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茫然地抬起了脸,“你想报复我的话,用钱干什么?你傻吗?你应该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夜夜笙歌,让我知道,你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没有我,你只会一身轻松过得更好,你现在是在干嘛?”
他被勾起伤心事,旧伤疤被阴雨天牵动陈痛。
贺图南帮她擦了擦眼泪,她呆呆的:“图南哥哥。”
他一下被她这一声喊得心碎。
“你都走了,干嘛回来呢?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坚决,回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回,现在,你好端端给我这么多钱,说赔偿我,你是要我欠你们家到什么时候?”
“不要你还,你不欠。”
“你说不欠就不欠了?”展颜脸颊擦的发红,“我也是人,我有感情的,你不能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聚是你,散也是你,凭什么呢?”她说着,胸口窝了气,又难受地不行,像窝块乌糟糟的烂石头,怎么都挪不开。
贺图南说:“我当年走,是生你的气,生爸的气,我没办法了,只能走远远的。我觉得太丢人,爸一回来,你就不肯要我了,他是老子,我是儿子,这辈子也越不过这个次序。”
他说这话,带着点儿颓丧,展颜没见他这么低落过,他总是很有信心,谈笑自若的。
这事儿打的结,到现在都没解开。
“我没有不要你,你还这么想,我当时跟你商量过,怎么告诉贺叔叔比较好,你不肯,非要瞒着,瞒到那种时候他发现了,谁都难堪,你们吵成那样,我夹在你们父子中间,真的想不出怎么能叫你们两人都满意的法子,只希望慢慢的贺叔叔能接受。我不是要他不要你,我早问过你,有没有想过贺叔叔当时一口气不来怎么办?如果真那样,你跟我往后这辈子都过不安生。我当时要不管不顾跟你在一起,你们父子反目,你就真的痛快了?”
贺图南脸色有些苍白,眉眼漆黑,黑的叫人心惊。
他没办法否认,也没办法反驳。只是,这样的道理他当时没有多余的地方去想。
“我对爸心里有怨,你来家里后,我才知道他不是感情淡薄的人,只不过,不是对我跟妈。我又没法去讨厌你,我喜欢你,这也不是你的错,他要爱你,你也没办法。他出事后,我想着,我得让你觉得有着落,不是只有他,才能照顾你,我也可以,我也得跟他证明,我配做他儿子。我当年,是想拿你报复他的,我就想刺激刺激他,他越反对的,我越要,我心里没有缓冲就要个鲜明的态度,你是跟我,还是跟爸。我每次选择,都选你,在妈和你之间,是你,爷爷姑姑一家人之间,还是你,我只希望你也能选我一次,我没被人选过,我总以为我这么对你了全都给出去了,你会选我的,可没有。我当时太生气了,也太失望了,已经没力气去考虑你的处境,他为你坐了牢离了婚,你选择他,没什么好指摘的,我对你,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既然如此,我不甘心什么呢?”
说到最后,他麻木地阖了阖眼,近乎自言自语:“我是男人,所以不该轻易流露需要感情,我需要,我希望爸能多看我几眼,爷爷能因为我妥协一点,不要求多,能妥协一点就够了,没有,没有一个人,我们都搞得界限分明,不得已了,才模糊掉的。到头来,我对你也变成了那种要求,是我对不起你。”
展颜从不知道图南哥哥也有这样脆弱的面孔,他坐在了沙发上,深邃的眼,很渴求地看过去,看到的是十八岁时的自己,变成钉鞋的自己,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这世界太大了,光阴也太长了,只有她是他的伴儿。
跟她对视了几秒,他忽然笑笑,脑袋慢慢垂下去,不晓得在想什么了。
展颜的心被他那个样子揪疼了,他是图南哥哥呀,他是她最爱最爱的人,没有他,她就只是个躯壳,家乡回不去,城市生不了根,她是孤魂野鬼。
她走过来,弯下腰,捧起他的脸开始亲吻,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缠绵地勾起,卷含住拼命吸吮,混着眼泪。
她的滋味,很快熨帖了他所有的失落,他什么都不去想了,下意识去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喃喃喊了句名字,展颜回应他,非常温柔:
“图南哥哥。”
她又喊他一声,贺图南笑笑,说:“你刚才哭得很,弄得我也想哭。”
他一笑,她觉得太难受了啊,怎么这么难受,她压抑了太多年,日日夜夜,跟时间一块儿走个不停,人夜里要休息,时间可不要,一直走啊走啊,走到山穷水尽,还得活着。
“你走后,想过我吗?”
