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木白苏【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2:16

  万物既为虚无,那此夜这俗世之中的所有,无论是愚昧的宗法道义,还是血淋淋的桎梏枷锁,便皆可抛弃罢。
  他望她一眼,瞬时燎了原。
  他忽而附身,一手紧攥住江稚鱼的手腕,另一手撑在她的腰侧,接着压下身子,于她额头烙下一个炽热滚烫的吻。
  纵然此刻他身下之人是男子又如何,纵然世人要将他生生世世钉在耻辱柱上又如何,当下的这份足以吞天噬地的狂烈心动,不会骗人。
  他吻得轻柔温软又小心翼翼,满带无穷爱意与生生怜惜,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唇瓣紧紧相贴,柔软的触感令他不由浑身一颤。
  不过一瞬,他便从那片浓烈的情意中抽身出来,他松开手,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不禁轻轻摇头。
  他心中暗道自己或许也醉了罢,今夜过得,甚是荒唐。
  可这份荒唐,足够他用一生珍藏。
  他透过帘栊望向天上明月,微微勾唇自嘲而笑,今夜过后,他的一时情动,大概唯有月亮会记得。
  他低头为江稚鱼掖了掖被角,榻上之人睡得正沉,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或许此刻正在梦中同周公对饮。
  “这样也好。”简是之在心中暗念,步履轻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正午,朝贵双手叉腰,眉头紧锁,万分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太师椅。
  太师椅上简是之双手抱臂,翘着二郎腿,扬起头望着屋顶。
  朝贵看着满桌热了凉,凉了热,热了又凉的饭菜简直要心急死,他知道,简是之每每这个动作的时候,都是在冥思苦想,而且往往都是在想一些莫须有的根本无解的问题。
  “王爷……”
  “……”
  “王爷!王爷!王爷!”朝贵霎时提高音量,如鬼魅般的尖细声音自他嗓中直呼而出,几乎将房顶都刺穿了一个洞。
  简是之顺手抽出身后的靠枕,朝着他的头就飞了过去,呵道:“叫魂呢!”
  朝贵揉揉额角,嘿嘿一笑道:“王爷您终于理睬奴了。”
  简是之这才发觉,自己想事情已足想了半日,朝贵应是唤了自己许久却都被忽略了,他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假装咳了几声缓解尴尬。
  “王爷,您想什么呢?”要论八卦,满皇城的人加起来可都不敌朝贵一个,什么事他都要问一嘴,尤其是可能涉及到齐王宫秘辛之事。
  奴子私自打探主子的事,那可是大罪,被知晓后少不得要挨顿鞭子的,可朝贵这厮,不但打探,还是光明正大地打探。
  说到底,还都是简是之纵出来的,平日里这宫中也唯有朝贵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幸而朝贵虽然嘴松,却也不失机灵,知道什么消息可以透露一点,什么秘密打死也要守住。
  简是之拄着下颌沉思片刻,招手令他凑近些,低低道:“你可知道,汉哀帝与董贤的故事?”
  朝贵果断摇头,他字都识不得几个,唯一认识的一个姓董的人就是他们村东头的一个同乡,叫作董大壮的,结果那人年纪轻轻上山放牛,一个不注意被牛踢坏了脑袋,成了个傻子。
  简是之翻了翻眼睛,又思索半晌,将声音压得比方才还低些,道:“就是,断袖之癖的典故,你可知道?”
  这次朝贵没有立刻否认,他也学着简是之的样子撑起下颌仔细思考,这个典故他在闲聊时听宫里年纪大些的内侍讲过,而且那老内侍还以五两银子的价钱告诉了他从前这宫里哪位主子有断袖之好,这银子花得他可亏大了,所以记得清。
  断袖之癖,形容男子爱慕男子。
  朝贵略加思忖,刚要为自己的聪慧而自傲,结果还不待他浮出喜悦神色,下一刻立即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了几大步,双手捂住顾不得合上的大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惊慌不已的神情。
  简是之侧眼不解地打量着他:“做什么,见鬼了?”
  朝贵放下手,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紧张,发出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王爷……那个……奴知道奴生得可爱,又嘴甜会哄人,可……您也不能对奴……有那种心思吧……”
  简是之一时懵楞,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又继续接道:“奴虽是个阉人,可还是喜欢小宫女的……”
  简是之脸色当即由白转黑,一瞬间在心中将朝贵凌迟了几百次,这个死不要脸的!竟然以为自己喜欢他!!
  简是之顿时怒火上心,左看右看没找到能对他造成极大杀伤力的物件,便自椅上站起身,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今日要是不将他打得满地爬,他就不姓简!
