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木白苏【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2:16

  最后唯有双眼猩红直视着他,说不出话。
  却是简明之望着他先张了口:“如此甚好,我是万古不易的罪人了。”
  简明之唇畔弯起的点点冷笑, 豁然刺痛了简是之的眼。
  他终是变了语调,问出了那一句:“为何?”
  简明之笑得更深了些,边摇着头边道:“也是了, 每每你所求, 他无有不应的, 你如何能通晓我的苦处。”
  他那一双眼里竟没有半点荒唐闹剧后的激荡情绪,而是愈发深沉着, 幽幽望进简是之的眸子里。
  “他在最后的时候, 都还在想着你。”
  简是之寂然与他对立, 怔怔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砸入他心口,二十余年, 他当他亦兄亦父亦师,却从未发觉,他竟早对自己生了嫉恨的心。
  也是在一场悲剧落幕的时刻, 他才终于看出, 原来他那一直敬重亲厚的大哥, 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爱重的, 从来都只有那滔天的权柄, 只可怜他心中欲念太深, 最后终是将自己都困了进去。
  “你与西境敌军里应外合, 本可以多等些时辰再动手,到时便可全身而退……”
  余下的话简是之没有说完,简明之却心知,一时兀自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时竟不受控制地翻出点点泪花。
  简是之怔怔瞧着他,辨不明他这泪是为殡天的父亲而流,还是为他自己而流,又或许,都是有的。
  简明之面上泪珠成串,头低低垂着,只余下肩膀在这深秋寒风中不停抖动。
  末了,他道:“或许我再未想过离开吧。”
  话音刚落地,还不待简是之反应,他便径直冲了出去。
  简是之身后的护卫见状连忙拔剑挡在他身前,却见简明之直直冲着剑身而去,脖颈与玄刃霎时相贴,有一道奇异的声响在这寂寥的秋夜响起,而后是浓红鲜血飞溅了几尺,最后与黄沙混搅在一起。
  简是之越过面前两人的肩,眼睁睁便瞧着他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失了一切生息。
  简是之怔在原地,直到护卫确认简明之确实已然绝气,才从他身前退去。
  他一步一步向简明之的尸首走去,脚下却有如千斤重,这短短的几步他好似走了经年。
  他缓缓蹲在他身旁,抬起手为他合上了眼。
  这一刻,他才确认,他后悔了。
  “将尸首送去火烧了吧。”他沉沉吩咐了一声。
  而大梁律法,刺王杀驾之逆贼,虽已身死,但其尸首亦要承受同生前一样的种种刑罚折辱,是要当街鞭尸,并将头颅割下悬在宫门以为警示的。
  但简是之不忍,一把火烧了干净,就当这世上没这么个人,也算保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不远处依稀有炮火声声传来,军营里躁动不安,看着地上残留的污浊血迹,他忽然觉得好累,顿生出一种想就此一睡不醒的冲动,却在这念头刚起的时候便打消了,因为他想到了江稚鱼。
  一整颗心当即悬了起来,他连忙转身往回赶,却在走出没几步,遇着了江稚鱼身边一直服侍的丫鬟淡竹。
  淡竹大步疾跑过来,面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见着简是之时,眼底的泪猛然又滑落出来。
  简是之的心骤然一紧。
  淡竹哽咽着边哭边道:“王爷不好了,方才有人来禀告了王妃陛下驾崩还有秦王叛乱的消息……王妃便急赶着要来寻您,却不料一时惊慌焦急,身下竟见了红……有了要早产的迹象……”
  简是之顿时慌了,跑着便往回赶,淡竹紧紧追着,哭声未止,边跑边又道:“稳婆和大夫都来了,王妃生产已有一会儿了,可奴只……只见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王妃的声音也渐渐不可闻……”
  匆匆回至账外,简是之急欲入内,却遭守在外面的丫鬟拦下,却又如何拦得住他,两个人只得齐齐跪在他面前,哭求道:“王爷您不能进去,妇人生产有血腥气,万不可沾染到您身上……”
  宫中妇人地位卑微,生产时却是有这样的规矩,可眼下这般时候了,简是之哪里听得了她这屁话,长腿一迈便要跨过那两人的肩闯入。
  还是急急追赶过来的淡竹僭越拉住了他,劝道:“王爷还是莫要进去了,您这一入,势必要带些冷凉气息入内的,王妃眼下正在节骨眼儿上,受不得一丝刺激的,若是再见了您在榻侧,免不得更要多几分忧心焦躁的。”
  如此说着,简是之才终于被拉回了一丝理智,他是担忧得心焦,却不得不忍耐,目下最紧要的便是护她安心生产。
  他便拂袖负手等待,可奈何心下实在难以平静,干脆就绕着这门边来回踱步,边侧耳仔细去听里面的动静,眉头却越发蹙紧,其中江稚鱼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寻常妇人使力生产的声响,倒像是在隐隐啜泣。
  简是之的心豁然揪作一团,恰逢这时稳婆又端出一大盘血水来,他连忙上去揪住人问道:“里面情况如何?王妃可还好?”
