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很有自信,这是她教师生涯中具有开端意义的第一堂课。她非常重视,并坚信自己能做到最好。
可令她吃惊的是,开课仅仅不到十五分钟,学生们就出现了散漫,开小差的现象。
明月越讲越没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最后她停止讲课,冲着郭校长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谈谈。
郭校长走到门口,明月蹙眉问他:“他们都不愿意学英语吗?还是我教的不好?”
郭校长赶紧否认:“不!不不!明老师你教的很好!”
明月摇头,“教的好,他们还会打瞌睡?”
她指了指靠边坐着的宋铁刚,那家伙头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郭校长尴尬地挠了挠后脑,说:“可能……可能孩子们听不懂,小明老师,你能不能从最基础的讲起,哦,我不是说你的教学有问题,就是给你提个建议,因为这些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他们没上过英语班,连最基本的26个字母都背不全。”
明月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明白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了。她引以为傲的教学方式根本不适用于这些山里娃娃,譬如她开始就说一大堆课堂教学用语,学生听不懂干脆就不愿意听。于是,恶性循环,才会出现有人开小差的现象。
这些山里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不曾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她不能把过去的标准生搬硬套到这些孩子身上。因为,不适合。
“那我重来一次,郭校长。”明月说。
郭校长干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谢谢小明老师。”
果然,明月调整授课方式之后,她觉得整个课堂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尤其当她用英文字母歌结合卡片字母的方式教课时,就连偷懒睡觉的宋铁刚也饶有兴致地跟着大家一起朗读起来。
45分钟的课时延长到一个小时,孩子们仍意犹未尽要求明月加课。最后,郭校长只好在外面用木锤敲击铁钟强迫孩子们下课。
明月合上书本,“下课。”
“起立――”班长宋伟伟声音洪亮地喊道。
18个学生齐齐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再见――”
明月急忙要撤,她想去厕所,而且嗓子也干得要冒烟了。
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
“老师,你是城里人吗?”
“老师,你长得真漂亮!”
“老师,你唱歌真好听!”
“老师,你的裙子真好看,比我小姨的纱裙还好看!”
“老师,你的英语卡片能借我一下吗?”
“老师――老师――”
明月憋着一泡尿,实在忍不了,她用敷衍的语气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向外推着学生,“老师有事,你们先去玩。”
花妞儿大概是舍不得她走,一把拽住明月的裙子,“老师――”
明月就觉得头皮一炸,用力拂开花妞儿的手,花妞儿被她推得倒退几步,咚一下摔在地上。
明月的心里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不是因为花妞儿跌倒,而是她的裙子……
果然,沈柏舟送她的这件米白色羊毛裙上多出了几道黑黑的手指印,仿佛科幻片里的巫灵之痕一样,凭她怎么拍打都无法消失。
周围静了下来。
所有的孩子们都在盯着她。
花妞儿撑着地站起来,惶恐不安地说,“老师,我帮你洗……”
人的坏情绪累积到顶点,爆发前往往差的就是一个动作一句话的挑拨。
花妞儿没想到她的无心之举会招惹到新来的漂亮老师,她以为衣服弄脏了洗一洗就可以了,却没想到这件衣服是明月的心头肉。
明月气得浑身发颤,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冲着花妞儿大吼道:“洗?你会洗吗?你能洗得了吗?你知道这条裙子对我来说有多……”
她原地跺了下脚,指着快要哭了的花妞儿,“你!还有你们,以后谁都不要靠近我,离我远远的,记住了吗?!”
她说完就走,挡路的孩子被她撞了一下,差点跌倒。
没过几秒,明月宿舍的房门再次传出砰的巨响。
孩子们面面相觑,宋铁刚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说:“我打赌新老师明天就会走!”
宋伟伟瞪他,“乌鸦嘴!”
宋铁刚哼了一声,用手背蹭了蹭嘴上的鼻涕,不屑地说:“她嫌弃我们,你看不出来?”
