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拽紧那块衣服,蹙眉遮住伤口,沉沉道:“噤声。”
月亮早已消失在苍白的天幕,卞翎玉死死撰紧扶手,忍过去那股钻心的疼。
涵菽收回探查师萝衣身体的灵力,若有所思。
“我怎么了?”
涵菽说:“没看出有何异样,你本是仙体,寻常的毒丹也不会对你起作用。你说有人喂你吃下毒丸,那人是谁?”
师萝衣垂眸:“嗯……既然没什么事,那就不必追究是谁了罢,他不是故意的。我半夜来此,叨扰涵菽长老了,这就走。”
涵菽见她不欲告状,便也就没追问。只是冷声补充道:“若之后有不适,随时差人来找我。”
师萝衣点头,她都快走到门口了,涵菽犹豫片刻,道:“你父亲未醒之前,你需明哲保身,谁也不要过分信任。”
涵菽心里清楚,不夜山是世间最神秘的仙山,它的主人师桓道君年少成名,攒了无数宝贝和心法在宫中,道君甚少收弟子,又为爱妻在不夜仙山上种满了冰莲,寻常人等不得入。
世人对这样的地方,无一不向往垂涎。自道君沉眠,涵菽就隐约觉出师萝衣处境不好,可是自己一直没有立场去规劝提醒。
师萝衣心里对她多不喜,涵菽一直都明白。毕竟……自己确实仰慕了她的父亲近千年。
可近来师萝衣对她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亲近,涵菽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明幽山远远不像表面那样简单,涵菽知道师家这个如今没爹没娘的小仙子,是个好孩子。失去了道君的保护,才刚长大的她,如何能在豺狼环伺中生存?
她提点了一句,又隐约后悔,恐师萝衣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然而晨光熹微中,师萝衣回头,眼里清亮柔软:“涵菽长老,你真好!”
涵菽:“……”嗯。
十二月人间。
卫长渊此次追捕作乱人间的妖,是一只修行了五百年的熊妖。
熊妖破坏力巨大,在失去自己孩子以后,染了魔气,开始频繁吃人。
熊妖皮糙肉厚,觉出危险,便一门心思往最熟悉的岩洞中钻。卫长渊带着几个师弟,一同追捕了它好几日,才在今日正午,将熊妖斩首,取出内丹。
一行人临近门派时,卫长渊轻鸿剑的剑穗突然掉落。
他捡起剑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沉闷。
同行弟子姜岐挑眉笑道:“世人皆道卫家公子风姿卓绝,如今看来似乎还两袖清风,颇为念旧,剑穗已旧都不曾换。”
卫长渊淡淡道:“师兄说笑。”
他望着掌中剑穗,难得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卫长渊是一名剑修,剑修弟子的剑,有时候就是自己的第二条命。卫长渊天生剑骨,出生时轰动两界,他是命定的剑仙,家族也给他打造了世上顶好的仙剑,取名轻鸿,以上古剑法为名。
剑修修行辛苦,大多性子都冷清孤傲,他掌中陈旧幼稚的黄色剑穗,是所有剑修都耻于挂在剑上的,然而他却一佩数年,不曾更换。
但许是佩戴久了,渐渐的,他习惯了它,也就忘记了它。
剑穗是少时师萝衣送的。
他成人仪式,师萝衣亲手编了剑穗,又央着他挂上轻鸿剑。那时他接过并不好看的剑穗,允诺她永远不亲手摘下。
而今,剑穗断裂,就像一种不祥的预兆,令他久久沉默。
恰好也在这时,卞清璇领着几个弟子下山迎接他们。
他们遇见卫长渊与姜岐,拱手道:“卫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这位是?”
卞清璇也看向卫长渊。
卫长渊介绍:“姜岐,我的师兄。”
卞清璇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宗主所收的第一个弟子,传闻中的姜岐师兄。
据说姜岐二十年前就孤身前往人间历练,一直未归。卞清璇与其他新弟子第一次见他,连忙道:“姜师兄好。”
姜岐笑盈盈地颔首,他的目光从卞清璇身上一扫而过。
卞清璇红着眼眶对卫长渊说:“长渊师兄,那日我们把萝衣师姐带回来,她身子一直没有好转。前几日我听说,师姐危在旦夕。都怪我,若不是那日我与师姐起冲突,师姐不会一个人下山受伤。长渊师兄,你既然回来了,赶紧去看看师姐吧。”
卫长渊听见“危在旦夕”四个字,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握紧掌中剑穗,下意识要离开要往山上去。
然而走出好几步,他方想起什么回头。
绯衣少女站在山口,风吹起她的弟子服。卞清璇脸色苍白,眸中带着欲落未落的泪。
见卫长渊看自己,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冲他挥挥手:“师兄,你快去吧。”
卫长渊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卞清璇见他仍是离开,眸子泛起微微凉意。
余下的弟子,被卞清璇的模样心疼坏了。
“这怎么能怪小师妹,明明就是师萝衣先动的手。也是她自己跑下山去!”
