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纵虎嗅花【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5:45

  “我小妹在这里,我答应过她,她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展颜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她忽然起身,拿起包:“我去趟卫生间,你们先吃。”
  “贺总这么重亲情啊?”
  关门时,把杨工这句也关在了里头。她一出来,迷了方向,顺着过道走,过道怎么这么长呢?长得像那晚的街道,她一直走,就是走不到他身边去,他不要她了,她想,她不至于十恶不赦,可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就不会这样,她珍重她的东西,可她也不能要求别人跟她一样,她觉得很无力,这样的无力,总会在某个瞬间准确地击中她。活着,有太多太多没办法的事情了,她希望桃花永不枯萎,布谷鸟永远高飞,故乡的河,永远清澈地流动着……所有她爱的人,又都活了过来。
  夜幕下,春风里的那丝命若琴弦的暖意,要非常敏锐,才能捕捉到,它从窗子挤进来,她抓住了它,这个时候,她竟然想的也不是他,而是家,她不会再真正被爱了,那种爱,不会再有了。
  她为这种没有难受,爱的永恒消逝,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她从十四岁开始接受这种消逝,就像一株麦子,沉默地接受风雪,它努力了,依旧东倒西歪匍匐在了大地上。
  她的麦子啊,还在那片土地上生长,可她已经不会回去收割。
  短短几分钟里,她觉得,她又跋山涉水走了一遍来时路,水龙头的水是冷的,她捧起来,拍了拍脸。
  等回到包间,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饭桌,酒菜,坐着的人,正在说房价,杨工已经微熏,他就是这样,饭局容易失态,什么都要讲。
  展颜回到当下,她觉得自己又回来了。这些年,她把世界分作两个部分,独处是一个,和他人共处是一个,严格区分,她有两张面孔,这是她的生存逻辑,也许看起来像神经病患者。
  贺图南好像始终没动,一直是那个坐姿,见她进来,说:“展小姐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合胃口吗?”
  她否认了,说很好吃,却只是喝了点热水,饭局散后,鲁伟明扶着杨工出来,今天酒很好,酒好就在于能醉人,什么都忘记了。
  贺图南一口都没喝,他这些年都太清醒了。
  从餐厅出来时,华灯像宝石,到处灯火通明的,城市似乎越来越好,贺图南帮他们拦了出租车,鲁伟明送杨工回去,他问展颜:“你怎么走?”
  “我打车回宿舍。”她提了提包,鲁伟明不太放心,说,“你跟我们一起吧?”
  “不顺路,没事,你们走吧,你记得把杨师傅送到家,他喝高了。”展颜看看杨工,递过一包纸巾,他是喝多了,但其实并没醉,只是享受被人搀扶那一会儿,脚底如坠云端,轻飘飘的,像回少年时,他在车里也看见了展颜的脸,他觉得,她今晚有点异常,但说不出是哪儿,不过她今天在甲方面前表现很好,他很欣慰,像是看自家孩子,但又不是,他对她,始终有点别样的心思,她像开在晚风里的一朵百合,还是玫瑰?杨工快糊涂了,他不知道人到中年是不是都会这样,遇到太美丽太美好的女孩子,就会走神,心猿意马,他混的实在不怎么样,瞧,还喝成这样,回头叫她笑话。
  车门的一声响,斩断了他那点绮丽的遐思。
  “我送你。”贺图南说。
  展颜转过身:“贺总跟杨师傅达成一致了吗?如果杨师傅说按你的来,我得回去改图。”
  贺图南说:“别这么喊我。”
  他臂弯里躺着外套,好像不知冷热。
  展颜说:“贺总对我们的建议有什么想法?”
  贺图南说:“你一定要这么称呼我吗?人前那样,现在没人了。”
  “我关心今天的成果,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杨工清醒了会跟你说的。”
  “贺总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杨工是项目负责人,你不是,我看的出他想培养你……”
  “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展颜转身去等出租车,贺图南跟上她,“想谈公事,是吗?”
  “贺总不想谈,不是吗?”她静静看他。
  “好,谈,我跟你谈公事。”贺图南捏了捏车钥匙,他的衬衫,被晚风吹得动了动,“外头有点凉,上车吧。”
  展颜没动。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警惕什么,笑了笑:“我差点忘了,女孩子确实不该随便上男人的车,你长大了,能意识到这点非常好。”
  “我早就长大了。”她有些哀伤,又有些冷淡,她觉得他陌生,但记忆是熟悉的,她被陌生和熟悉时时刻刻拉扯着。
  贺图南沉默片刻,说:“长大感觉好吗?”