宋伟伟不吭声了。
郭校长目睹这一幕,心情非常沉重,他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瞅了瞅,然后用木锤,用力敲响挂在房檐上的铁钟。
“上课了――”
明月回到宿舍就把裙子换了,她把脏掉的衣服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抚摸着衣料细腻的纹理,嗅闻着衣服上残存的气息。
这条羊毛裙是沈柏舟用勤工俭学的报酬给她买的。他家境优渥,根本无需做那些体力活,可因为明月一直拒收他的礼物,所以他才想靠自己的能力送她一份纯粹干净的成人礼。
这条裙子明月只在生辰或是重大活动时穿着,可见她对这件衣服的爱惜程度。对于她来讲,这条裙子和挂在她颈项间的戒指一样,是上升到精神层面的宝物,不容亵渎和侵犯。
她掏出手机一遍遍拨打着沈柏舟的电话,一直拨到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她才颓然倒在床上。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连郭校长叫她吃饭,她也没醒。
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孩子们放学了,空荡荡的学校,只有山风掠过枝桠,发出阵阵恐怖的回声。
傍晚,郭木鱼到达通讯兵转信台时,士兵董晓东正在绘声绘色地向台长关山讲述他今早巡线时的奇遇记。
第13章 我不吃肉也可以
董晓东是去年冬天应征入伍的新兵,刚下连队就被派到秦巴大山里的转信台工作。
刚来时,因为不适应山里的环境,他还闹了一阵子情绪,有次,甚至偷跑回团里,向领导要求留在县里的部队。
最后,是关山亲自把他领回大山。
关山对他说:“你要是个军人,就从这里堂堂正正的出去!”
董晓东不明白,问他什么才叫堂堂正正。
关山黝黑的脸上隐隐升起光芒,他看着董晓东说:“像我一样到了年限岗位轮换或是……考军校。”
考军校?
董晓东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希望正冲他招手。
从那一天开始,新兵董晓东有了一个宏伟的愿望。
考军校!
他要考上军校,离开这个‘破地方’!
傍晚,转信台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豆腐块似的厨房里,董晓东拉住穿着短袖军T正在切白菜的关山,“嗳,你别不信,我今早上真遇见仙女了!渺渺白云间,仙女隐青山,哇哦,那长相,那身段,简直绝了!嗳,你别撇嘴啊!你到底信不信啊!”
关山胳膊一拧,甩开董晓东,不冷不热地敷衍道:“我信,我信还不行吗。”
关山把刀拿起,一边用手指摩擦着锋利的刀刃,一边用眼睛瞥着董晓东,“可是晓东,那仙女就没跟你说点什么你就撤了?这也太不符合你衡阳花少的名头吧!”
“……”董晓东顿时语塞。
衡阳花少。
这是关山对他喜好吹牛逼的调侃,他是衡阳人没错,却不是什么叱咤花街的少爷。
提起他的黑历史,董晓东顿觉英雄气短。
他瞪着眼睛,狠狠地戳向关山,“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今天的确是遇见仙女了!要不,明早你去巡线,看能不能再遇见她!”
关山点头,正要说好。却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人喊他,“关山――关山――”
关山和董晓东对视一眼,撂下刀就冲了出去。
“郭校长,出什么事了?”关山第一个跑出去,迎头就问。
郭木鱼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出事。孩子们都回去了。是我,想来找你借点东西。”
关山讶然,借东西?
明月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直至天完全黑透,她才去伙房把煤油灯点着。
铁锅里空空的,灶台也是一片冰凉。
她翻了翻菜篮,里面除了一棵打蔫的小白菜,什么都没有。
她在放碗筷的木柜里找到一包用塑料袋包裹严实的挂面,她拿了一把,凑近煤油灯看了看日期,不禁蹙眉。
这都过期两个月了,能吃吗?
想到昨晚她吃的可能就是这包里的挂面,她的胃就开始翻腾。她放下挂面,回到宿舍找出沈柏舟带给她的零食,撕开吃了几包,却觉得更加饥饿。
山里的夜晚总是透着一股子寒凉和恐怖的气氛,久等郭校长不归,明月的心里也开始敲起小鼓。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早上满山遍野找信号的时候,她隐约看到高岗附近的那条河,河水清亮,弯弯绕绕,不大容易过去。
明月走到院子里,她想打着手电去外面找找,可几次走到大门口,却被黑黢黢的大山给吓退回来。
正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明月惊喜抬眸,扶着门框,大声喊道:“郭校长,是你吗?”
郭校长很快应声,“是我,小明老师!”
