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来回搬了两三趟,就对明月说,“行了,你可以进去了。”
明月心里纳闷,这就搬完了?
她没见关山搬出什么东西呀,除了几摞厚厚的书籍之外,只有关山手里拎着的一个黑色旅行包。
关山看她迟疑,主动解释说:“郭校长很简朴。”
等明月走进郭校长的宿舍,才知道他口中的简朴是什么意思。
一桌一椅。
还有一张床。
狭窄的房子里,只有这三样家具。
破旧的书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白色的蜡烛烧了一半,蜡油不时滴下来,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明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个硕大的行李箱,能表现出来的情绪只剩下苦笑了。
她关上门,找插销,却没找到。她只好把椅子搬过来,挡住门。然后拉上用细铁丝穿着的窗帘。
窗帘布花色俗艳,一看就是农村集市上摆摊叫卖的那种廉价花布。
想到清癯朴素的郭校长每天就在这样一副帘子下面备课读书,她不禁觉得可笑。
床铺也是一样,花色俗艳的被单,上面摆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她太累了。
一看到床铺,就想扑上去长睡不起。
明月的力量大了些,刚挨到床铺,就听到咯吱一声响,随即,床中央就塌了一块。
她差点又要尖叫。
但经过刚才的乌鸦事件,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倒是强大了不少。
她拉起床单,低头一看,顿时愣在那里。
这是床吗?
三个长条板凳分别撑起了几块木板就成了床体,被她压塌的部分是中央一块快要腐朽的木板,此刻在她的破坏下,坏掉的木板向外翻翘,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明月是真的想哭了。
她将手握成拳,牙齿紧咬住食指关节部分,用习惯性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明月。
“当当――”
明月警觉环住自己赤、裸的肩膀,“谁?”
外面的人沉默了几秒,问道:“我,关山。”
“什么事?”明月有些紧张。
“郭校长问你,吃不吃面条?”关山说。
第8章 心凉透了
明月换好衣服出来,一轮新月恰好钻出乌云,照亮了学校的院子。
她没敢细看,加快脚步走到厨房门口。黑色的木门大敞着,从里面传出铿铿锵锵的响声。
迈过一道十寸高的门槛,她走了进去。
第一眼看到关山。
他拿着一个硕大的炒菜勺,在一个整个锅体都埋在灶台中部的铁锅里不住翻搅着什么。
郭校长站在他的旁边,在一块用凳子搭建的硕大案板上切菜,一边切一边朝锅里丢。
蜡烛的光映射出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就像是皮影戏里的角色。
关山这时看到门口的明月,他的动作明显缓了一缓,才主动招呼道:“你先坐吧,面条马上就煮好了。”
郭校长回头看到明月,却是愣了愣,“坐吧,坐吧,明老师。”
明月走到屋子里唯一一个小木凳上坐下。
可能是郭校长临时搬来的缘故,他的书和行李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来不及整理。
厨房比她现在住的屋子大上一点,明月想,如果郭校长再用凳子乙徽糯玻恐怕这里就没地做饭了吧。
面条很快就熟了。
摔不破的搪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汤面经由关山的手递给她。
碗底很快就烫得端不住,她四下里寻找餐桌的影子,却被关山看到,他说了声等等,之后,跑去隔壁的教室拎着一个破旧的木凳走了进来。
木凳放在她的面前,“这里没有餐桌,你就搁凳子上吃吧。”
明月应该谢谢他的细心与体贴,但是,她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她什么也不想说。
关山倒没计较,他和郭校长各自盛了一碗面条,就蹲在地上,托着碗底,呼噜噜吃将起来。
明月饿惨了,顾不得什么形象,挑起一筷子面条就朝嘴里塞。
很烫,这是她第一感觉。
很淡,这是她第二感觉。
然后,就没有感觉了。
低头看着碗里,她发现汤竟是清的,没有一滴油花,一看就知道是用白水煮熟的,出锅时只洒了一点盐末。
明月蹙起眉头,勉强咽下口中的食物。
郭校长很快吃完一碗,又去盛第二碗,发现明月的饭基本没怎么动,他就指着锅里的汤面,表情局促地问她:“是不是很难吃啊,小明老师?”