“没法形容我那时的状态,你给我写的信,一点都不想看,不想跟你们有任何牵扯,反正你们又不需要我……可第一年在香港过圣诞,我看到有个女孩伸手,很像你,手腕很白,圣诞树上全是礼物,我突然就想到了你,我在想,你不需要我送礼物了,你有爸,以前我连生病也不敢,我怕我有事,就没人能好好照顾你,可你有了爸,不会再需要我,我一直为你挣钱,那几年,除了给你挣钱,我找不出其他意义,我去了投行,挣再多的钱,没有你,我不知道意义在哪儿。所以,我想回来,你在这儿,我就得在这儿。”
这太没出息了,一个男人,离了女人就找不到意义。贺图南说时,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我还是想跟你一起,那样才算活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十八岁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爱我吗?”展颜道。
贺图南嘴唇动了动:“爱,我只爱你。”他也快不会表达这个东西了,迷惘,挫败,不知所终。
“你还爱我吗?爱过我吗?”他迟疑反问。
展颜怅怅地摇了摇头:“图南哥哥,你要听真话吗?我说我爱你,你信不信?我是爱你的,除了妈妈,我最爱的就是你了,妈妈不在了,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么爱我。我刚到你们家时,要看你们每个人的眼色,观察你们,我有点害怕,觉得很孤独,只能一直不停学习,我总怕会得罪你们,惹你们不高兴。等到贺叔叔出事,他没怪我,你对我又那么好,我们住在出租屋里,真是妈妈去世后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得到你,你这么好的人,居然是我的。”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那时想的太简单,就想着你是我的,那我也是你的,我们一块儿过日子,健健康康的,能一块儿很久很久,我都想过,如果等老了,你先走的话,我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抱着你,跟你一起死,我一定抱你抱很紧,就算变成骨头了,也没人能掰得开。你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不觉得人就得活多大才有意思,咱们不能共生了,那就同死。”
贺图南眼泪猛得直流,掉在手背上。
他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么傻,傻极了。
“可你突然走了,根本没有我想的老了病了不得不死这些,我本以为,只有发生像妈妈那样的事,才会分开的。但不是,你走得太彻底了,一下让我觉得以前的好像都是假的,我很久都分不清真假,我判断不出来了。所以,我也不爱跟人太亲近,只想一个人呆着。现在你告诉我了,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心里亮堂许多。”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贺图南抱着她,他感受到久违的热烈的东□□一无二,其他人身上不会有的,他无比享受过,也奉献过。
他的怀抱真是温暖。
展颜却直起身板:“你为什么给我钱?”
贺图南不停抚摸她的秀发:“我想的很简单,我只想着你不要再受物质的苦,你有了这些钱,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必求人,工作做的不顺心,辞掉就好了,干点其他的,想去旅行就去旅行,活得痛痛快快的。”
“你总是这样,也不和我说,你觉得我承受不了你冒险的事情,那我就能承受你真出了事去花钱吗?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高高兴兴享用这个钱?”
是啊,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他以为,她不再爱他,这个钱也就没什么负担。还有点儿不能说的心思,他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痛苦,她要是无所谓,那他做什么就更没所谓了,好啊歹啊的,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贺图南抱歉地看看她。
展颜目光停在他脸上:“那会儿,我跟着你,你那么辛苦,一直在想法子挣钱,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在外头的事,我心疼你,又想替你分担,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希望什么都跟你一起,可你不让我知道你的事。你比我聪明,比我会挣钱,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你最好了,我跟着你,唯恐跟你差太远,我心里一直希望能跟你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你不给我机会。”
贺图南只能解释:“我习惯这样了,我希望你过得轻松高兴。”
“我会高兴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买那么多地?”
贺图南道:“我在赌,赌国家的政策。”
展颜说:“什么政策?”
他道:“美国的次贷危机,已经演变成了全球金融危机,南方厂子面临倒闭风险,你们村里务工回来的一定能感觉到。出口不行了,房地产又低迷,如果政府不救市,经济就会完蛋,所以我赌政府不会任由房地产这么低迷下去,会想办法刺激内需,我趁现在买地,是为以后打算,这几块地,都是低价收购,明年甚至以后恐怕都不会有这么低的价格了。房子还会再涨的,而且可能是暴涨。”
“你把什么都投进去了吗?”
贺图南轻吁口气:“是,我把身家都投进去了,要么赢挣大钱,要么输光。”
“可如果政策不像你想的,房地产崩溃了,你会跑吗?”
贺图南摇首:“我哪里都不去,我不会跑的。”
展颜沉默了会儿,说:“你有几成把握?你不是平白无故瞎赌的吧?”