明月长长的吁了口气。
郭校长走进院子,看到换了装扮的明月,先是为学生的无礼行为向她道歉,然后举起手里的袋子,笑着说:“作为赔礼,今晚给你改善生活。”
明月看到袋子里的暗红色猪肉,不禁惊讶问道:“怎么会有肉?您去买的?”
郭校长抿嘴一笑,“算是吧。”
明月想到通往山下的崎岖山道,她的心里充满了浓浓的负罪感。
“我不吃肉也可以的……”
“你还年轻,得补充营养。”郭校长把肉倒进塑料盆,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清洗猪肉上的杂质。
明月主动去生火,她把干柴火塞进灶膛,用打火机点着废纸试图点燃柴火,谁知等郭校长拎着盛有洗肉水的小桶浇了菜地回来,整个厨房却像是着火一样,向外冒着黑烟。
“咳咳――咳咳――”明月捂着鼻子,呛得满眼泪跑了出来。
郭校长赶紧冲进去,把柴火拨出来浇上水,黑烟才渐渐散去。
明月站在门口,看着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的厨房,又想哭又想笑。
倒是郭校长回过头来安慰她,“去洗把脸歇着,饭做好了我叫你。”
明月点点头,就从水窖里舀了一瓢水洗干净手脸,然后,她又回到厨房,帮着郭校长洗菜。
郭校长不愧是做了二十几年大锅饭的人,他手脚利索地生着火,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小半碗大米,添水放进铁锅里蒸上。
郭校长拎着菜篮出去,不大一会儿功夫,他就变戏法一样拎着满满腾腾的篮子回来了。
明月一看,嗬,小白菜,芫荽,红萝卜,居然还有几个红绿相间的菜辣椒。
“这都是您种的?”明月拿起一个菜椒,放在手心里比大小。
“是啊,高岗村海拔高,村民生活不方便,只能家家户户种菜,自给自足。”郭校长把两袋方便面大小的猪肉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大块,然后掀开锅盖,直接丢进蒸米饭的铁锅里。
水之前添得很足,足够把这些肉煮熟。
郭校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解释说:“这样可以多煮些肉汤,明天中午就可以给娃娃们煮面条了。”
郭校长说话的时候,黑瘦的脸膛在灶火的映照下发出满足的光晕。
似乎一锅带着肉香味的汤面,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似的,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明月搬了个凳子,坐在灶火前,看郭校长动作利落地切菜。
小小的伙房里,静谧而又温暖……
菜是明月炒的。
她不想坐享其成,而且,她比较信任自己的厨艺。
三菜一汤。
辣椒炒肉、宫保肉丁、青菜溜肉片,白菜汤。
郭校长从教室里搬了几个凳子围成一个方桌,才勉强放下这些菜。
明月盛了两碗米饭,却被郭校长阻止,“我不爱吃米饭,我吃馍就行。”
他硬是把一半的米饭又放回锅里,然后从屋子角落里摸索了一样东西,拿到桌上。
明月凝神一看,竟是一瓶有些年头的烧刀子酒。
第14章 坏情绪总得发泄一下
一灯如豆,炉火不温。
家园热酒,冷月无垢。
“小明老师,你的手艺真好!”郭木鱼每样菜都尝了尝,到最后是赞不绝口。他来了兴致,拿起酒瓶,用力拧了一下瓶盖,顿时,一股呛鼻的酒味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明月对这种劣质酒的味道并不陌生,因为小时候姥爷还在世的时候,他老人家每顿饭都要喝上两盅。一两的酒盅,一次二两,一直喝到去世。
郭校长盛酒的杯子比姥爷的大多了,足有三两的口杯,他咕咚咚倒了半杯。
眼看着酒瓶就要落下,明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抢到手里,朝空碗一股脑倒了进去。
郭校长愣了一下,连忙过来抢,“使不得,使不得。这酒你可不能喝!”
近60度的烧刀子,喝一口跟吞了一团火似的,从嘴唇一直烧到胃里,后劲猛烈。
因为高岗冬季苦寒,他才备了几瓶烈酒御寒,偶尔赶上节庆,他在山上孤灯寡人,清冷寂寞之时,也会对月独酌,慨叹岁月的流逝。但那只限于他,一个男人,怎么喝都没关系,可明月却不行。
别说她有没有这个酒量,就算是有,‘烧刀子’的这团火她也受不了。
还是慢了,眼看着一瓶酒空了一半,郭校长只能制止说:“这酒你真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