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还是如幼时般不在意小节,站在太阳底下说了这么久的话,都出汗了。”冯知棠边说边自腰间抽出一方素白巾帕:“就知你不会随身带着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这只手帕还是五年前临别时你亲手赠与我的,上面还绣着你的闺名。”
她将手帕展开,露出右上角以蓝色丝线绣着的“芝芝”二字。
冯知棠甫一抬起手欲为江稚鱼拭去额角汗珠,却忽觉身侧一阵风过,接着手中的帕子便没了。
她转眸,就见简是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侧,手中拿着帕子,似在细细打量。
她匆忙躬身施礼:“尚仪冯氏问齐王殿下安。”
简是之摆摆手示意她起身,眼神却仍旧留在掌心手帕之上。
江稚鱼看向他手中之物,对他道:“王爷,那是臣之物,还请还给臣。”
“哦……”简是之随口应下,却没有一点交还的意思,依旧紧紧握在自己掌中。
“吴绫蜀绣,这帕子的做工果真不凡,纵是比宫中之物也不输。”
他一指摩挲着那纯白帕子上突兀的“芝芝”二字,忽而凑到江稚鱼耳侧,压低声音问她:“这位……芝芝姑娘,是江大人的什么人?”
他眸色不自觉深了深,冷声道:“是你的爱慕之人吗?”
第19章 、佳人在侧
他的话音虽小,听起来竟阴恻恻的,似是带着寒风,竟让她在明阳之下不由冷得缩了缩。
江稚鱼别过头去,躲避他眼神中的询问,抬手去夺他掌心的手帕。
他手中力道忽而收紧,并未令她抢去。
江稚鱼瞧他的神色,便知若是今日自己不说些什么,他定是不依不饶。
可她又实在不能平白无故给自己编出一段姻缘来,无奈下只得实话实说。
“芝芝,是臣小名。”她弱弱道。
“真的?”简是之斜眼瞧她,颇有些不信。
“王爷若不信,可以问冯尚仪。”
简是之回首望向冯知棠,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
他这才勉强相信,不由得嗤笑出声,嘴里念着芝芝二字反复咂摸,挑起眉对江稚鱼道:“江大人竟有,如此女气的名字。”
江稚鱼看见他唇角略带嘲弄的笑,顿时满脸黑线。
被他笑也笑过了,她朝他摊开掌心,道:“现下王爷可将这帕子还给臣了罢。”
简是之满脸笑意,顺手便将掌中手帕收进了自己怀中,对上江稚鱼错愕的眼眸,只道:“既非心爱之人所赠,那也无甚紧要,本王正巧缺个帕子,内府赶工太慢,便先拿你这个用用。”
江稚鱼心内暗骂,借口,都是借口,他分明就是想给自己添堵!
皇后身边的廖姑姑匆匆走了过来,打断了三人:“王爷竟在这,叫奴好找,皇后娘娘说各贵家小姐都已到了,让王爷快些过去呢。”
简是之“嗯”了一声,迈出几步,却发觉江稚鱼没有跟上来,忙退回去,拉了她一起。
冯知棠朝简是之施礼而退。
廖姑姑引着二人至一亭阁处,内里皇后正与几位小姐闲聊着。
见简是之过来,满阁内的粉黛丽人皆起身施礼问安,这场面,倒是给他吓了一跳。
皇后将他拉到身侧而坐,空气中满满的脂粉味道一下子涌入他的鼻腔,令他不由头脑有些昏胀。
江稚鱼就立于他身后,高大的太师椅遮去了她的下身,她顺势静悄悄地将自己隐了起来,一面欣赏着这些女子的瑰丽之姿,一面暗想一会儿简是之该如何应对。
她细细打量这屋内的娇俏丽人,个个容颜姣好,又是一顶一的身段,而她们虽面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实则每每接下皇后或同侪的话时都带了弦外之音。
世家贵族的小姐们,大抵自小便要学会如何察言观色、逢场作戏,而她们的小小心机却不止于此,比如有人既施了粉黛,却自谦手脚笨拙,习不会描眉画唇之法,另有人,将自己腰间的衿带紧了又紧,只为显出盈盈瘦弱的细腰,江稚鱼见了不由倒吸凉气,她生怕那人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了过去。
同时她也在心内暗暗庆幸,幸而自己没受过这样的苦。
皇后笑吟吟地为简是之一一介绍在座的佳人,到下首的两位时她还特别多说了些。
左侧那位身着粉霞捻银丝广袖褶缎裙,外披一层若有似无的薄料轻纱,给人如云中仙人之朦胧感觉,她梳以双平髻,其上斜插着一嵌珠荷花青玉步摇,端起茶杯之时还会有意无意地露出素腕之上的羊脂玉镯。
“这位是你舅家长女,也便是你的表妹,唤作李夕照,说起来你们幼时还见过一次,那年近年关之时,陛下特赐了家宴,那日雪下得极大,你舅舅全家便在宫中过了一夜。”皇后以帕遮嘴笑了几声:“你那时还硬要拉着你夕照妹妹一同堆雪人呢。”
李夕照款步近前,福下身子见礼:“臣女见过……表哥。”
简是之被她的柔声细语顿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刚要开口更正她,问安时应当说王爷而非表哥,却被皇后抢了先。
皇后朝她招了招手,又对廖姑姑吩咐道:“去将李小姐的椅子搬到王爷身侧。”
廖姑姑手脚麻利,李夕照更麻利,直愣愣就坐到了简是之身旁,坐下时手臂上的素纱还刚刚好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简是之深一皱眉,立刻甩了甩手,搁在了远处。