  朝贵一看事情不妙,当即边向后退边苦苦求饶:“误会,王爷,误会了……奴该死,哎不是,奴不想死,奴不想死啊……”
  眼看着简是之一拳瞄着朝贵的嘴角就要砸去,朝贵突然在余光中瞥到一个人,立刻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声喊道:“给江大人请安!”
  江大人……
  简是之顿时停住手上动作,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臣江稚鱼拜见王爷。”
  简是之瞬间消了怒气,昨晚的事不自主地涌入他的脑中,此时此刻他只想赶忙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明明记得昨夜她是睡着了啊,难不成是他看错了?!
 
 
第24章 、当年真相
  趁简是之愣神间,朝贵赶忙跑了出去。
  简是之定了定神,转过身面向江稚鱼,欲勾唇微笑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江稚鱼瞧着他的神色,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臣昨晚,又喝醉了……”
  简是之颔首,想到她昨晚醉倒在自己肩上的样子,心内不禁温软了几分。
  江稚鱼却面容尴尬,吞了吞喉咙,道:“臣醉酒后,没有……乱说或者乱做什么吧……”
  话毕,江稚鱼紧张地打量简是之的表情。
  简是之一面想着昨夜幽暗沉沦之中的风吹幡动,一面不动声色地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
  江稚鱼挠头,她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醉酒后不会胡作非为。
  不过她旋即便释然了,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上次醉酒后逼着简是之钻狗洞更僭越吧……
  江稚鱼又悄悄打量了他几眼,见他面沉如水,星眸不惊,不像是骗自己的样子,故而私心里就将昨夜之事稀里糊涂地丢了去。
  虽然她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回到床榻上的……
  江稚鱼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她并未窥透此刻面前之人眸底一闪而过的惊乱无措。
  简是之将一切悸动都深隐于那方幽暗难测的眸底,纵是现下心中似有一场覆天海啸,他吐出的话音依旧淡淡的,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毫不在意。
  “小江大人可是齐王宫的稀客,今日主动上门,是找本王有事?”简是之扯开话题,问道。
  江稚鱼这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立时肃起神色,紧接着望了望左右,确认殿内只他们二人后,她才低低开口:“关于乔贵妃一事……”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偷看简是之的神色,见他面色并无异常后,才继续道:“臣查到了些东西。”
  简是之没有立即答她,而是微微蹙额思忖了半晌,方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江稚鱼轻轻捬掌,就见冯知棠一身罨画宫装堪堪而入。
  江稚鱼对简是之道:“王爷莫怪,冯尚仪身处内宫,行事便宜,故而此事臣便擅自托付了她,请她暗中调查,不过王爷大可放心,臣与尚仪自幼相识,最是清楚她的行事为人,今日此事背后的秘密若大白,断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晓。”
  冯知棠微微欠身施礼,接着她的话道:“若是此事经臣口中说出后被旁人知晓了,臣自当即刻求得白绫三尺。”
  简是之瞧着这两人的神情简直比庙里的神佛都严肃,赶忙开口:“冯尚仪既是小江大人的朋友,那便也是本王的朋友,小江大人信你,本王自然也信。”
  江稚鱼朝冯知棠微微颔首示意,冯知棠便将她这数日查得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这位乔贵妃原名乔江篱,为原骠骑大将军乔贺独女,是陛下仍为亲王时便入王府侍候的,听原在王府服侍的老人说,乔贵妃生性平和,端方温婉,于上于下皆是面慈心善,故而深得陛下恩宠。可陛下登基后却并未立即立后,而是举国选秀以扩充后宫,皇后娘娘便是那时入的宫。娘娘甫一入禁中,便颇得圣心,几月后有孕继而诞下皇长子,稳坐到了贵妃之位。彼时内宫之中,最得圣恩也是品级最高的两位嫔妃,便是李贵妃与乔贵妃。可乔贵妃虽服侍陛下日久,却迟迟未有身孕,她亦私下里多处寻医,终于在她嫁与陛下六年后怀了身孕,陛下得知此消息后当即大喜,阖宫封赏,昭告天下,甚至在孩子尚未出生时便亲自拟定了小名,这是莫大的恩宠,当时满宫之中都在传,待到这孩子顺利诞下,乔贵妃必晋皇后之位。可偏偏就在乔贵妃刚被查出怀有身孕的一月后,李贵妃亦有了身孕。”
  江稚鱼斟茶递给冯知棠,她啜了一口润喉,又继续道:“所以那日王爷遇见的那些白衣宫人,便是曾经在乔贵妃宫里服侍的,而她们口中的二皇子,便是当年乔贵妃所诞皇子,而您……实则为皇三子。”
  简是之单手紧紧攥着茶杯,随着她的言辞,使出的力道愈加增大,分明的骨骼于白皙素手之上清晰可见。
  他似是强忍着心内翻涌震荡的情绪,哑着嗓音问道:“乔贵妃生下的二皇子是谁?他又在哪?”
