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盛情邀请她明年回家过年,喊她乳名。
展颜很沉默地听那头话一个接一个地说,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悲愤,她只是觉得,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时过境迁,没人再想起妈妈。日子那么长,活着的人又有了欢笑,悲伤,这没有对错,也不分是非。
她回不去了,只能这么漂着,家是什么?她自己都糊涂了。她一直在路上,从离开小展村那天开始就一直在路上,没有尽头可抵达似的,做一株蒲公英也好,风往哪吹,她往哪儿散,落哪儿长哪儿。
一通电话打完,她对继母的热情几无反应,很淡漠,许是那头感觉到了,但不以为意,结尾了还不忘提让她明年回家。
她不会回去了。
外头坐着的那个人,曾是她生命里至亲至爱的一半,他也离散了。展颜打完电话,坐窗前,看了会儿雪,她不等贺以诚了,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洗漱一番,她睡下了。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倒不难想,那是她跟他在一起最后过的那个年关,贺叔叔也是去了爷爷家,他在她身上有种猖獗的□□要释放,他吻她,一下下要,没完没了地要,她也要他,那会儿美好的失真了,她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永远是她的,可他到底从身上剥下来,血肉模糊的,被生生扯拽掉,真是疼死了,再没这么疼的。
外头,也许根本没坐着他那么个人,是幻觉,她昏头昏脑想着,睡意不清间,心口一阵悸动,她又醒了,胸前全是汗,不知怎么了。
她觉得屋子里很闷,套上衣服,来客厅想讨杯冷水喝。
摸索开了过道里的灯,她走到饮水机前,哗啦啦接水,转过身,突然有人说:“还没睡?”
展颜心跳都停了一瞬,她一哆嗦,杯子掉了,她真睡傻了,完全忘记他已经回家。
贺图南开了小灯,从沙发上坐起。
“我吓到你了?”
展颜没说话,她蹲地上把杯子捡起,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
“新年快乐。”贺图南看了下手表,看完,他就把表摘了,啪嗒一声丢茶几上,非常响脆。
展颜还是没说话,她面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想说的,都写了出去,石沉大海,他这么突兀地出现,把她原有的步调打乱了,她也许就没懂过他,像贺叔叔说的,年少耽于身体快感而已,她越大越知道自己的身体,对男人有难言的吸引力,他也不例外。
“能给我倒杯水吗?”
展颜便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接了杯水,递过去的瞬间,他指尖碰到她的,本来不用碰到的,他手指那样长,好像必须得碰上。
“谢谢。”
贺图南喝着水,眼睛一直幽幽盯着她:“设计院有宿舍?”
“嗯。”
“是自己住,还是有室友?”
“有一个室友。”
“加班吗?”
“嗯。”
她希望他不要再问了,展颜说:“你喝好了吗?”她把杯子接过去,丢进了茶几那边的垃圾桶。
“孙晚秋的号码,你还没给我。”
展颜说了串数字,贺图南摸过手机,存上了。
“交男朋友了吗?”
展颜倏地抬头:“这是我的私事。”
“那就是交了。”贺图南揶揄似的看着她,笑意若隐若现,又摸过烟,咬在嘴里,烟盒朝她递了递,“来一根吗?”
展颜觉得他陌生极了,他动作熟稔,那口吻,听起来,简直像在问“要上床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尴尬,不解,说了句“我不会”,转身就走。
“帮我拿下打火机吧,大衣口袋。”
贺图南又喊住她,展颜转头:“你有手有脚。”她冷冷看他一眼,他对她,就像对那个帘子的评价,轻佻。
“我不舒服。”
展颜觉得自己应该问一句,他那样待过她,说不知道怎么再多爱她一点,动听美妙,他也确实事事入微,他给她洗带血的内裤,倒夜壶,多腌臜的事他都做了,她几乎以为回到童年,难道是假的?她眼睫垂下,人有些恍惚。
贺图南静静看着她,他不说话了,咬着的那根烟,轻颤在唇上,以至于,他再开口,声音深沉又混沌:
“我脸上是写了断情绝爱四个大字吗?”
