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纵虎嗅花【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5:45

  “我知道爸担心的是,万一我玩完了,是在坑颜颜。”
  贺以诚道:“颜颜知道这事吗?”
  “知道。”
  “她还愿意嫁你?”
  贺图南说:“我什么样儿,她都嫁,同理,她什么样儿,我都娶。”
  这可真够感人的,年轻人动辄海誓山盟,贺以诚心头复杂,他说:“那你想没想过,你出了事,她怎么办?”
  贺图南说:“我不想再因为各种原因跟她分开,出事再说出事,我不会出事的。”他又冷静许多,头脑清醒。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不管怎么样,颜颜都有我兜底?”贺以诚看他要说话,摆了摆手,“你当年一下就跟她断了,说到底,是心里觉得横竖有我管着她,可你走后,颜颜一分钱没再要过我的。”
  贺图南完全愣住了。
  “她怎么念书的?”
  贺以诚说:“她靠自己,得了奖学金,打点零工,我去看过她,过得很寒酸,我看着她大冬天在那冻得发抖心里真是难受,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再花我一分钱。”
  贺图南脑子嗡嗡的,他的小妹,他一点苦都不舍得她受的,她跟着他受苦,本来就够让他痛苦的了。他走,不是叫她受苦的,他总觉得她选择了爸,他气她选了爸,他还那样想过她!
  贺图南太难受了,没一点预兆,贺以诚就把这个事告诉了他,他一丁点都不知道,他都不能仔细想。仔细想,自己就不可饶恕,神明难恕。
  “我看,”贺以诚话说着,微微皱眉,他发现贺图南脸上有泪水,那么大的人了,一个男人,听了几句话就要流眼泪,都说不好他是感性还是冷酷,他去坐牢,也没见贺图南哭。
  “我看,颜颜是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你,她愿意的话,就这样吧。”
  贺图南人有点恍然,他听到了,过了会儿才回神:“爸说什么?”
  贺以诚的眼睛,在灯光下,也是深邃的:“我说,既然她知道,还要跟着你,就跟着吧,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想办法。”
  他说着,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缓缓站起来。
  贺图南疑惑地看着他:“爸什么意思?什么给我想办法。”他甚至都没怎么听清前两句。
  贺以诚走过来,意味深长看他几眼:“你如果真有事,咱们爷俩儿一起扛,哪怕是我再坐一次牢,也不能叫你完蛋。”
  至始至终,也没有贺图南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争执。
  他换了鞋,带上门,身影倏地消失了。
  贺图南慢慢靠在了墙上,仰起脸,他心里滚烫,默喊了声爸,却没什么后续,贺以诚已经走了。
 
 
第89章 
  展颜搬过来跟贺图南一块儿住了,她一来,家里很快满了,时不时添点东西,觉得少这少那。以前那出租屋里,也是锅碗瓢盆一堆,擦得雪亮,刷洗都在院子里,就是冬天太冻手指头,几十秒,就冻麻了,还疼。
  两人反正不是第一回 像小夫妻过日子。
  十一月,政府出台了刺激内需的十项措施,大约要投资四万亿元。这时候,经济形势已经非常糟糕了,一个厂子倒闭,几千工人一夜之间就没了工作,大量民工只能提前返乡。
  老百姓们不晓得政府要把这钱怎么花,到底有没有用,都在讨论这个事儿。贺以诚的建材公司,因为地产不景气,也受影响,天冷的要命,一丝云彩都没有,难得蔚蓝成片,看起来空气质量很好,可惜的是,市场跟天一样冷。
  父子俩见了面也聊这个,年底,政府还有一次土拍,贺图南说了自己的打算,想再拿下高铁站附近一块地,这话是在饭桌上说的,贺以诚道:
  “现在的房市,我没看出哪里有好转的迹象。”他问展颜怎么想,展颜说,“图南哥哥想好了,就去做吧。”
  贺以诚无奈笑道:“他要是胡来,你得劝劝他才行。”
  展颜瞥瞥贺图南,他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我不劝他,他脑子比我好用,不做违法的事就行。”
  贺以诚说:“颜颜,你这心太大了,万一他选错了呢?”
  展颜说:“人这辈子,也不能总对吧。”
  贺以诚摇头:“他这要是犯错,可不是小错。”
  展颜心里没那么害怕,她反而高兴,他们父子俩关系融洽了许多,她感觉得到,也就多说几句话,多几个眼神回合,到底是父子,她想到人家父子这么好了,很自然的,想起了展有庆。
  往年的话,农民工要等到春运大潮,才大包小包,乌泱泱地挤绿皮火车,揣了一年的钱朝家的方向赶。老人在等,孩子也在等。今年下半年开始,形势太坏了,急转直下,老板卷钱跑了,大伙儿上街闹着要钱,没个着落,在外头呆一天花一天的钱,大冷天,睡桥洞是要冻死人的,索性卷铺盖回家。
  回家还有地,有地就成,庄稼人种地手艺又没丢,这个时节,正该上山刨地,来年好种。几千年都这么过来的,可人一旦见了世面,再瞧那土坷垃,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之前是蒙眼的驴,大伙都是,一个劲儿围着磨盘转就是了,啥也不想。
  如今都晓得一年忙到两头,地里那些东西,只够糊住嘴的,太穷了,有这力气不如卖给工厂,但现在厂子垮了,回来真是心不甘情不愿。
  “城里企业不景气,打工的农民能回家接着种地,如果以后,全部城镇化了,再发生经济危机,城里不需要这么多劳动力,那人还能往哪儿去?”
