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学的?”
“我自己想到就说出来了,你喜欢听吗?”展颜乌发如云,衬得脸像朵山茶,她热烈看着他,贺图南点头,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划过,“我有时真想弄死你。”
“我知道。”她两手在他脖后交叠,让他伏在自己身上,摸他头发,摸他耳朵,她有种温柔的怜惜的神情,好像抱着这辈子最珍爱的宝物。
“你太辛苦了,我们寒假回去再见吧,图南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贺图南嘴唇摩挲着她肩头,应了声。
“今年过年,你多陪陪你家里人吧,我不是小孩子了,需要你时时照看,再说,我们的事情,总有一天要说的。”
贺图南起开身,把她揽在怀中:“我会说的,但不是现在,”嘴唇在她额头反复厮磨,声音低下去,“真想把你带走,答应我,念完书不要再跟我搞什么异地了。”
他身体又热起来,蹭着她,展颜伸出舌尖尝了尝他的汗味儿,那是个遥远的午后,她跟孙晚秋第一次知道汗是咸的,山上青松,在光洁古老的石头上投下阴翳,她们揪着松子,舔了舔胳膊上的汗,那个时候,她们好爱松子,要去换钱。
盛夏午后的阳光又一次将笔挺的针,从叶的缝隙,射到身上来,要人努力吞吐这份滚烫,她缓缓摸他腰:“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还想要吗?”贺图南问。
展颜觉得自己好爱他,抱紧他:“想。”
离开宾馆前,闹的实在没力气了,两人滑掉了床,展颜几乎萎顿于地,贺图南把人提溜起来,张开腿,按着她脑袋往下去。
十点的火车,贺图南没让她去送,太晚了,他这趟来,思念非但没有缓解,反倒更加凶猛,他在车厢交接处沉默地看风景,这样的夜,还不知道要再看多少次。
回到学校,跟那边几个运营商谈了数次,最终敲定合同,贺图南从里头赚了两万块,老徐室友逢人就要赞美他,跟他玩笑,还念什么大学,应该高中毕业就做生意。
游戏这块利润诱人,贺图南加了计算机系一个社团,几人组队,寻思着怎么捯饬出点东西。
社团里时常见面,他跟老徐关系渐渐缓和,说到底,弄钱是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情,徐牧远对他跟展颜的事闭口不提。
临近寒假,团队终于弄出第一款小游戏,这两年各种游戏发行量变大,贺图南留意到论坛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广告,有人想要95年仙剑DOS正版,一定是正版。
那会正版游戏可谓奢侈品,工薪阶层一个月工资不过几百块,一款正版游戏,要卖一百多,贺图南手上倒有一批,他不急着卖,而是转头到处打听,老大知道了,说正好要搬家,本来那堆游戏打算卖废品的,你拿去吧。
“废品是论斤的吧?”他打趣老大,“这样好了,一百块我全要了。”
老大说:“嗐,都是些旧东西,买的时候宝贝,我妈说这些破烂玩意儿还占地方,你想要送你就是。”
贺图南坚持付了一百块,放假前,联系上论坛那人,见了面,狮子大张口,95仙剑要一千五。
另外,把淘来97《古墓丽影》一堆问他要不要。
“你这些,得多少能卖?”
贺图南见他穿得朴素,年纪不算太大,但人不可貌相,他料定对方是个玩家,大多数人没什么版权意识,他却坚持要正版,显然是用来收藏的,收藏这种事,癖好也好,等着升值也好,总归是舍得下本的。
他丝毫没犹豫:“一万块,全卖你了。”
“同学,可真敢要啊。”对方像是被他气笑,“就你丫这些,顶多几百块哪儿哪儿都是。”
贺图南气定神闲把包一收:“您错过我这村儿,不见得有下一店儿。”
两人讨价还价,折腾了大半天,各退一步,八千八成交,再少,贺图南一分不让,他说他图的是个吉利。
期末考一过,贺图南请室友另有社团几个人吃了顿饭,冬天的北京,吃铜锅涮羊肉,滋味大好。
他揣着这笔钱,放假先去的南京。
展颜没想到他放假了先往南京来,毫无准备,贺图南就裹着一身土尘似的来了。
他带她把南京逛了个遍,去过的,没去过的,全算里头。她跟他说和室友一起花一个月才折腾出一个模型,她在看《西方美术史》《西方哲学史》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土鳖,她什么都说,说的口干舌燥。
山是山,水是水,只是南方的冬也要下雪冷的,到城墙下,见砖上头有人名,籍贯,还有年份,展颜脱掉手套摸了摸:“果然只有石头永恒。”
贺图南听她喋喋不休一路,鼻尖都红了,他说:“那又怎么样,这些人是谁你知道吗?”