皇后稍稍敛起笑意,转眸面向右侧,又道:“这位是首辅大人的侄女,名唤苏楚悦。”
江稚鱼又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苏楚悦,那人以鹅黄色华衣为里衬,外罩垂地薄罗长袍,素色宫绦两端坠着双鱼佩,最夺人眼目的是她额前眉侧贴附的点点淡粉色珍珠,与眉间红痣映衬,更显得人越发妩媚娇俏,雾鬓云鬟,桃羞杏让,莫说是男子,纵是江稚鱼见了,也不免心波荡漾。
她不免觉得自己这一趟果真没白来,见了这么多绝色美女不说,还能看见简是之如此难受的一面,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苏楚悦亦缓缓上前见礼,鬓边珠钗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摆荡,发出泠泠声响。
简是之扯了大半天嘴角也没能挤出一个笑,刚免了她的礼,便见她直起身子,眼神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眸中闪着光亮,竟好似要将自己一整个吞了。
他不禁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稚鱼偷偷打量此刻皇后的表情,见她已然收敛了方才介绍李夕照时的粲然笑意,由此她便窥透了今日棋局。
一个是自己的侄女,一个是首辅的侄女,一个真心诚意,一个不得已而为,她忽而觉得这盘棋当真有趣,接下来就要看执子之人如何下手了。
简是之收回眼眸,却发觉身侧的李夕照也以同样的眼神打量自己,且过之尤甚。
他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惊了起来。
他紧忙开口唤住正欲回到原位的苏楚悦:“劳烦廖姑姑也为苏小姐搬个椅子过来。”
这一下他一左一右都坐了人,不过倒是令他松了口气,现下这两人似乎在暗自较劲,如此,注意力也不全在他身上了。
皇后又同余下那几位佳人说了会儿话,便借口体乏,令她们都散了去,这一下,偌大的阁内便只余下他们四人。
简是之当即耷拉下眼眉,看了看左手边的李夕照,又看了看右手边的苏楚悦,接着回首望向江稚鱼,眸底满是哀求。
江稚鱼耸了耸肩,忙将视线移到屋顶,这事儿,她可帮不了。
苏楚悦嘴角上扬起恰到好处的角度,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简是之,柔柔道:“王爷,喝茶。”
还不待简是之伸手去接,李夕照就起身直接将那茶杯夺了过来,语气不善扬声道:“哟,怎么是蒙顶黄芽,表哥最不喜欢这个了,那些宫人也真是的,偏煮了这茶来。”
她又对着苏楚悦笑了笑:“也不怪你,你与表哥刚刚相识,自然不知他的口味喜好。”
江稚鱼悄悄摸到暗处一角,偷偷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看着面前这场大戏,果真是剑拔弩张,精彩得很。
简是之干笑了两声,很有些不知所措。
李夕照又扬眉道:“爹爹前些日子出使边塞而归,带回来不少中原没有的宝物,表哥随照儿去府上瞧瞧吧。”
说着,就扯起了简是之的手欲朝外走。
苏楚悦自然不甘示弱,旋即接道:“若要说宝物,我爹是最爱收藏这些古时玩意儿的,王爷要是感兴趣,合该去苏府一趟才对。”
话音未落,她便拉起来简是之的另一只手。
简是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实在不能理解历代皇帝为何要后宫三千佳丽,如今有这两个,便已够他烦的了。
李夕照与苏楚悦都直愣愣盯着他,等待他发话,简是之脑子使劲转,急着思考应对之策,忽而眸色一亮,心生出一个不算是计谋的计谋。
他一咬牙,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日后家宴的时候多敬舅舅几杯酒,便对李夕照道:“妹妹说的对,舅舅这才从边塞回来没几天,你该在府中好好孝敬他才是,赏宝之事日后定有机会,你且先回府去吧。”
李夕照吃了闭门羹,当即拉下了脸,又对上苏楚悦嘲讽的笑颜,她更加燃起了怒意,开口辩道:“我……”
“来人,送李小姐出去。”简是之并不给她机会,急忙将她请了出去。
李夕照走后,苏楚悦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眉毛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拉住简是之的手又紧了紧,悄笑道:“我入宫之前便听闻宫中有一花苑,风景极美,王爷带悦儿去瞧瞧吧。”
她微眯起眼眸看向简是之,更显妩媚风姿。
简是之却只觉脊背发寒,费力挣脱了她的手,沉声道:“今日便不了,苏小姐亦先行回府去吧,改日若还是想要观景,自有廖姑姑引着前去。”
苏楚悦怔愣一瞬,似是未料到他会如此说,不过旋即又浮上了笑意。