  她被问住,她总是这样,妈妈去世时,她想,一辈子留童年就好了,和他在一起,那就永远留十八岁好了。她像个流浪狗,被时间到处撵,不能停,一直往前走,她没拥有过童年,也没拥有过十八岁,只是童年和十八岁,每个人都会经历,是童年和十八岁路过了所有人,一去不回头,又去找新的人们,再路过。
  贺图南看了看她裙子下光着的小腿,只穿着白色短袜,满大街还很少有人露腿,他不知道她今天露着个腿,是要干嘛,好看吗?
  “真不冷?”他问完,轻而易举她拖上了车,车里立刻全是她的味道,她不用香水,但她身上有他喜欢的芬芳,直往鼻端里钻,他永远记得她的味道。
  他被这味道牵动心肠,本能地想靠近,却也只是偏过头:
  “你今天的方案,我其实不满意。”
  “知道,你脑子里只有钱。”她最后这句,自己没觉得像赌气,但说出来,就有了点埋怨的意思,她从不跟人这么说话的。
  贺图南说:“你刚知道吗?”
  她不说话了。
  他便继续说:“我尊重设计院,也尊重你们的理念,但你多少应该考虑下现实,你那个农用车车位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换做别人,我一定会当场就问的。”
  展颜转过脸:“那你为什么不问?是给我留面子吗?你是甲方,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就是了,你不用现在跟我说,好像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我没那么脆弱。”
  “你跟甲方都这么沟通的?”贺图南被她气笑,“当然,你可以跟我发火,我不会生气。”
  “我用不着你这么慷慨,农用车为什么不能有车位?北区住的什么人你不清楚吗?没有车位,到时小区里又乱停乱放,安置房过不了几年还是城中村的样子。”她觉得他烦透了,他不会生气,他比谁都小气,他是世界上最小气的人。
  “北区现在拆迁还没正式动工,4s店卖车的广告就已经满大街都是了,他们都开始买豪车了,享受了,你问我北区什么人?你觉得这些人,以后还能人手一辆小三轮是不是?满大街炸臭豆腐卖年糕啊?”
  贺图南直截了当告诉她,“你那个东西纯粹是多余,你有的建议,我会考虑,但有的东西我不会让步的。”
  展颜别过脸,盯着车窗。
  “还有博物馆,北区的文化延续?北区的工人文化早死了,老徐都不敢说,北区还是过去的北区,你一个外人,有点想当然了。”
  展颜目光低垂:“你的意思是,我的方案你没有一处满意的?”
  贺图南说:“不至于,我不能说它不好,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你恨不得一栋楼里住十万人,是吗?”她倏地抬头,看着玻璃上映出他的那张脸。
  “我想要我小妹。”他也望向车窗,两双眼,在玻璃上交汇目光。
 
 
第75章 
  这句执拗的话,把两人都定在了玻璃上,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都是模糊的眼,朦胧的脸,像暴雪扑跌到窗棂上怎么都进不来。
  树长一年,多一个圆圈,把它给伐了,那些日子的数就会□□着给人看:呶,年岁在这儿了,记着呢。
  可记忆到底有没有真的跟着他?他真的记得小妹?
  在一起后,她甚至连身份都忘掉了,做小妹,做恋人,身份标签拿她没用的,她只会想,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天地这样大,有容身之地不必分大小,有饱腹之物不必分精糙,爱怎样称呼就怎么称呼,都无所谓的。
  耳边咣当起来,像荡在火车上,车厢交接处,玻璃下,一对年轻男女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一直接吻,一直接吻,像要吻到死去,两颗谁也管不着的拉拉秧子。
  “刚才吃饱了吗?”贺图南的声音,把火车轻轻一抹,除掉了。
  先头的那句,就这么没了去路,这样也好,展颜很诚实地摇摇头:“我没吃多少。”
  “饿吗?”那些年里,这两个字不晓得被他问出口多少次,贺图南打开车门,“我带你去夜市,吃点好吃的。”
  展颜说:“这样算什么?”
  “不算什么,就是吃点东西,我也没吃饱。”他显然也没有再扯前尘的意思,方才,孤零零的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蜃影了一刻。
  贺图南等她下车,说,“不是想谈公事吗?边吃边谈,想说什么说什么。”
  “你会考虑我的意见吗?”谈公事是个安全的范畴,她答应了他。
  “我说不考虑了吗?”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这一下,又好像从前。展颜便不再看他的脸,同他走一起,影子保持距离,夜市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城市变了许多,这附近不算熟悉,只跟他身后。
  贺图南腿长,步子大,过路口时回头看看她,她好像是能跟得上的,绿灯亮起,他一下混进人潮,有人挤到她,她就不动了,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贺图南没走两步,转身找她,见她愣着,折回来握住她的胳膊,没碰手,抓着毛衣袖子,把她带到对面。
  “不是早就长大了吗?”他又对她微微一笑,“不敢过马路?”