  稳婆敛着眸,眼神不停地躲闪,支支吾吾着答了句:“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妇人生孩子哪里有这么快,王爷且再等等。”
  话毕,便要垂着首赶忙走开,那稳婆也不是个傻的,如何瞧不出齐王殿下心中急火直要烧了起来,而又怎么敢说真话,她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便直接脑袋不保,故而只简单两句搪塞过去也便罢了,左右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
  可简是之虽是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但他深知里面情况不对劲,亦看穿那稳婆的糊弄言辞,当下起了怒气,抬手便拉住稳婆,接着将一整盆血水打翻在她身上。
  “本王问你,王妃如何了?!”音色中的灼烈火气,直令稳婆骇得发抖。
  稳婆当即重重跪了下去,将头磕在简是之脚边,颤声老实答道:“王妃……王妃……受惊早产,胎出不畅……似有……似有……崩中之预兆……”
  崩中……
  简是之只觉眼中顿时一黑,脚下没站稳直接向旁晃了一步,强忍下胸腔中翻涌的难受,他揪住稳婆的领子将她拉起,顺了口气才道:“本王命你,不管施出什么样的计策,必要保住王妃的性命。”
  稳婆早已畏极惧极,当下只连连承应下。
  简是之一把将她推到门口,又补了一句:“告诉里面的人,使尽他们此生所有的办法保全王妃,否则,本王拉你们所有人一同陪葬,还有,如若你们胆敢为留下孩子而舍弃王妃,本王定将你们个个千刀万剐,祸及十族!”
  那稳婆吓得腿都软了,连声称是就钻进了帐中。
  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唉声议论的声音,将江稚鱼仅存的微息都盖过了。
  简是之依旧踱步,负手的指尖却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背后的冷汗也早已浸湿衣衫,帐内大夫稳婆的声音一歇,周遭瞬时静了下来,而这种静谧直要令他窒息死去。
  他甚至不敢回忆这一夜,好生荒唐悲苦,只短短几个时辰,他失去了两位至亲,而现下,又要再加上一位吗?
  不,不,他在心中极力否认,江稚鱼于他,早已不仅是与他为伴、为他生儿育女的夫人那么简单,她已然镶嵌入他的骨血里,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漫及全身。
  他万分肯定,若是当真失去了她,他会疯掉。
  可隔着那一层厚厚的帘布,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婚上执她之手那刻起,他便暗下决心,要护她周全一世,可真到了她最最无望的时候,他却只能隔在远处茫然无措,唯一能做的,仅有千次万次地虔诚祈祷。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情绪在这一刻崩盘,他恨为何每每在至亲之人最需要他时,他都落了空,就如他再早几步,皇帝大概不会如此凄惨地死去……
  他又很怕,很怕这一次,他没能紧握住江稚鱼的手,让她也在满目昏黑中孤自离去……
  种种摧心折骨之感劈头而下,他支撑不住便抱膝蹲了下去,有水雾蓄满眼眶,他强强忍着,万般俱静时,帐内的一点动静便足以让他崩断神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头顶那方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被冲淡了些时,里面终于传出了阵阵声响。
  起初还很微弱,不过几下,便变得有力起来,简是之支撑着颤然的双腿站起,面上浓重的阴霾终于散了一点,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几位稳婆大夫连着营帐内所有人都一股脑走了出来,淡竹将一个小小的襁褓递到简是之面前,音色疲倦中夹带着喜悦:“恭喜王爷,是位小郡主!”
  简是之定定瞧了一眼襁褓中白嫩的婴儿,依旧啼哭不止,他却并未接过,长腿一迈便挤过人群向帐内而去,边喑哑问道:“王妃呢?”
