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莫要惊慌,你我同为东宫属官,我知你对我有诸多不满,可今时风雨欲来,咱们,都是要为殿下打算的。”他唇角弧度又弯了弯,幽幽说着。
江稚鱼暗忖了半晌,才似终于从那方震惊之中回过神,旋即便决绝道:“温大人存错了心,亦寻错了人,此等下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我也奉劝温大人小心些,总于阴暗之中行走,只怕会蒙了眼失了心,最终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温回舟听她憎恶之言竟也不恼,却朗声笑笑:“江大人不必威胁我,我既然敢这般将我的打算说与你,便是不怕你去将这话再传给齐王殿下或是旁的什么人,左不过这深宫之中皆是各为其主,我一心为太子殿下谋划,自然问心无愧。”
他复冷笑一声,又道:“只怕江大人是问心有愧罢。你这般维护齐王,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感念你。”
江稚鱼深深瞧着他,益发不知他到底所求为何,他虽不承认,但江稚鱼敢肯定,简明之的狠厉手段定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由是心中便越发奇怪,他费尽心思入了东宫挤走自己的位置,又为简明之进献这般愚蠢阴鸷的计谋,她本以为,他是要用尽心机将简明之拉下太子之位,可他方才所言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自己的猜想。
他在拉下太子后,又要推出齐王而保全太子,这是何故?
江稚鱼默默思忖间,却见宫门敞开,叶内侍一行人簇拥着简明之回来。
她猛然自空想中抽离出,于人群之中望见简明之时,江稚鱼顿觉心中一空,她瞧见简明之冕冠已除,乌发随意散乱,束腰玉带也已不见,身上长袍松垮宽大,袍角随着他的迈步被踩在脚下。
落魄至此,想来应是尘埃落定了。
果不其然,将简明之送回东宫后,叶内侍便传帝王口敕,罢除了简明之的太子之位,即日起幽禁于东宫之中,未得帝令,不可离开半步,待西苑修葺完成,便迁入那里作为新的寝宫。
简明之一下瘫坐在石阶上,眼泪叠着泪痕铺了满脸,四下一片静默,他忽而从披散乱发中扬起头,双目泛红死死盯着温回舟,大声怒道:“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受你挑唆!!”
他似疯魔了般突然站起身,一下凑至温回舟眼前,双手胡乱抓着他的袖口,一声接着一声地怒骂。
而温回舟始终淡淡微笑,只是眉眼间的冷厉寒气直欲将简明之击穿,他使力一动,将袖角从他手中抽回,冷声道:“殿下,您怕是记错了,我可从未说过要您取燕朔性命这般的话。”
简明之陡然怔愣,回想起那日种种,脑中顿时轰鸣一瞬,彼时自己问他若是对质,该如何办,而他只是浅浅一笑,确未多言。
简明之心内顿时如高山轰塌,精神几近崩溃,连连怒道:“你就是那样的意思……就是你的挑唆……”
温回舟满面嫌弃地掸了掸衣袍,再不多顾看一眼,转身便走了,只余简明之一人仰月长啸。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内一阵扼腕唏嘘,初见之时那个清冷矜贵、眉眼成画的谪仙之人仿若已堪堪远去,现下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失了心魂而空留皮囊的可怜人。
“殿……”江稚鱼刚欲唤声殿下,却觉不妥,即刻改口:“夜间天寒,您衣衫单薄,还是早些入殿内歇下吧。”
她实在不忍心瞧他这般模样,欲过去搀他入内里。
简明之听得她的话音缓缓转头,好似才发现江稚鱼就在自己身侧,他忽而一扫面上青灰之色,上前几步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盯着她呢喃道:“我不能,我不能被废弃,我自出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做了二十余年太子,如今成了全皇城的笑柄,我不能……”
他这般模样确实令江稚鱼吓了一跳,她未曾想他这般看重太子之位,竟好似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不过确也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搁在谁身上,都是不好过的。
她刚欲出言宽慰,简明之握住她手腕的手忽而紧了力道,将她瓷白腕处生生勒出了一道红痕,令她不由吃痛。
她抬眸,就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眸,那眼神中带着颇深的执念,令江稚鱼陡然心惊,紧接着就听他沙哑着声音道:“江大人,你帮帮我,你去向陛下认罪,说我是受你蛊惑,你去……你去将一切都认下来,你帮帮我,我不能被废……”
江稚鱼双目圆睁,万分不敢相信这是他所说出的话,可他望向自己时的那份渴求与执念却是那般真切。
她此刻忽而想到从前初入东宫时,他夜间为黄河水患一事请她做策论,彼时她深觉他是个先天之忧而忧的君主,可如今看来,自己那时的想法,当真是个笑话。
江稚鱼向后撤步,死命挣脱他的双手,冷眼瞧着他疯癫痴狂的样子,便知此间他唯一深爱的,不过是太子之位的虚名,而一切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简是之每夜子时入睡,几乎雷打不动,故而对于宫中的不太平也不甚在意,直到他从美梦中被叶内侍叫醒,才知晓今晚这禁中之内也唯有他睡得安稳。
陛下传召,他急忙加冠披衫,随着叶内侍往垂拱殿而去。