明月赶紧抬头,摆摆手,“还好了,我不太饿,所以……”
关山起身,看着明月说:“学校的米面油是金贵物,都留着给学生补充营养。郭校长平常只吃咸菜,开水泡馍。像这样吃面条,已经是改善生活了。”
关山的话让明月感到很尴尬,好像她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对不起郭校长似的。
就有些赌气地端起碗,埋头吃将起来。
汤面虽然没什么油水,味道也差强人意,可热汤热饭的功效却不是盖的。
大半碗吃下去,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之前堆聚在身体缝儿里的寒意统统被透骨而出的热汗洗涤一空。
饱了,且酣畅淋漓。
剩下的半碗饭她实在吃不了,于是就站起来准备倒掉。
谁知关山却抢过她的碗,“不要浪费!”
他侧过身,也不用筷子,就用嘴对着碗边,仰起头,将明月剩下的汤面倒入口中。
明月震惊地看着他,等她觉得异样,踮起脚尖想抢过碗的时候,他已经将碗底亮起给她看,“吃完了。”
她真想给他一脚。
但还是被他的白牙晃了眼,让他给逃了。
饭后三人坐在厨房聊天。
灶台里的余火还在燃烧,整间屋子暖和得要命,就连之前让明月感到不适的烟熏火燎的柴火味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明月问郭校长:“这里一直都没电吗?”
“每天送两个小时电,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偶尔天气不好,就不送了。”郭校长说。
“那网络呢?学校里有网吗?”明月又问。
郭校长摇头,“没有。这里没有网。”
明月想起什么,掏出手机一看,不由得苦笑,“连手机也不能用,对吗?”
郭校长抱歉说:“对不起啊,小明老师,高岗村比较困难,去年才解决了老大难的吃水问题。”
明月嗯了一声,抱着膝盖,把目光转向院子里的老榆树,很久没有吱声。
关山在院子里挑水。他和郭校长是真的熟,自来到这里就一直在干活,帮着郭校长搬家,帮着郭校长做饭,这会儿又在帮着郭校长挑水。
院里装有水龙头但却更像是个摆设。因为村里定时供水,每周两次,一次一个小时。吃水就从存水的水窖里一桶一桶拎上来,然后再倒入厨房里的大水缸。
月光下的院子像是永恒静止的水墨画,而他却像是这幅画里的灵魂,一动一静,却凸显出各自的两极。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和美感,水桶在他手里就像是幼儿的玩具,轻松就可以驾驭。
明月想起她那个硕大的行李箱被绳索缚在他身上的一幕,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他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军人都是这样的超人吗?
像她记忆中的父亲一样,举起她就像是举起一片轻飘飘的画纸。
想起父亲,她的心口掠过一丝细微的疼痛,像针尖刺过胸口,这种疼痛虽不致命,持续的时间却很长。
可能她沉默的太久,让郭校长产生误会,于是就安慰她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有时候天气好,在附近地势高的地方,偶尔也能打通电话。但是信号时断时续,不稳定。”
明月转过头,冲着郭校长笑了笑,“我回来试试。”
关山很快就挑满水,告辞离开。
郭校长送他,明月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刚准备用凳子挡门,却听到郭校长站在院子外面喊她,“小明老师,你出来一下。”
明月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被月光照得很亮,完全不用点灯。
可能是体型太过清瘦,郭校长看起来竟有些佝偻。
他看到明月出来,表情变得不大自然,他犹豫了一下,对明月说:“明老师,要不我还是下山住吧,我虽然五十多岁了,可还是个单身汉,和你这样住在学校里,恐怕……”
“不用!郭校长,您不用走!我不介意!”明月赶紧表明态度。
第9章 噩梦
明月怎么可能一个人住学校呢?经过刚才的乌鸦事件,吓也要吓死她了。
另外,她初来乍到,对郭校长了解不多,但通过观察她觉得郭校长不像一个坏人,至少,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一待就是半辈子的乡村教师,他能坏到哪里去呢。
于是,在明月再三恳求下,郭校长同意留下,他住伙房,明月住他之前的宿舍。为了表达谢意,明月主动向郭校长提出第二天代课的请求。
她知道乡村教师一般都要身兼数课,所以,她想教授自己擅长的数学和英语。
郭校长听她要教英语,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在高岗小学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位英语教师。
明月就问郭校长,学校一直没有开设英语课吗?郭校长说,去年暑假期间,学校来过几位支教志愿者教了孩子们一些英语基础知识,可他们只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就走了,孩子们学得快忘得也快,已经记不得什么了。
明月心想,这要重头开始教了。
