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是之毫不遮掩地笑了笑,逗弄她就如逗弄一只不甚温顺的小猫,可爱又有趣。
“江大人今日心火不顺,本王能理解,江大人这般人中龙凤的人物,太子殿下不赏识,自有本王欣赏,你放心,若有一日你在东宫混不下去了,本王自然在齐王宫等着你。”简是之唇角笑意更深,缓缓说道。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道:“就不劳烦齐王殿下费心了,臣在东宫待得好好的,温大人初至东宫,殿下自然要赏他些面子,可这数月来为殿下谋划之人毕竟是我,殿下遇事的所思所决,我是比他清楚的。”
简是之瞧着她一脸不忿的模样,心中暗道这小芝芝当真是越发伶牙俐齿了,他暗暗转眸思忖,忽而眉眼一展,心上一计,便道:“江大人说的甚是,论睿智才学,这帮东宫属官中哪个能比得上你,只是……”
江稚鱼瞧见他嘴角弧度弯得更深了些,便知他这“只是”后定然没跟着什么好话。
简是之略一停顿,旋即接道:“只是这温回舟身形颀长,形貌昳丽,着青衫麻衣依旧不失文臣风骨,这般形象出去,人人都会称赞太子殿下教导下属有方,东宫神貌俱佳……自然,江大人这般面孔在上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就是身高上,略输了那么一段,若单看江大人瘦弱娇小如此,大抵会觉得东宫膳食不佳罢……”
江稚鱼算是听明白了,他来来去去拐那么大弯说了一堆,不过就是要说自己低矮,可她本就不敌男子身高,况且在女子之中她也是中上等的,还从未有人说过她生得矮,当真是惹人火气。
可她又委实不能将这火气发作出来,她确实无法解释,自己现今一个男子,缘何比旁人瘦弱矮小。
她又想起昨晚朝贵偷摸塞给自己的那张药方,当时气急就将那张纸胡乱收了起来,本想着回去便扔了,却不想偶遇了温回舟,而后便忘却了。
她此刻记起,便将那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掏出,又抬起简是之的手,一把拍在他的掌心内,道:“多谢王爷好意,臣不需要。”
她又随即接道:“东宫到底是皇家重地,王爷无事还是莫要来闲逛了,眼下钟术不在,便由臣代他请王爷出去。”
简是之对于她的出言不逊并不恼火,只是瞧着她浅笑,吐出的话音依旧柔和:“钟术可不敢请本王出去。”
他又忽而抬起手宠溺般轻轻抚了抚江稚鱼的头,笑道:“你啊,是和本王越发熟稔了,不但见礼擅自免了,还学会顶嘴了。”
江稚鱼被他说得陡然羞愧,想起自己方才遇到他时着实没有施礼,又忆起初入宫面对他的谨慎模样,竟不知,是从何时起,自己变得这般僭越了。
“本王可不是来闲逛的……”简是之抬眼瞧见叶内侍一行人已从正殿而出,接道:“奉陛下之命,来东宫宣旨。”
他又贴近江稚鱼耳边,压低声音同她说道:“陛下欲往去大相国寺静心礼佛,安养几日,便下旨由太子殿下暂行监国之职。”
不知何时,天色已晴,伞边雨滴也淌得越发慢了,直至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滴。
简是之摆摆手,朝贵将伞收起。
他对江稚鱼道:“行了,如今旨意宣读完毕,雨也停了,本王便走了。”
江稚鱼朝他虚虚一行礼,简是之刚迈出一步,忽而转回眸,双目直视进江稚鱼眼中。
他早已敛起笑意,神色肃穆,沉声开口道:“本王说的是真的,你若是不喜在东宫,本王自有办法让你入齐王宫为官。”
江稚鱼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特意转回来说这番话,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可看他神情万分认真,眉目间是避不开的真诚坚定,她便知,他不是在玩笑。
“太子能给你的,本王也能,他给不出的,本王亦能。”他最后撂下这一句话后深深看了江稚鱼一眼,便转身而去。
那一眼中满含江稚鱼看不懂的情愫。
自那日叶内侍传旨后,便连着三两日有宫人将垂拱殿内积压的奏章奉送而来,简明之则是镇日待在暖阁书房之中,卯时入,子时出,他平素虽亦打理朝事,可初初监国,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江稚鱼本欲替主分忧,可也不知是否是得温回舟那小人的离间,太子好似不愿她插手多言,如此一来,在东宫最忙时候,她倒落了清闲。
她退居一隅,自有人顶她的位,温回舟近日可是勤快得紧,每日都凑在简明之身边,连简明之的随身内侍钟术都自叹不如。
晨间,天色尚青灰晦暗之时,温回舟便已赶至书房,于殿前稍稍整衫,便蹈足而入。
入了内里,他不禁一惊,见简明之已然危坐于案前,此时还未至天亮,如此看来他竟是一夜未合眼。
温回舟斟满一杯茶,奉至简明之手边,见他一脸疲态,眉心深锁,便知他定是遇到什么不解之事,由是出言询问道:“殿下缘何忧心?可否说与臣,臣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便如简是之所言,温回舟此人尤善言辞,他的话语总能恰到好处地砸到人心坎里,却又让人听不出刻意,只觉温和舒畅。
故而这数日相处下来,简明之益发倚重于他,此刻听他这话音,倒真是替自己忧思,便也不打算瞒他,倾诉苦水般将自己近日所遭困境一一言明。
“前日有前线紧急军报送入,孟将军奏表言道北疆近日活动频繁,常偷越边境,似有挑衅之意,朝廷军队由此排布兵阵,于边线处与北疆对峙,然战马稀缺,多由民饲马匹顶替,其速度能力断然不敌专供战马,又言及时令已至十月尾,边境苦寒多风雪,将士今年的冬衣却仍未下发……本宫看过他列数种种,言外之意,便是要向朝廷讨要钱财。”
温回舟眸光微转,已将这事的前后缘由猜出了八九分,便道:“历来拨往军中的银钱都是十月初便发去的,由有司分散采买,最迟不过中旬,一应物什便也该齐全了,孟将军缘何此时来信说明这些?”