夜间习习凉风吹散了他的睡意,他抬眸环顾,就见夜幕之上团团乌云接连,低低压在大殿正脊的鸱吻之上,有种覆倒一切的架势。
变天了,他暗想。
简是之入殿内躬身问安,悄悄打量上首帝王的脸色,见他面色沉静,似已熄止了怒意,便知晓早自己一步应该已有旨意送去东宫了。
他敛了敛神,先出言道:“陛下,大哥他虽有过错……”
他话音未完,就听上位者不知将什么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立时止住了他的话。
简是之垂首,不敢再多言一句,就听上位道:“你不必替他求情,朕圣旨已拟,明日便会昭告天下。”
话毕,殿中一时静默无言,皇帝早在他入内时便屏退了左右,此刻这空旷大殿内唯有他们二人。
晚风吹起烛火飘摇,此间之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后,皇帝暗暗叹息一声,打破了这方浓重的沉默,他垂下眼眸,拧起眉心,不似方才般厉声,只淡淡念道:“是朕对不起明之。”
简是之偷偷抬眸看向他,见他面带愁云,脊背微驼,此刻不似帝王,而仅是寻常人家的父亲。
“明之自幼习武,教习他的师父无不赞他有过人天资,他确也善武力,随着朕大大小小胜了不少仗,可他于政事上面却实在欠些天赋,朕常想,若是当时不因他是嫡长子而立他为皇太子,便让他做个清闲王爷,是否不会落得今日这番局面。”皇帝缓缓说着,忆起往昔父子相惜之景,不免有些湿了眼眶。
然而不过一瞬,皇帝便遮下了眸中的片刻温软,恢复了往昔的冷厉,道:“不过令他监国几日,就犯下如此过错,朕是他的父亲,可先是天下的君主,他不是国之重器,便该退位。”
简是之知晓皇帝的脾气,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那自己也不需再出言请求了。
他只道:“陛下召臣来,是有何事?”
皇帝将一卷轴掷到他膝下,开口道:“朕命你去江宁,寻这画像上人,务必将他带回宫中。”
简是之急忙展开画像去看,就见其上描绘的是一少年男子,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再仔细去瞧,眉眼之间竟有些微相似。
他心内一惊,直问道:“这是?”
皇帝答他:“朕知晓你的性子,中元那日你既偶然碰到了从前乔贵妃的侍婢,至今日,应是早将当年之事参透了八九分,那朕便也直言……”
简是之全神贯注,额角不自觉紧张得渗出点点冷汗来,听皇帝一字一言说道:“这位,便是乔贵妃之子,当朝二皇子,简昀之。”
简是之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不知此刻自己脸上是怎样的难名神色,只是一瞬间心底生出无数困惑,唯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连连盘旋。
简昀之,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27章 、帝王无情
“他不是……”简是之也顾不及他想, 登时惊惑出言。
皇帝自上位缓步而下,一步一步走至他身侧, 淡淡开口, 只道:“他没死,不过是自出生之日便被送出了宫,一直养在江宁鸡鸣寺中。”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三两句道尽了那人的十数年光阴,而简是之只是怔怔然直视着皇帝,他的一字一句传进他耳中, 直搅得他心内一团乱麻, 他暗自苦忖, 竟都忘了尊卑,未从皇帝脸上移开目光。
如若二皇子没死, 那他的种种猜测便都成了真, 乔贵妃未得人染指, 皇帝亦从未轻信传言,他处决乔贵妃而偷留下二皇子,杀母保子, 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
可若是简明之永远安于太子之位,那满宫之中,以至全天下的万千臣民, 都不会知晓, 远在江宁的一座寺庙里, 竟然藏着一位皇子。
而简昀之则是每日参禅悟道, 修悟兰因, 他或许一生都不会有半点关于父母亲的记忆。
简是之只是深深望着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旁人口中的, 帝王无情。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出言高声质问他,那些所有爱他的以及他爱的人,之于他,之于他的帝王之位,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在触到身侧之人淡漠的眼眸时,他将一切都忍了下去,因为在那一方深邃之中,他望见的,是王座龙辇,权衡薄情相。
皇帝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松如谈论晚饭般随意道:“莫要再多言了,你快些动身,务必将他安全带回禁中。”
“带回禁中,而后呢?”他直言问道。
皇帝并不责备他的无礼,亦直言答他:“传他,太子之位。”
一道刺天破地的闪电忽然而起,瞬时将黑漆深夜撕得粉碎,继而便有震耳雷声横响在大殿之内,随着淋漓大雨,似将天地都搅动了。
似是被这恼人的雨声扰了心神,简是之默然压制的心绪忽而翻起,也不顾尊卑礼数,他抬起眼直视进皇帝的眼眸中,直道:“臣不能。”
殿外雨声渐大,他亦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心绪激荡之时眼尾泛起猩红颜色,吐出的话音似是带了些微的颤抖,道:“他是臣的大哥,臣不能……不能助旁人夺他的位,臣不能……”
闻及此语,皇帝一改方才的轻松神色,顿时面显不悦,以君王的姿态冷眼瞧着他,冷嗤一声:“夺位?朕如今还坐在龙椅上呢,你们要夺谁的位?!”
