里,有种绝望的痛感。
“宋华,我……”
郭校长刚开口就被宋华抢过去,“你别说,先别说,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说完,不敢再看郭校长隐忍的眼神,转过身,逃跑似得,一下就走远了。
宋华不知道的是,郭校长在她身影消失的一瞬,忽然背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佝偻的身躯,像是被风摧残的枝条,透着数不尽的萧索和寂寥。
院子里,关山卸下工具箱,撸起袖子就去拎水桶。
明月追着他,一迭声地问:“关山,你说清楚,刚才的婶子怎么啦?她和郭校长到底怎么了?”
关山拧着浓眉,嘘了一声。
明月朝四下里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大了。
关山从水窖里打了两桶水,也不用扁担,双手拎着就朝伙房走,明月紧紧跟上。
走进屋里,她迫不及待地扯着关山的袖子,“这下没人了,你快说呀!”
关山回头瞅瞅她,眼神很亮地笑了笑,“你猜!”
我,呸!
不带这样玩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想急死我,是不是!”明月用力跺脚,瞪着关山。
关山的嘴角一直扬着,他把两桶水倒进水缸,又把桶放下,然后,靠在案板的边缘,冲着明月呲牙一笑,“真想知道?”
明月不说话,就瞪着他。
关山偏过头,忍了忍笑,又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外面的婶子叫宋华,和红姐一样是个寡妇。她没结婚的时候和郭校长谈过恋爱,后来家人做主把她嫁到了别的乡。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她就回了娘家,可能一直忘不了郭校长,所以……”
所以,宋华才会用送馍的理由接近她的心上人。
明月懂了,也听明白了。
可又有些不明白。
“她追了整整二十年,郭校长还没答应?”明月问。
伙房光线很暗,关山眼睛里的光,却像是这房里唯一的光源。
他的眼神,莫名的令她心慌。
刚想说我不问了,我走了,却听到他的声音,沉沉的,哑哑的,带着一丝无奈,对她说:“物是人非,大概讲的就是如此。”
第37章 我不会打扰她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从一位穿着军装的魁梧大汉口中说出来,多少还是有点出戏。
但是细想又会暗暗感叹。
原来,郭校长也非不谙情事的山村教书匠。他的不愿,必有他的不得已,二十几年的时光变迁,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变化最大的却是人心。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
离开同州已近一月,与沈柏舟仅仅通过几次电话。虽然电波也无法阻挡彼此的思念与爱意,可是,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真的像她期望的一样,能够长长久久,毫不褪色吗?
她有信心,但是沈柏舟呢?
不敢深想下去,她借口上课匆忙逃出伙房。
关山看着她出去,嘴角扬起的弧度却一点一点收敛,直至平行,微微向下。
他回忆刚才他说过的话,是否有不妥的地方。但仔细回想来,却无甚特别之处,他猜测,她是不是忽然想到了她的男朋友,那位藏在电波深处,总是让明月思念哭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