第73章
灯光惨淡,她只能看到他幽幽的眼,簇着火把,凉凉地往身上烧。
可他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句话的呢?好像,断情绝爱的不是他一样。
展颜望着他,好半晌没说话,贺图南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也这么看着她。
外头还下不下雪呢?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你知道,我们几年都没讲过话了。”展颜开口,她打破寂静,“我现在感觉就是,你好像只是出了趟门,买点东西转头回来了,像以前那样,可能对你来说,非常容易,但我不是,有些事对我来说,会影响我很长时间。你现在坐这儿,我都觉得不是真的,你还要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好像在跟幽灵对话一样,很虚浮。”
贺图南说:“三年六个月零七天。”
展颜微微愣住。
“我们三年六个月零七天,没说话了。”
展颜没细算过,她觉得太残酷,刚分开时,一天好像十年,时间不是这么算的,再后来,日子过得飞速,一学期弹指而逝。
“我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你不能突然又冒出来,跟我说这说那。”展颜下意识摇头,“我做不到。”
贺图南说:“做不到什么?”
展颜只是摇头。
雪变小了,像细微粉末,零时过去半小时,外头有人偷偷放炮,响了两声而已,又是新的一年,该长大的要长大,该变老的要变老,她跟他正年轻,太年轻了,好像怎么过都是浪费。
展颜忍不住侧过头看看窗户,雪像月光,通亮亮的映着窗,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看什么,心里像小时候那样想,哦,过年了。
贺图南一直坐沙发不动。
“在设计院累吗?”
展颜回过头:“你为什么要问我的事?”
“不为什么。”
“如果你没有重要的事,我要休息了。”
贺图南说:“孙晚秋这个人怎么样?可靠吗?”
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看起来,非常轻薄,非常柔软,剪裁讲究,只是件毛衣但贴合身材,穿他身上,别有味道。贺图南工作这几年,很注重生活品质,他从小就过着讲究品质的生活,好像中间那几年,反倒是插曲,一个夏天汗酸气不断,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展颜突然注意起他的毛衣,就好像,他突然换了话题。
“你如果想了解她,应该去跟她打交道,而不是听我说。”
贺图南微笑:“有道理,不过时间太紧了,搭个草班子就得上,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她在工地做过财务?”
之前是什么时候?展颜听得又是一恍。
“她做过,考了个初级会计师,你要招她给你管账吗?”
贺图南说:“我接触下看看,现在公司缺人手,都不太行,我在想,孙晚秋这几年摸爬滚打了解这一行,她又聪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当包工头手底下能有百十来人,不简单。”
他不吝啬赞美孙晚秋,事实如此,跟聪明人一起共事,省心,他喜欢聪明人,当然只有聪明是不够的。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即使孙晚秋没有念大学,她依旧是一种聪明醒目的存在,她能在男人堆里,赢得尊重,甚至是,赢得害怕。工地上,那些老实巴交的民工会讨好似的冲她笑。
展颜发现自己从没有让人害怕的能力。
他要创业了,眼睛里能够看到高中肄业的孙晚秋,恰恰说明,她真的足够出色。
展颜心里有很微妙的东西在发酵,那种贯穿整个童年、青春期的角力感又冷不丁在这一刻回来了。她的对手,好像还是孙晚秋,她觉得,孙晚秋比自己更能赢得贺图南的认可,而自己,永远像雏鸟一样羽翼不丰。
“你跟她相处这么多年,你觉得,孙晚秋这个人怎么样?”贺图南手指轻抚了下鼻翼,还在问。
展颜似乎要找些更精准的词,来说孙晚秋:“她做什么都学的很快,记性好,每天起早贪黑跟工人们几乎同吃同住很能吃苦,工地上那些活儿,她好像都很熟,摸过来就能做。大家愿意跟着她,最根本的是她不会随便昧良心卷钱跑了。”
“听起来不错,”贺图南若有所思,“她什么时候开工?还有活儿吗?”
年前,阳历年一过,该结的钱没要上来,市里许多工地陆陆续续停工,听说股市大跌,房地产市场不乐观,展颜对这些多少了解,她更不懂贺图南这个时候跑回来做什么。
“钱不好要,她说,有的楼盘可能会烂尾,年后活儿不见得好找。”
贺图南口风一变:“设计院还好吗?”
“没太大影响。”
“房子肯定是要降价的,这只是开始。”贺图南捏了捏香烟,对上她投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
展颜更无法理解他了:“你怎么知道?真这样你……”他的事,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意识到这点,她不说了。
“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他很专注地看着她。
换作从前,她也许会跟他撒个娇,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呀,她在他跟前,就是幼稚的,想怎么使性子怎么使性子。
现在,是很闲笔的一问:“你为什么辞职?投行不好?”