展颜说:“不知道啊,可这人也在这世上活过,后人见了,就会想他是什么样的,住哪儿,喜欢吃什么,做什么,活了多大岁数……”
贺图南把她一搂:“就你瞎操心。”
“你看城墙造的多好啊,几百年了,都还在。”展颜仰头,“人活一百都是少有的,城墙却一直在,真叫人羡慕。”
“人不在于活多久,而在于活的快不快活,高不高兴。”贺图南说。
展颜问他:“那你现在快活吗?高兴吗?”
贺图南捏捏她的脸:“快活,我的快活都是你给的。”手指在她脖子里一摸,展颜凉的瑟缩,捶了他几下。
中山陵人很少,展颜耗了老半天,里头树木萧疏枯瘦,别有老劲风味。
“中山陵是吕彦直先生的作品,他是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的助手,我看过设计图,真是又典雅又现代,他的排水管居然是藏柱子里的,你说神奇不神奇?”展颜眼神里满是崇拜,“那会儿国家动荡,吕先生真了不起,可他从美国回来的,我也想去美国学习。你说,美国真那么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表达对美国的向往,贺图南听得头大,却也只微微笑:“美国好不好,我不知道,没呆过,不过你要真想去美国,到时我也去,我们一起。”
“你怎么成跟屁虫了?我以后要是回乡下,你也回?”展颜头一歪,有点俏皮模样,“厕所就把你熏吐了。”
她还记得那一回,贺图南漫不经心说:“吐就吐吧,反正我注定是要讨个乡下老婆。”
展颜说:“我选了一门课,老师讲,女人未必要结婚,生孩子也不是必须的。”
贺图南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哦,那就做情人也不错,你是怕我将来强迫你跟我结婚?”
展颜又说:“女人应该自己挣钱,不应该花男人的,要独立。”
贺图南还是点头:“挺好的,你长见识了,”他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小妹”,“再过两年,我看你就不需要我了,跟我都得划清界限。”
展颜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没说,我就是觉得老师说的很新鲜,我以前,以为女的长大了就得结婚给人生孩子,原来,这事不做也行。”
贺图南静静看着她:“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将来不愿意结婚生孩子我也能接受,但我们要住一起,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我是我自己的,谁也不属于。”她脱口而出上课听来的那些话,贺图南脸色不太好看,但不想扫她兴,好端端出来逛的,他犯不着费这么大劲千里迢迢来抬杠。
既然都到了南京,顺带再往南,贺图南和她一起把上海也逛了。展颜在火车上依偎着他,她有些后悔说那句,于是,悄声开口:“我还是你的,我的意思,其实是……”她觉得这事说不太清楚,便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贺图南哼笑,他搂着她,靠在火车门上,听铁轨咣当咣当响。
“钱还够吗?”
他订了家很不错的酒店,花费自然高,展颜终于问起这个。
贺图南把倒卖游戏的事跟她说了,展颜目瞪口呆:“你几百块钱买的东西,八千八卖别人了?”
“他有那个需求,卖东西要看人下菜,我把那东西白送给你们村老大爷他都不会要。”
贺图南如今做事心细手狠,丝毫不掩饰什么,见展颜一脸不可思议盯自己看,他笑着把人拽过来,抱在腿上:
“你以为我怎么养你?你说,人要独立,是这么回事儿,可你想过没,如果生来就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几个人闹着要独立?爸如果没出事,家里东西我能说不要?我用不着犯轴去证明自己行从零做起。人活着,要学会借势,独立这种话,说到底,是没了依靠孤苦伶仃给自己打气用的,我早就想过,绝不让你过那种日子,你可以独立,好好念书,学到真本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独立。”
他开始吻她,声音就跟着混沌起来了,“别听风就是雨,你嫩着呢,傻姑娘,哥哥好好疼你……”
展颜再一次感觉到了贺图南的陌生,仔细算,他也不过二十岁的人,说起话来,老辣精道,做的事也是她所不知不能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朵蒲公英,他一吹,自己就散了,根本不是对手。
“我不能老花你的钱。”她脑子是清醒的,可被他重重往怀里摁,深得心慌,便去挠他肩膀,贺图南专心弄她,没搭理,直到事了,他烟瘾上来,把弄着红艳艳挺立的小花苞,轻弹烟灰:
“等你能自食其力了,我肯定不会再供着你,现在说这个,意义不大。”
他朝她脸上恶作剧吐烟圈,展颜别开,她有些不高兴,说不清为什么。
这种情绪,持续整个寒假,她跟着他,逛了这么一大圈确实长见识,长见识这种事,是要花钱的,贺图南这回花的格外任性,她需要的,他都尽力去给。
钱没了再挣就是,他不想她畏手畏脚,买个笔也要掰手指头算账,如果爸在,绝对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贺图南处处拿贺以诚当标尺,浑然不觉。
寒假里,他倒陪爷爷一大家人好几天,坐下来打麻将,推牌九,他聪明,记牌,赢了大伙儿几千块钱,毫不客气全拿了。
又带展颜去看了一次贺以诚,还有半年,贺以诚就刑满释放,贺图南跟他说了说目前公司的情况,让他心理有个准备。
天实在是冷,两人夜里却总弄得一身汗,汗褪了,脊背四肢都凉凉的,贺图南抱紧她,两人交叠取暖,像连体婴。外头北风紧,展颜睁大眼睛听,她倒觉得这里很好,窗子有缝,拿棉条堵着了。
“图南哥哥,我有时真想在这跟你过一辈子。”
贺图南揶揄笑说:“是吗?有人说,她想去美国的,这儿哪能跟美国比?”