简是之忽而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当即双膝触地跪了下去,俯首道:“臣失言。”
可他实在心生出万千怨望与不甘,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钉进掌心的痛楚并不能驱散丝毫他心间的无望,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中,他又一次出言顶撞道:“可臣便是不能,陛下您知晓的,臣与大哥自小一同长大,他是臣最最亲近之人,臣怎么能……”
皇帝似是早已恼了他这般急急推辞的言语,瞬时将手中手持摔个粉碎,珠玉洒落满地,接连玉碎之音止住了他的言语。
皇帝缓缓折身蹲于他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幽幽开口道:“朕早告诉过你,你唤朕陛下而非父亲,那朕,便先是天下君主,而后才是你们兄弟的家父,你亦是如此,只要你还坐这王位一日,只要你还有一天姓简,那你的所言所思所行,就皆是为了国祚社稷,而非你那所谓的绵绵私情。”
皇帝直起身,再不看他,转身一步步朝龙椅走去,边道:“此行你不要带任何随侍,朕会命暗卫暗中保护,不多时朕会传秘旨给宫门禁军,令他们在宫门下钥后为你放行,你过寅时便走,一人驾马,一路向南,着素纱麻衣,只扮作寻常赶路人,万莫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
皇帝匆匆交代过后,又唤进叶内侍来送他出去。
简是之已然脱力般直直跪着,任由叶内侍使力将自己从地上拉起,又得他搀扶一步步走至殿门,走进那汹涌雨夜。
几欲踏出殿门时,忽听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夹杂在阵阵雷雨声中,模糊又真切。
“记得朕的话,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这四个字被特意加重了几个度,穿过空空大殿传进简是之耳中,顿时刺痛他的耳膜,那本为天下人所艳羡的地位,如今看来,却是可笑至极。
叶内侍送他而出,将手中竹伞递给他,他只默然接过,却并未撑开,转身步入了那场吞天噬地的风雨里。
他只是走,毫无目的,脑中也全然空白,他不知去做什么,又该如何做,只如一只鬼魄般穿行于这场雨夜。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宫殿阻拦,他抬眼,看到门匾之上赫然两个明黄大字——东宫,在这幽暗之夜里,分外刺眼。
他盯着那两个大字看了许久,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空洞冷寒的眼眸中渐渐复了鲜活,他抬步,欲踏入,却遭门旁侍卫出手拦下。
那侍卫朝他躬身行礼,而后道:“王爷,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东宫探望……”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侍卫忽而想到这个称呼已被舍弃,而陛下又未给简明之新的封号,故而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简是之对他道:“本王只去寻江大人。”
话毕,他又欲进入,那侍卫却再次将他拦下。
“王爷,您不能进去……”
那侍卫也犯了难,陛下旨意禁足简明之,却未言明是否封禁整个东宫,可他奉皇命在此看守,严谨些总是更好的,万一放了什么不该的人出去,他可要获大罪的。
见他复又阻拦,简是之本就冷厉的面色又寒下几分,他耐着性子又解释道:“江大人无罪,又无令禁他的足,本王要进去带他走。”
“王爷,您不……”
那侍卫欲再说些什么,简是之却无心再听,直接出手抓住他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使力将他的手腕向后扣了下去,那侍卫瞬时吃痛,连连求饶。
简是之冷目睨着他,语气已寒至极点:“本王再说一次,本王要带江大人走。”
那侍卫已经痛得流出眼泪,再无心亦无力阻拦,忙道:“王爷请便……”
简是之松开手,那侍卫也顾不上已然脱臼的腕骨,急忙摸出钥匙为他打开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