贺图南似笑非笑,捻着烟头:“不好。”
“怎么会?我听说,投行薪酬特别高,尤其是高盛,次贷危机没影响到高盛。你一年挣的钱,我可能干几十年也挣不到。”她说这些,是真有点儿羡慕,这些事,不是听说,她总要关注下新闻,知道了次贷危机,就上网查这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懂金融,美国房地产的事更不懂。
但事关投行,她看见高盛没事,心里松一大口气,其实也跟她没关系,她又不是高盛的人。
贺图南还是笑:“这么关注高盛?”
展颜面色不改:“听人说的。”
贺图南哦了声,说:“我觉得不好。”
两人目光又对上,展颜欲言又止,投行不好,跑回来也学人家弄个房地产就好了吗?这人真怪,自己都说了房子要跌,就好像,明知道一座桥要坍了,他偏要来上头蹦跶两圈。
他可真够疯的,随他吧,她至始至终就不了解这个人,以前那些事,像泡泡,早都破了,留些光彩斑斓的虚影儿,也只在午夜梦回时闪烁几下。
“你慢慢会知道,我为什么辞职。”
“那是你的事。”
展颜脸上静静的,她忽然意识到,大半夜的,跟他在这说这些好没意思,她中止谈话,往屋里走,背后,是贺图南又一声“新年快乐”。
年关刚过,贺图南忙起来,着手招了批人,包括孙晚秋。
其实,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几乎以为是贺以诚,两人身材很相似,但贺图南更高挑更挺拔,走近了,眉眼也更凛然。
孙晚秋正在发愁,过了年,工地上情况更糟糕。
贺图南找她,她非常吃惊,她对他回来这个事只是听展颜提过,大环境一下变这么糟,他居然舍弃高薪,回来搞什么房子,孙晚秋也不能理解,她带着他,去那些停工的工地看,鬼影儿都没有,只有静默的吊塔,高高的,孤单地矗立在那。
“你不会是混不下去回来的吧?不像啊。”孙晚秋不是展颜,她从来不惧同龄人,她挺随意地跟他说话。
贺图南看着萧索的工地,跟她说明来意,孙晚秋手套啪啪拍了两下,灰尘乱飞:“那么多正规军你不招,大学生都挤破头想找工作呢,你找我?什么意思啊?”
“北区拆迁的事儿,我需要你。”贺图南直截了当,那群老百姓,大约是素久了,一听说有吸血吃肉的好事,全都沸腾了,跟政府谈,跟政府狮子大开口,政府也没这么多钱的,可北区卡着去新区的交通要道,这路得修,这城市形象要建设。
北区早不是那个北区了。
走了的,便走了,留下的终于熬过了最难的先头几年,等农民工一入城,这房子便金贵起来,做起出租、□□、餐饮、娱乐五花八门的生意。
两人在小餐馆吃了顿饭,孙晚秋说:“我以为你在外过几年,不习惯家里了。”
她瞅瞅这儿的环境,再看他这么个人,总归不搭,贺图南把筷子一掰:“你看我有吗?”
他到哪儿,就会迅速和环境融为一体。
“那我有话直说好了,确实,年前工地就有不好的苗头,年一过,我看更不行了,你这个时候回来掺和房子,我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贺图南错了个响指,让人拿两罐啤酒。
他简单易懂地分析了下美国次贷危机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孙晚秋听完,说,“我知道,我也看新闻了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照这么说的话,房子肯定要降,卖不动,到时大环境不会好,你弄这个项目,不怕吗?到时,恐怕都没人拿地盖房,卖谁去?”
贺图南随口夸了句这家小菜不错。
“北区的城改,跟政府挂钩,虽然上头是让市场来运作,根本原因,是没那么多资金砸里面,可这个活儿还得干,我要挣钱,北区要高赔偿,上头想把路打通要政绩,这是个机会。”
孙晚秋很好奇:“你能让大家都满意?那么多企业,没一个接北区改造的,你就没想过原因?”
“因为没有前例,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更何况今年形式这么糟,形式越糟,上头越要想办法,这条路一旦打通,到时这里会建成标准的城市综合体。”
“但我听说,北区提的条件非常高,开发商都吓跑了,这事儿风传两年了,到现在都没动静。”
“这不很快就有动静了吗?”贺图南晃了晃啤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