“不是,但几成把握不好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很坦荡,“我不告诉你,第一是觉得你未必管我的事,二来,如果你对我还有感情,你肯定会担心,我不想让你跟着担惊受怕。”
她怔怔瞧着他,那神情,倒跟从前如出一辙,什么也不叫她忧心,他什么都能做好。
但大家都是大人了,他既然说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知道这里头的奉献。这些年,变化太快,人人都为钱发疯,书念的好不好无所谓,只要能挣钱,钱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尺。他聪明,少年时脑子就活泛,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天生万物,都是叫它有用的。一个人如果能充分用了自己的天赋,那也不算辜负了。
展颜忽然露出笑:“那好吧。”眼泪还凝在睫毛上,没干透。
贺图南扬眉,望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展颜说:“你说给我钱希望我过得高兴,我只有跟你一起才高兴,无论发生什么,我要跟你一起,你真想做什么,我陪你就是了。我不怕你变穷,我们不是没穷过,老天爷饿不死瞎雀儿,何况我们有手有脚有脑子,就算失败了,也能爬起来,你根本不用给我留钱,我不需要。”
贺图南盯她片刻,忽然搂过展颜,滚烫呼吸,碾过她的嘴唇,情动来的很快:
“你不害怕吗?跟着我这种赌徒。”
“我只知道你是图南哥哥。”她心里很酸,要他抱,贺图南是爱人,是哥哥,是父母,是一切关系的总和。她想不出用什么概括,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称呼,没有一个词能说尽。
别人爱吧,爱吧,爱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你们也比不过我一刻的爱。她这么想着,到了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那种快乐的感觉非常真实,他一听她这么说,特别高兴,两人话没说完,又开始接吻,他把她吻得手脚发软,眼神都像在抚摸她,侵略她,展颜抚着他的脸,低声道:
“图南哥哥,你瘦了。”
两人刚进门时,吵得快要陌路,此刻,又成了连体的谁也分不开了。
她认真地抚摸起他,好像在检查还有哪里瘦了,他最近一定辛苦。
“你爱冒险就冒吧,你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胆子大,但以后你做什么要告诉我好不好?咱们一起。”
贺图南已经躁动了,他要占有她,咬了下她的鼻尖:“我想让你爱我。”
他声音黏起来,吻她眼睛,再往下,偏移了些气息往耳朵里送,像槐蚕蠕动,展颜一个激灵,揪住他后背衣服,“很痒呀图南哥哥。”
他似乎是笑了声,很短促,几乎是耳语,藤条一样缠上来:“哥哥好好爱你,宝贝儿,我的颜颜小宝贝儿,我的宝贝儿……”
作者有话说:
恰逢年关,《北方有雪》也到了尾声,在这里,先祝大家新的一年,健康喜乐,万事如意。
那就从“年”说起,聊聊本文写到这里,我自己的一些主观想法。
“年”文化,说到底是农耕文明留下的一个传统,很乡土,《北方有雪》这篇文,开头就很乡土,估计比较劝退,其实最开始我想把这个文创作成“世情小说”,乡土的世情,城市的世情,都去写一写。
这篇文写了一个不讨喜的女主角,讨喜的是什么样呢?现在主流讨喜的,应该是潇洒独立很个性,积极进取,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不拖泥带水,都很赢家,呈现出一种看起来很爽感的人生。这篇文里,孙晚秋猛一看,跟这种讨喜人设非常接近了,可能很多读者会遗憾她不是女主角,我想跟大家聊聊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三个女性角色,按戏份少到多来讲。
王静的戏份最少,大家估计都忘了或者说,很难描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乡村走出去的一个类型,很淳朴,念书不算好,但还是继续念了,读大专后在南方闯荡,最终也留在了外面,她这种女孩子性格比较温和,也不会想太多,人生处于哪个阶段就接受那个阶段的样子,对未来生活有最美好的憧憬。你要问她村里生活苦不苦,她可能习以为常,觉得也还行,你要问她城里生活好不好,她可能会说挺好的,但也辛苦,乐呵呵过日子。她面目比较模糊,不够有特色,对故土谈不上眷恋,也不至于讨厌,就是生活中的一段过去罢了,她不会思考太多的东西,比较容易满足,快乐。
孙晚秋是本文里最有学习天赋,最聪明,也最决绝的类型。故土对于她,就是愚昧,贫穷,落后,没什么可值得夸奖的,她绝不留恋,她宁愿死,也要死外面。但她偏偏没有能念成书,命运就是这么诡谲,最适合念书的,偏偏没有让她念,她走了一些曲折弯路(没有细写),最终还是落脚于城市,继续用她聪明的大脑去跟生活战斗,她要摆脱乡土,这个角色大致能代表一类人,就是很果决地跟过去了断,她跟王静都没有“乡愁”,但她的没有,是刻意忘却,是勇士断腕,划清界限。她心性格外坚忍,目标明确,深谙世故的同时又藐视权威,没有市侩气。但她有没有缺点呢,有的,她否定一切审美的东西,理想的东西,而陷入纯粹的实用主义,这点不当苛责她,跟她的出身,经历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