展颜咬他胸前一点:“你真小气,我知道我在南京说的几句话,你往心里去了,可你也说我了,说的我好像个废物,只能等你养,我什么本事也没有,你就可以笑话我。”
贺图南好一阵战栗,她嘴里说事,实际却在撩拨他,知道他敏感,禁不起摆弄,因此,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开腔:
“别这么脸皮薄好不好?我不过逗逗你,我在你跟前有什么出息值得炫耀吗?都在你手里把攥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展颜默不作声,过了会,说:“吕先生没等中山陵建成,就去世了,他的未婚妻和他是青梅竹马,他走后,他未婚妻就出家了。”
贺图南让她打住:“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也是青梅竹马,要是我们不能同一天死,你在我前面,我也出家。”
贺图南哭笑不得,说:“你能不能想我点好?不是梁祝,就是说这,出家出家,出你个头啊,我本来还觉得颜颜真是长大了,满脑子新思潮,见着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都自愧不如。现在又胡言乱语,孩子气。”
“你说我把攥着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也把攥着我呢?”展颜一阵窸窣,爬到他身上,把脸贴他心脏位置,“图南哥哥,我有时很矛盾,想你的时候就会觉得什么都不要了吧,跟你分开太难受了;可每次老师一夸我时,我又信心满满,觉得以后自己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我要出去。你说,我是不是有病?一段时间是一个样。”
贺图南心被她说的柔软,她在他跟前,永远是他怎么都疼不过来爱不过来的那个女孩子,他温热的手,在她光嫩嫩的脊背上亲昵抚着:
“人总是矛盾的,没事儿,熬过这几年,会好的。”
“我春天能去北京找你吗?顺便看看,好不好?那年虽然跟你们一起去过了,但走马观花,我还想看看别的。”
“不是不行,路太远了,我怕你受罪。”
展颜说:“我不是不能吃苦,你把我想的太娇气了,小时候,三十八九度的天,我跟孙晚秋还在山上钩松枝呢。”
贺图南说:“就是因为你吃过苦了,我不想让你再吃。”
“那你自己呢?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是男人,无所谓的。”
“女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你能吃的,我也能。”
贺图南笑道:“行了,那你过来,到时注意安全我去接你。”
春天,光是这两个字就叫人眼亮起来,耳聪起来,几缕春风一过,北方的大地就开始松动,桃花开得烂醉,柳条袅袅款摆,而南京的春一到,很快快就会有云南来的女孩子们卖茶花,有小贩挑着扁担卖栀子花,又白又香,五毛就能买一把。
这些都是展颜听同学说的,她还没在南京的春天里买过花。
春天还没正儿八经的到,天还冷着,二月份就听说,深圳广州那边开始流行一种肺炎,会死人,到处在抢白醋抢板蓝根,等到三月,北京的疫情起来了。
贺图南发了胸牌,是进出学校宿舍的身份证明,每人又发了体温计,中药包,学校封闭管理,每天都在消杀。
02年年底,他曾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没太在意,真正的恐慌蔓延,是四月份,政府给这次传染病定了名称,叫SARS。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早早逃离了北京城,盐啊醋啊,什么都卖光了,大街上拉起横幅:
众志成城,战胜非典。
街道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人。
只要得了,大概率要死,这是此时笼罩在人们头上最黑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