  冯知棠缓缓道:“我几近问遍了宫中所有知晓当年事体之人,可谁都没见过这位二皇子,最多的传言便是,他生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夭折了。”
  冯知棠在此处顿住,眸色沉了沉,又道:“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二皇子实则是被陛下下令处死的……”
  冯知棠深提了一口气,继续将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细细道来。
  “就在乔贵妃诞下二皇子的三日后,宫中忽而谣言四起,不知传谣者是谁,只知那谣言的内容是关于乔贵妃与彼时任詹事府正职的白忆兴白大人,有人传出二人私相授受,染指皇室,更有甚者,竟传出那二皇子并非皇家血脉,传言如瘟疫洪水般充斥着禁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多时就传进了陛下耳中,陛下当即派人调查,不过搜寻半日,就在乔贵妃寝殿中搜出数封两人私下往来的信件,其内字字句句皆情意缠绵,陛下随之大怒,将乔贵妃与白大人皆斩了首级,而那刚生下的孩子多半也难逃此命运,再一个月后,李贵妃顺利产下皇子,登坐皇后之位。”
  “整件事的前后因果大抵如此,只是此事毕竟不甚光彩,陛下当时敕令将知晓整件事的宫人都驱逐出了京城,如今这些线索臣也是从一些当年无关紧要的宫人口中拼凑得知,至于几分真假,信与不信,还需王爷忖度。”
  江稚鱼想到她那晚误入乔贵妃寝殿时看到的于桌案上放置的信笺与那张写着“瓶沉簪折”的宣纸,便知晓这事虽无十分真,却也是有六七分的。
  她望向简是之,实在不敢想他得知此事内情后会作何感受,冯知棠虽将当年之事平白地讲述了出来,但闻者却如何能够不对乔贵妃的突遭祸事生疑,而顺理成章地想下去,头一个可疑的,便是皇后娘娘。
  简是之怔怔呆坐在原处,并没有变幻任何或疑惑或愤怒或慌张的神色,他只是默然垂首,悄然朦胧得如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
  “本王知道了,多谢。”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松散似失了心神。
  江稚鱼拉着冯知棠施礼后默然退了出去,她想他此刻最需要的,应该是独自安静沉思,她知道即使简是之平日里看起来似是对这俗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满不在乎,可总有那么一两样东西能将他与生俱来的防御一击即溃。
  是夜,天幕之上的圆盘似乎比昨夜更亮些,月色笼罩之下万物都好似披了一层朦胧薄纱,什么都瞧不真切。
  眼睛模糊了也便罢了,可偏偏他的心竟也蒙了。
  简是之仰倒在五层楼阁的屋顶,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忽着,脑中却是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忆起白日里冯知棠所道的每一词每一句。
  这种感觉直要将他逼疯。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窸窣之音,将他从那方挣扎中拉离,他微微勾唇,淡淡开口:“你来了啊。”
  他并未特意去瞧,便知来人是江稚鱼,因为除了她,再没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之地。
  江稚鱼睬过屋顶的砖瓦,走至他身侧坐下,递给他一壶酒。
  简是之坐起身接过,打开壶盖就直灌下几大口,清列泛凉的酒酿一入口,他昏涨的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
  他晃了晃酒壶,对江稚鱼道:“谢了。”
  两人并排静默不语,唯有月色下被拉长的影子交互重叠,亲密又孤独。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指着前方忽而开口,声音浅淡,好似一出口便要散在风里。
  “你瞧,那棵木樨,过了节气,再如何热烈,终究也是要破败的。”
  江稚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看,果真见到一棵木樨树生得极好,比周围的花树都要高挺,但其下却是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压在一起,枯萎干黄,早已失了生气,一阵清风徐过,还有三两朵也等不及似的脱落下来。
  还不待江稚鱼参透他话中深意,就听他兀自呢喃道:“那棵树,是十二年前陛下、母后与我一同亲手栽种的,原以为十二年流光转逝,日月轮替,也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可今日一瞧,就连那树都躲不过的更替,我又能如何?”
  江稚鱼侧过脸瞧他,见他面色晦暗,眸光深沉,眼尾泛红,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悲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心内触动,不自主伸出手紧握住了他的掌心。
  感受到掌心处传来的温热,简是之侧过脸去瞧她,忽而苦笑一声,道:“我早该猜到的,只是我不愿,或是说,不敢承认罢了。”
  “也许大哥说的对,我才是这满宫之中,最最天真可笑之人。”
 
 
第25章 、暗潮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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