  展颜一问这个,父子俩都有些意外,贺图南笑道:“爸,颜颜开始干经济学家的活儿了,我看她啊,应该当个三农专家。”
  她伸腿从桌底踢了他一脚。
  贺以诚说:“颜颜这个问题提的好,能想到这层,很不俗,国家最近出台的政策,有一项就是到农村搞基建,农民工返乡,不仅能种地,还能参与基建。至于以后,再有经济危机,要怎么转移矛盾是国家战略层面的事,不是我们老百姓能想到的,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只有在土地上真正生活过的人,才能想到这些,贺以诚依旧谈不上喜欢那片土地,没有一个地方,像那片土地,承载了最善最美与最恶最丑的回忆,于他个人而言如此。
  贺图南笑笑的,他老子可真够严肃,一开口,那么老派,他瞧了瞧展颜,说不上她那是个什么神情。
  展颜没期待听到答案,她只是想到了,便说出来,孙晚秋憎恶故乡,但她没有想过,故乡为什么是那个样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贫穷,不幸,悲哀。展颜也不是很明白,她只是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哀愁。
  等贺以诚走了,贺图南一把抱住她,在她脖颈间乱蹭:“你这么忧国忧民,是不是也该多关心关心我,我也是民。”
  他有时很爱跟她开玩笑,觉得有趣,展颜笑着躲开:“哎呀,你衣服有静电,很烦人。”
  贺图南偏还要挠她痒痒,展颜笑个不停,说不行了,眼泪都笑出来了,身子一软,都要坐到地上去。
  大冬天的,外头那么冷,散步免了,这么闹一会儿算是活动了。展颜笑够了,跟他说:“我想给爸转点钱,他今年都没怎么出去干活,前段时间,听说开拖拉机给人拉石头。”
  贺图南要表示,她拒绝了。
  “他又有了家,其实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我不喜欢壮壮,也不喜欢壮壮的妈妈,你说,我是不是太没人情味儿了?”
  贺图南揽过她:“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要强求,我是这么想的,他如果没有再娶,一个人,你自然对他照顾应该多些。但他现在有家,你给些钱,过节去探望探望,差不多够了。”
  “我很矛盾,妈给我留的信里说,爸应该有新生活,我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妈在时,我觉得他很爱妈,可妈走没太久,他结婚了生儿子了,好像很高兴,人太复杂了,他爱过妈,可那又怎么样呢?”展颜趴他胸口,“我现在回忆,觉得妈是不喜欢爸的,她跟他,都没话讲,我很小的时候,模糊记得,妈宁愿带着我单睡,我们在东屋睡,她也不愿到堂屋的东间跟爸一起,可她还是跟他过了一辈子,怎么过的呢?”
  贺图南握着她的手,轻轻拨弄:“你妈妈,也许是在忍着过,不是穷么?每天要干那么多农活,估计也没时间说话,如果再没共同语言,又累,那是彻底没话讲了。”
  确实没人说甜言蜜语,那玩意儿,不能多收一担粮食,多打一壶菜籽油,也想不到爱啊什么的,就是种地养孩子。
  “不说这个了,我们说点高兴的吧,杨师傅带我们这次接的活儿,甲方特别好说话,胖胖的,我去跟他沟通,他总是展师傅你这个想法可真有水平啊,他一夸人,就是你真有水平。”
  贺图南哦了声:“我怎么觉得你在含沙射影呢?”
  展颜嗔他一眼:“对,我这么有水平,就你看不出来。”
  “那我好好看看。”贺图南忽然抄起她,进了卧室,“我来研究研究,到底哪儿有水平。”
  展颜每到这时候,顶爱撒娇,她以前就这样,跟条小鱼似的乱摆尾,让他抓住了,又跐溜走,来来回回逗他,觉得好玩儿。
  她那些情话,甜蜜的不行,是个男人听了,都要心甘情愿为她死,贺图南又回到那种不知道怎么才能多爱她一点的状态了。他最喜欢晚上,这样的冬夜,漫长的很,他对完全拥有一个人这件事,非常在意,也非常投入,他吻着吻着她,心里忽然一阵难受,脸色不是太好。
  “图南哥哥,怎么了?”展颜摸他身上紧致的皮肉,按下去,她迷恋触到骨骼轮廓的感觉。
  贺图南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她笑了:“怎么说这个?”