这倒是正问到了简明之心中,他不由攒眉蹙额,叫苦道:“这正是本宫忧思的,返回信件询问却迟迟不见答复,而军中急报一封接着一封,连连催促,前夜里竟上书了数百名士兵的亲手署名,颇有逼迫之意。”
温回舟瞧他愁眉不展,颇有难色,便温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忧心,凡前线之事,都是最最紧急的,孟将军亦是为账下兵卒思虑,难免催的紧了些。”
简明之心中烦忧过剩,亦不顾杯中茶汤早已凉透,仰头便啜饮而下,满面愁苦道:“说来轻松,本宫如何能不忧心,朝廷拨出钱款为军队备冬衣粮秣之用,足有银万两,其间翻了多少路,经了多少手,若要层层盘查下去,怕是到了年关也查不出什么头绪。”
愈说便愈加忧愁,他不免怨道:“这套规法早早便承袭下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个做法,怎的本宫不过监国才几日,竟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当真是诸事不顺!上天若当真看不得本宫做这太子,不如早早降下罪愆,除了本宫皇太子玉带罢了!”
温回舟淡淡然听他抱怨完,又为他添茶,宽慰道:“殿下万莫妄自菲薄,殿下在朝堂多年,有甘愿追随者,自然也有心生怨怼者,殿下今时初登高位,保不齐便有什么人暗中有所动作。”
简明之揉捏眉心,面上愁云更浓,又道:“纵是真有人敌对本宫,此刻也不是查凶论罪的时候,孟将军那边接连催促,本宫亦无他法,只得再从国库拨些银钱送至军队,可谁知……”
言至此处,简明之心内忧愁已登至极点,一时愁火攻心,不自禁重咳了几声。
温回舟将茶杯朝他推了推,他却再无心思喝下,平息了气息后又道:“孟将军竟又接连上书催促,言道那银两并未有分毫送到军营……”
“殿下……”
简明之的话突然被打断,他抬眼见是钟术慌张小跑而入,立时脸色一沉,已然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
钟术此刻也顾不得礼仪,跌跌撞撞入了殿内,朝简明之垂首慌乱道:“殿下,是陈尚书,陈尚书求见……”
简明之哑声道:“如今那银两不知去向,孟将军日日三五封加急信件送来,陈尚书还不依不饶,要与本宫对账……昨夜里足折腾到丑时,好说歹说将他劝走,这不,又来了……”
温回舟亦听出了此事的棘手与为难,对于简明之的处理之方他不置可否,眼下要紧的是门外叫嚣的陈尚书。
户部尚书陈冈,又为当朝齐王的老师,人人都知晓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凡事较真得紧,莫说是太子,就是皇帝行事出了纰漏,他也是死咬着不放的。
温回舟暗自思忖了半晌,忽而起一念头,便问简明之:“殿下,您自国库又拨了多少银两?”
简明之哑声答他:“白银一万两。”
听得此数,温回舟心内陡然一惊,这可当真不是小数目。
温回舟眸中惊慌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淡面色,道:“殿下莫忧,请令臣出去与陈尚书言说。”
陈冈那样的倔强性子,简明之委实不信温回舟能让他老老实实离开东宫,可自己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便颔首示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温回舟便又重入殿内,面上依旧不悲不喜,瞧不出心思,不过简明之知晓他定是将陈冈劝离了,不然陈冈绝不会放他这般回来。
简明之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阖宫之中能与陈冈交锋的,可属实没几个,便问他:“你都同陈尚书说了什么?”