  话说着,贺图南松开了手,因为离得近,浓郁的五官变得熟悉起来,他样子好像没变,哪里似乎又变了,拿不准。那时郝幸福总是说他英俊,文绉绉的,也不讲帅,偏要说英俊,英气又俊美,她跟他回家就要碰面,只记得第一次发现他耳朵那里的小褐痣时的心情,到底英俊不英俊,竟然没太大感觉。
  这么久不见,猛然看清,眉眼鼻子的轮廓大约还是夜里掌心下的走向——她无数次抚摸过这张脸。
  不晓得郝幸福去哪里了,她冷不丁想到旧同学身上,少女们,散落白云天涯。
  展颜说:“我讨厌红绿灯,更讨厌走得快的人,最讨厌走得快还不回头等人的。”
  “人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走得快,也许是因为身后没有人真的需要他回头,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吗?”贺图南停顿片刻才接这个话,不时往前看一眼,“再走个几十米就到了。”
  夜市永远热闹,小摊前挤满人,卖的东西种类多起来,来自五湖四海,不过,谁晓得真假呢?好吃就行。展颜喜欢吃烤鱿鱼,炸香肠,一定要多多滚孜然辣椒面,她手里拿了很多,路过土耳其肉夹馍,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老马带着小马找没找到活儿。”
  贺图南没听清,人声嘈杂,还有到处乱跑乱挤的小孩子,脚面被踩了几遭。
  他问她:“你说什么?”
  展颜咬一口香肠,嘴角全是油渍:“没什么。”
  梅花糕看起来特别漂亮,赏心悦目,她想起在南京的事,说:“童家巷有家梅花糕好吃,我最喜欢豆沙馅儿的,没想到,咱们这也卖梅花糕了,以前没有吧?”
  “我不爱吃甜食,不清楚。”贺图南说。
  展颜瞥他一眼:“我没和你说话。”
  贺图南点点头:“那你要吃吗?”
  她几口把鱿鱼香肠吃光,要了份梅花糕,贺图南付了钱,她也没去你拉我扯的争,几块钱的事,不至于。
  满满的小元宵,缀着红枣、葡萄干,七彩糖针,漂亮死了。一口下去,豆沙爆浆烫得展颜叫了声,贺图南看她跳脚,笑了笑,说:“下嘴这么快,烫着了?”
  展颜握着纸杯子,挤出人群,到附近花坛坐了,他跟过来,站在她眼前,她也不说话,专心吃梅花糕。
  像是习惯,贺图南伸手想捺去她嘴角的饭渍,肌肉记忆骗不了人,展颜别开脸:“你干什么?”
  是啊,那一瞬,他想干什么?贺图南觉得习惯这东西,真的是顽疾。在香港,有一次刚出差回来,下了飞机,见有个女孩子背影极像她,他以为,她找到香港来了,他跟了人许久,非常草率,等人回了头,以为他要搭讪,他看见那张全然陌生的脸,瞬间失望,他挑起了女孩子的兴趣,可她一转身,他就没了那个心情,什么心情都没了。
  事后也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小妹,来北京找他,在学校门口,都像窝草丛里被发现的兔子,他居然会想象她来香港。后来,连想象都失去了,他只觉得疲惫,工作令人疲惫,金钱也让人疲惫,可脑子还在转,精刮的要死,谁也别想蒙他点什么,人还可以这么过日子,灵魂麻木了,可身体却高强度运转着,公司对他格外满意,大家都以为他最终也许会去美国,可他却突然离职,回了老家。
  贺图南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收回来,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什么都没吃,晚上其实没吃几口,但不饿,展颜匆匆吞完梅花糕:“还没谈正事。”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回去想一想,给你发邮件,你先回家。”贺图南被夜市各种味道搞得有点犯恶心,他这段时间太忙,上火,牙疼,跟拆迁户谈,又要跑各个单位,这成了体力活儿,跟以往的工作完全两个天地。他跟同事们还有联系,时刻关注金融方面的消息,学长问现在怎么样了,后不后悔,一早就断言他大概率会后悔。
  他不后悔。
  展颜把纸杯丢垃圾桶,瞥过去两眼,他神采奕奕的,一点看不出像脑子乱的人,不过,他放弃香港的工作,确实脑子是乱掉的。她又想起他饭桌上的话,跟鬼打墙似的,展颜说:
  “行,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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