  嗳,这个事儿他一想起来,就难受得血液倒流似的。
  展颜拉过他的手,引向自己:“我们不说过去的事了嘛。”她说完,用起身体全心全意给他温柔、炽烈的缠绵抚慰,她知道除了她,没人能再给他这些东西,她给他最极致的,她让他知晓自己是被怎么爱着的。
  年底了,都在忙,孙晚秋忙里偷闲看房子,研究政策,拖到09年元旦,老百姓还在观望,贺图南说你可以买了,不必再等。孙晚秋犹豫了一阵,那可是钱,先头看中的房子,这一平又降了百十块。她从没这么矛盾过,一边想着会不会再跌,一边想着可别跌了快涨上去吧,新世界又拍了高铁站的地,高铁站还没影儿呢。
  孙晚秋还是买了个小房子,五十多平,是现房,装修好找人,她自己又懂,不会轻易叫人坑了去。展颜帮她联系贺以诚,买装修材料,孙晚秋自己抽空也去跑跑,她跟男人一样,粗声大气,每次还要带上个男人,全是以前跟她干活的那批人。这回老张,下回老李,谁有空谁跟着去。
  为什么要叫上男人?自然是身边多个男人,对方一看,乱要价没那么离谱。现在房产影响的上下游产业都不那么乐观,有顾客来,非常热情地吸血。
  展颜告诉了孙晚秋自己要结婚的消息,这时候,她们当年的小学女同学里,有很多人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男人们也大都成家,在外打工,小孩子则留在乡村,和老人一起生活。
  展颜下工地时,孙晚秋也在,她刚劈头盖脸把老马骂了一顿,最近天冷,老马总爱喝酒,晕晕乎乎,出事可了不得。
  “我跟你说没下次了,下次这样,你立马滚蛋!”孙晚秋很凶,老马讨好地笑,嘴里说不敢了,不敢了,讪讪朝边靠了靠,帽子一拿,挠了挠头,全头皮屑,油油的发根,紧贴头皮。
  展颜不作声,等她骂完人,才问:“小马呢?”
  “犯病了,彻底不能干了。老马这家伙,骗我他是智力有问题而已,妈的,谁知道小马还有精神病得吃药,在澡堂子洗澡,光着屁股就跑出来几个人摁不住。”孙晚秋一提这个满肚子火。
  展颜愣了愣:
  “那他人呢?”
  “在老家,关起了,听说疯的不成样子吃自己的屎。”孙晚秋边说边四处看着,“大概,就跟王静她爸一样,听说王静快结婚了,男的是广东人。”
  似乎每个村子都有疯子,不锁家里的,就到处乱跑,也不晓得他们会跑哪里去,无人在意。这样的天,倒在路边冻死一点不出奇,潦草地没了,悄无声息。
  “你也要结婚了。”孙晚秋说,她看向展颜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小时候的事,她记忆最清楚的是婷子姐,婷子姐十七八岁时,梳着两根长辫子,皮肤黝黑,眼睛却又大又亮,爱笑爱唱,她们都觉得婷子很漂亮,她牙齿雪白,会讲《聊斋》,在有月亮的晚上坐门口,说一个又一个的鬼故事,把小孩子们吓得哇哇乱叫。
  后来,婷子姐嫁人,也就一年的光景,她回娘家,还是坐门口,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么多人,她也不避讳,像别的妇女那样,一撩褂襟子,露出石滚子一样大的乳|房,给娃娃喂奶,同人说笑。
  孙晚秋看到她黑乎乎的硕大的乳晕,她吓了一跳,很多事都吓不到她,婷子姐吓到她了。婷子姐本来是那样的一个姑娘,水灵灵,鲜活活,像只燕子。可她做人家媳妇了,做人家妈了,就变得跟其他妇女再没两样,孙晚秋那年读五年级,她看到婷子姐喂奶,就再也不喜欢她了,而展颜,在那摸小娃娃,说小娃娃真可爱。
  她也不知怎么了,竟想起婷子姐,一个女孩,变作妇女,不是同男人睡觉变的,是那个孩子叫她变的。
  好像听见展颜说春天办婚礼,先领证什么的,孙晚秋道:
  “跟男人睡觉快活,但生孩子不快活,要是只睡觉就好了,生孩子,就得做人的妈。”她想有一个更好的妈,羡慕过展颜,但轮到她自己,孙晚秋发现自己并不乐意做人妈,一想到一个孩子,那么大一个东西,要从两腿之间钻出来,她就恶心。
  “你喜欢小孩儿吗?”孙晚秋问展颜。
  展颜想了想,说:“我还是更喜欢图南哥哥,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生小孩,但如果生了,就好好爱护。”
  “我不喜欢。”孙晚秋在对所有事的判断上,都这样清清楚楚,她想,展颜不会变成婷子姐那样,但她一定会变成一个妈妈。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跟男人结婚,只睡觉。”孙晚秋笑着坦白,“能遇到一个让我快活的男人,我就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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