温回舟淡淡答道:“无他,臣只说三日后,东宫自会将国库亏空悉数补齐,陈尚书忠于职守亦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他责下没了差错,自然也不会再多问旁的。”
简明之刚欲稍稍松出一口气,忽而想到什么,豁然心弦紧崩,神色也不自禁慌乱,惊问他:“一万两,三日后,由东宫补齐……本宫如何拿的出?!”
温回舟全然不似简明之那般急切心焦,似乎已将一切都掌握,仍旧淡然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为防陈尚书一纸奏章送到大相国寺,殿下只能自己补这空缺。”
简明之使劲按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无望道:“可这事,陛下总会知晓的,躲不过的,本宫这太子之位,怕是坐不长久了。”
温回舟眸光忽而闪了闪,道:“臣倒是有一法。”
简明之猛然抬眸望向他,应道:“讲来。”
温回舟凑上近前,压低了嗓音细细说道:“殿下若不想惹陛下降怒,便要寻个顶替之人,此事总归是要有人承下来的,殿下便将这一切罪责推到那戴罪之人身上便好。”
简明之怔怔盯了他一会,慌乱之际也别无他法,一时心念微动,便低声问他:“本宫该寻的,是何人?”
温回舟眉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浅淡笑意,轻声答道:“茶马御史,燕朔。”
他又旋即解释道:“此处丢失的银两,大半是做购买战马之用,冬衣粮秣等较此不过九牛一毛,战马供应不得,自然是茶马御史的罪责。”
简明之自忖一会儿,瞧向温回舟又问:“可那燕朔若要与本宫当堂对质,又该如何?”
温回舟无言,只唇角淡淡一点笑,与简明之对视一瞬,便躬身施礼而退了。
简明之揉着眉心暗暗思忖,忽而恍然领悟了温回舟未挑明的意思,这般念头一出,顿时有一股寒凉之意自他心中蔓延到周身各处。
太子监国,可先斩后奏,若要免于责罚,就要令那替罪之人死无对证。
一个外臣的性命,较之他的前星之位,着实算不得什么。
景元六年霜降这一日,太子殿下令旨,以茶马御史燕朔私吞军款为由将其斩首示众,其家中男子获徒流,女子变卖为奴,府中一应物什皆收缴国库。
皇帝本于大相国寺静心礼佛,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搅,可陈冈听闻此事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处理不妥,故而手书一封密函冒死呈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得知此事,当即大怒,于佛祖前就将手中茶杯摔个粉碎,夤夜驾车赶回了禁中。
今夜宫中注定不太平,丑时刚至,垂拱殿内一派灯火通明,其内间或传出皇帝的声声责骂与简明之毫无底气的连连讨饶。
自宫人们在禁中当差始,还从未见过皇帝动此大怒。
此事如乘风一般霎时传遍了整个皇城。
祸起萧墙,江稚鱼于东宫之内已将这事的首尾听全了,自然再无半点困意,匆匆赶往前殿。
甫至前殿,便瞧见了温回舟,他一袭素衣立于梧桐树下,面上依旧如往常般云淡风轻,似乎早就将一切都料到了。
也是,江稚鱼与简明之共事数月,清楚他的品性,他在朝政之上确实无甚多见解,不过他虽愚钝,却断不会存这般伤人之心,若非温回舟在背后为他谋划,他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江稚鱼越瞧着面前之人越觉迷惘,她参不透他心中所想,但她直觉感到,他绝非纯良,便冷声诘问他:“你为太子殿下谋划,竟教他如此草率地杀人抄家,温回舟,你是何居心?”
温回舟闻言浅浅一笑,忙扬声道:“江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耳朵听到太子殿下是受我蛊惑了?”
“你……”江稚鱼被他出言噎住,他说的对,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猜测,至于温回舟到底都同简明之说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温回舟款步走至江稚鱼身侧,对上她略有愠色的双目,只温声道:“江大人莫恼,我知你为殿下忧心,其实你我都知晓,殿下做出这般蠢事,大抵明后日太子之位便要易主。”
他忽而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盯进江稚鱼眸中,缓缓开口:“不过若是想挽救,眼下倒有个方子。”
“哦?”江稚鱼压下怒气,她极欲弄清楚温回舟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便顺着他的话接道:“温大人可有妙计?”
温回舟凑近她耳侧,将那计策缓缓道来:“我知晓江大人学富五车,尤善书道,又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大人若是能仿着齐王的笔迹书信一封,文墨之外暗暗说明整件事皆是齐王策划,与燕朔勾结而成,意欲陷害太子殿下,我自有办法将那书信与燕府抄家所得之物一道呈到陛下面前,到时便可保住太子殿下的身份体面。”
闻完此语,江稚鱼霎时心惊,满目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她实在不敢相信她方才听到的,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吐出口,甚至开口时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