她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下行李箱,没地方挂衣服,她就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搭在桌沿儿上,其他的衣服还叠放在箱子里。
“小明老师,我给你拎了一壶热水,还有一个脸盆,放你门口了。”门外传来郭校长的声音。
等她跑去开门,郭校长已经回屋了。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壶体被柴火熏得乌黑的烧水壶,和一个印有花卉图案的搪瓷脸盆。脸盆旁边,放着几本书。
明月先拿起书本,发现那是一套快要翻烂的英语教课书、教参、和教案。
曾经最原始的教师备课方式,就是把参考教案上的内容抄在备课本上。评价备课好不好的标准主要是内容写的详细、字写得端正与否。他们这一代的师范毕业生,是教育改革和科技发展的新锐力量,在他们看来,这种落后陈旧的备课模式是教育发展的禁锢和枷锁,他们更愿意用到集体备课,甚至是电子备课的方式为学生们带来全新的教学体验。
这里不是城市,没有高效便捷的信息网络供她施展才华,这里有的,除了原始,就是落后……
明月拿出压在最下面的本子,借着院子里的月光,她看到土黄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硕大的黑字,备课本。
备课本是新的,但边缘却非常粗糙。她翻了翻,猜想这应该是郭校长自己订的本子。因为她在本子上方看到了棉线的痕迹。
东西都拿进来,本来想用热水烫一下脸盆再洗漱,却发现她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脸盆光滑如新,非常干净,根本不需要她费二道劲儿。
想到郭校长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明月不禁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从心里升腾起来。
洗漱之后轻松不少,她就坐在书桌前翻开课本备课。
对于她这个师范学院英语系的高材生,教小学基础英语,简直是大材小用。她闭着眼睛,就能将整个小学阶段的英语课程逐一细述下来。
每学年的重点,单词,语法,甚至是小作文和英文歌曲,对她来讲,仿佛就是刻在脑子里的印记,随时想起,随时就能拿出来用。
她简单在备课本上写了一段不像样的教案。
这叫简案。
通常有经验的教师才会使用简案,而像她这样初登教师殿堂的年轻人,学校一般会要求他们备出有自己特色的教案。
谁不想发挥自己的长处,与众不同呢,可这里不是皖州,更不是同州,这是高岗,是一个深埋在大山里,连手机都无法使用的贫困盲区。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熬了一会儿,明月就铺床睡觉。先前被她压塌的窟窿她找了些碎纸堵上,即便是这样,她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感到腰部的位置被狠狠硌了一下。
身下的褥子很薄,几乎等同于没有。盖在身上的被子也不厚,没有棉花该有的蓬松感,还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明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对于生活环境,她不是个很挑剔的人,因为她和母亲常年寄人篱下,她比同龄的孩子懂事的要早。她惯于看别人的脸色,尤其是舅舅一家的脸色。因为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有限,所以她一直用表妹淘汰下来的被褥,甚至是表妹不要的发饰和衣服。她从未计较过,因为她知道,如果她透露出一丝不满或是委屈,神经质的母亲就会找舅舅一家哭闹。到最后,受苦的还是她们母女。
她吃点苦没什么,因为早就习惯了,她就怕母亲受委屈,怕母亲哪一天想不开就会离开姥姥家,丢下她不管了。
后来,发现母亲患病,她几乎每天都活在沉重的痛苦和压力之下。可就算她拼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挡住母亲决绝的念头……
明月睡着了。
梦里居然梦到了母亲。
她立在大雪纷飞的同州街头,朝手心里呵着气,焦急不安地等着女儿放学归来。
明月看到她,惊喜大叫。
母亲小跑过来,一路上还打了两个趔趄,看得她是心惊肉跳,可她还是被母亲一把揽入怀中,亲昵心疼地喊她月月,月月……
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透着阳光和鲜花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哽咽。
“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月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心一空,母亲竟不见了。
她心中大Q,恐惧加上悲伤,令她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雪越下越大,慢慢覆盖了同州城……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