  淡竹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后,盈盈喜道:“托了天大的福,王妃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眼下止住了血,只是身子极虚,沉沉睡过去了。”
  简是之几步走至内里榻边,立刻俯身上前去查看,见江稚鱼闭眼平卧着,面无半点血色,睡时连呼吸都是轻轻浅浅的。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来时,眼底的一滴泪忽地迸了出来。
 
 
第67章 、悔之晚矣
  依着先皇赐名, 小郡主刚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简懿婕。
  嘉言懿行,婕妤美好, 是她未曾谋面的皇爷爷对她最好的希冀。
  江稚鱼的身子依旧虚不受补, 却免不得时局迫人,只好乘在马车里随大军撤回了上京。
  多事之秋,大梁一时晦暗难明。
  先帝入葬, 新帝登基,边陲之地依旧战火连天。
  入了冬,夜里刺骨的凉。
  江稚鱼将小郡主哄睡, 抬眼望了望天色, 已是深黑了, 却还未见简是之回宫。
  这几月事务太多,他整日里不得空闲, 忙于前线不甚明朗的战事, 更忙于新帝初初即位后的一大堆琐事。
  江稚鱼有时望着他疲倦的身影不由想起, 倒真是应了先帝初时的心愿,这位纨绔浑噩的齐王殿下一夜之间就成了新帝最有力的辅政之臣。
  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好像简是之这二十余年逃过的政事, 都在这几月里悉数补了回来。
  江稚鱼挑了一盏宫灯,轻轻关上殿门,踏入夜色便去寻他。
  她知道他在哪。
  那座废弃的藏书阁顶, 常是他的栖身之处。
  一片月色如寒霜下, 她果真见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 简是之蹙了蹙额, 边将身上狐氅解下边道:“夜里如此凉, 你身子不好, 莫要常出来走动。”
  说着, 就将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江稚鱼挨着他坐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两相都是一样的冰凉。
  一模一样的位置,抬眼是同样的那棵木樨树,在冬日时节,早已成了一树枯木。
  时隔两年,却是一切都不同了。
  简是之黯然的目光在那树上流转,江稚鱼记得他说过,这树是他与先皇和皇后一同亲手栽种的。
  良久无言的沉默后,简是之忽而开口,声音低低哑哑,问道:“母后的丧仪预备地如何了?”
  江稚鱼的心猛地一刺,缓了缓,答道:“依照皇后娘娘生前所托,并未有任何繁琐的丧仪,只合棺与先帝并葬了。”
  说这话时,江稚鱼心中是难名的难受,但大梁礼俗便是如此,皇帝身死,皇后与贵妃便要陪葬,一杯鸩酒入喉,哪管生前如何锦绣繁华,最后都成了黄土一怀。
  这之前,简是之曾问过皇后,她是否为当初入宫而后悔,又是否为这法度感到不公。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只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同许久之前先帝与他说过的很像,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这就是她的命。
  她说这宫里风云变幻,她也曾狠辣过,良善过,利用人也为人所用,可到头来终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故而这世间的输赢取舍,向来是无定数的,她锦衣玉食活了大半辈子,为皇家育有两子,已然没什么憾事了。
  末了,她还请简是之替她为简昀之好生道个歉,这隔了大半生的渊源缠结,就留着她去地下亲自与乔贵妃求得谅解罢。
  简是之抱臂屈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里,他无言,江稚鱼却能感受到此刻他心内翻涌不止的苦痛与无边沉沦的哀伤。
  不过短短数月,他当真好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仗剑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抚慰他,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辞都显得无比无力又苍白。
  她只得握紧了手,道出一句:“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都会陪着你。”
  简是之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头抬起,转头对江稚鱼似梦呓般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我是这样差劲的一个人。”
  他目内闪烁,垂目望着那棵枯树,喑哑道:“自幼时为学之日起,父亲便常教导我,该是臣心佐君,而以君心处政,但回想我这数年,离权势近,却离正道远,日常骄狂,自以为是,对为君为臣之道实则一无所知,令尊师寒心,君父烦忧。”
  “我近日常想,或许父亲并非是体恤了我,他只是放任了我,他只觉我无药可救,绝无任何堪当大任的品格,否则,他也不会不惜千里,背负流言,定要将简昀之接回宫中。”
  “父亲那日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做个普通人,我不知这是否为他本愿,只是我每每想起这一句,就会痛恨自己,我恨自己的懦弱逃避,恨自己的浑噩无能,更恨我一心向外,却没能长久侍奉于父母身侧,只余现下颓唐自缚,悔之晚矣。”
  他越说便越落下泪来,一时竟涕泗横流。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中亦是无尽的动容,伸出双臂便环抱住了他。
  “若是实在心有痛楚,那便尽数说出来吧,有我与寒月在听。”她轻轻说道。
  简是之胡乱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又道:“父亲出征前曾令我牢记一句话,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我那时并不知是何意,但如今我好似终于有了答案。”
  “父亲在位之时,能以天下百姓之心为己心,以百姓之任为己任,最后死于战乱途中,对他所处的这一方山河已是无愧无怍,而今若能举我绵薄之力,再为大梁争下一世的太平,便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来日史书上落下一笔,只望后世记得君王之治,而不知舍生赴死之人为谁,大抵这便是父亲真正要告知我的,人亦造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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