她可不会如李夕照一般蠢钝,面前这位可是当朝亲王,比起他的喜欢,王妃的地位和尊荣更紧要的多。
无论如何,她也是首辅的亲侄女,他不会不给自己几分面子。
“王爷说笑了,悦儿笨拙,赏不得什么美景,只不过想要借口与王爷一道同行罢了,王爷若不愿,悦儿独自前去还有什么意思。”她瓮声瓮气说着,平生出几分可怜模样。
暗处的江稚鱼已经两三块糕饼下肚,又提起一串葡萄,摘下一粒放入口中,边暗想,这位苏小姐看起来是个狠角色。
第20章 、看戏入戏
苏楚悦一瞬不瞬望着简是之,唇角笑意不减,又柔声道:“叔父曾对悦儿说,自他为地方官员时便一直仰慕王爷,如今入内阁为官,更是以王爷之品行要求自己,叔父说了,大梁今朝有王爷这般人物,是全天下的幸事。”
这一段话直听得简是之头皮发麻,且不说那内阁首辅苏大人为地方官员时自己不过十三四岁,他仰慕一个孩童作甚,再者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齐王殿下那是个只会耍滑享乐的主,他这般夸赞,属实违心。
不过是否出自本心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些官场体面话的弦外之音。
当朝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不但不畏惧得罪皇后的母家,极力举荐自己的亲侄女做齐王妃,还教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内暗含的意思,他也是猜得透的。
这样的事情并不鲜有,朝廷之中只太子与齐王两位皇子,故自他懂事以来私下巴结攀附之人不胜枚举,可他本志不在此,况且他深知太子生性多疑,于是自少时起他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外臣的距离,纵是谨慎如此,也还是避免不了有闲话传出。
江稚鱼一串葡萄已然下肚,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她只觉此刻殿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空气都捏紧起来,她深知简是之浑浑噩噩外表下的耳聪目明,她紧紧瞧着他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
很难说他荒唐的行事作风,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做出的伪装。
简是之紧了紧喉咙,故作惊喜道:“是吗?那如此看来苏大人倒是和苏小姐一样有眼光,别的不说,斗蛐蛐、捉麻雀一类的活计,本王若说是大梁第二,可没人称得上第一,苏小姐回去也同你家叔父说说,平日里无事别总之乎者也地念些圣贤书,没意思地紧,想遛鸟什么的,尽管来找本王,找朝贵也行,他玩得比本王好。”
话毕,他还扬起一个尤甚天真纯良的笑。
江稚鱼差点笑出了声,可别说斗蛐蛐了,在装傻充愣上面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人家和他谈论谋论之事,他竟扯到胡闹玩乐上去了,而且又一次,推朝贵出来挡剑。
她再一看那位苏小姐,粉嫩的小脸蛋上立时透出青紫色。
不过苏楚悦当即掩下了面容上乍现一瞬的不悦,重新引出话头,又回到了今日最初的主题。
“皇后娘娘为王爷选妃,悦儿能借此一睹王爷玉容,已是三生有幸,且又能同王爷说上这么好一会儿的话,当真是悦儿和王爷之间的缘分。”
缘分这事简是之熟,在之前从朝贵那里偷来的戏折子中他看到过,一般男女情动,便总借口说是缘分已至,而一旦离分,又以缘去为托辞。
他只觉得,缘分真冤。
苏楚悦又接着说道:“悦儿虽生性憨笨,不似王爷般睿智多思,可悦儿知道做王爷的妃子,或者说做一个男人的妻子,需要些什么。”
她忽而眸色暗了暗,略显出一副委屈的姿态,可怜道:“悦儿自知不如李姐姐般懂礼数识大体,自然也比不得姐姐与王爷的青梅之情。”
不过只一瞬,她又转了神色,道:“不过王爷与李小姐话不投机,日后如何生活得到一处去,悦儿现下虽不知晓王爷所爱,却会细心学得的。”
她目光熠熠瞧着简是之,盯得他直发毛。
简是之虽处事圆滑,自幼与陈尚书还有朝贵他们斗智斗勇也不曾输过,可他多年来战斗的对象都是男子呀,而眼下苏楚悦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站在自己面前,直白地表达心意,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风月场上的事,他当真一窍不通。
他思来想去,将自己这十数年看过的兵书、习来的兵法都乱想了一通,他只知道,这种时刻绝不能败下阵来,更不能含糊其辞遮掩过去,务必要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才是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