“长渊师兄怎可如此,小师妹清晨便在这里等他,他问也不问一句。”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原本开始同情师萝衣的弟子们,开始因此怀疑和揣测,“莫不是又为了构陷小师妹!”
卞清璇急忙摇头:“萝衣师姐不是那样的人。”
姜岐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剑,微微眯眼看卞清璇。良久,他唇角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
姜岐虽身在凡尘历练,但他养了不少用于传信的飞鹤,这些年宗门里关于师萝衣的传闻不断,大多都是恶语,说她不若父母仙姿出众,相貌丑陋,还心胸狭隘欺辱同门。
与之相对,随之声名鹊起的,是眼前这个才来宗门三年的小师妹卞清璇。
姜岐此次历练回宗门,便对这两个少女颇为好奇。
到底是何等的命数,才会让千金落尘土,麻雀飞枝头。
如今,他算是有点明白了。他弯起唇,真是厉害。
但凡师萝衣没真的死去,情况就会对她很不利。不夜仙山的小仙子,会吃这个大亏吗?
第7章 断舍离
屋子外飘着药味,为了做戏真实,一连几日茴香都在院子里熬药。
茴香端着药碗进来时,师萝衣正趴在窗前,看院子外的红梅。
红梅盛放在枝头,开得俏丽孤傲。
茴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小姐在看梅花?明幽山的冬日,确与我们不夜山不同。茴香听说人间许多诗人钟爱此花,争相吟诵,小姐也喜欢梅花吗?”
“不喜欢。”师萝衣不屑地说,“开在冰天雪地,独独枝头抱香,如此清冷倔强,一变暖就成了春泥,又累又傻。”
就像前世的自己,咬牙咽下苦涩,吃尽了苦,最后只身在破庙死去。这么惨,有什么值得称颂?
茴香觉想笑,师萝衣说着不喜欢,却分明在为这花抱不平。
茴香想起了今晨听见精怪姐妹带来的消息,卫长渊今日回山,卞清璇一大早便去山门迎接。
她心里不免为师萝衣着急。
小姐儿时便与卫大公子定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茴香深知师萝衣多喜欢他。
茴香记得几十年前,绾荨公主病重。道君试图救回公主,带公主去各大仙山求医,然而无力回天。公主身陨那一日,小姐似乎有了感应,明白母亲再也回不来,死活不愿意跟着道君派来接她的人离开南越皇宫。
她尚且是个孩童,深夜便在寝宫哭,哭着要找娘亲。宫女好不容易将她哄睡,她又会被噩梦吓得惊醒。
彼时卫长渊也不过是个小少年,他天赋异禀,生来剑骨,听说小萝衣没了娘亲,他一人一剑,只身从明幽仙山御剑下来,每晚给小未婚妻讲故事。
他口舌并不伶俐,讲的故事也不很有趣。然而他会把她抱在怀里,青涩地哄她睡觉。
当时小萝衣并不领情,她失去娘亲,总是躲起来哭,试图挣脱少年的桎梏,去找爹娘。
没多久师萝衣走丢,众人皆知道君为了救爱妻,此时不在皇宫。觊觎师萝衣血肉的妖魔良多,大家担惊受怕,整个南越皇宫急得要命。
皇宫四处亮起火把,他们找遍了萝衣平日爱去的地方,却都没有她的身影。
是卫长渊找到了她。
小小的少年修士,背着更小的孩子,一步步从山上走下来。
经年之后,茴香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震撼。
卫长渊半身都是泥和血,他的剑挂在腰间,单手骨裂,却用另一只手稳稳护住背上的人,免她颠簸。女孩在他背上,莹润的小脸脏兮兮,却睡得很安稳。
那是卫长渊第一次杀凶兽,少年的轻鸿剑,为了师萝衣见血。他因为她长大,因为她变得锋锐。
卫长渊背着萝衣走了很远的路,带着她回家,小萝衣睫毛上挂着泪,两只嫩藕一样的胳膊,占有欲很强地、如同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茴香记得,从那晚开始,小主人再也没做过噩梦。
那时候茴香一度以为,他们可以相守一辈子。
茴香正陷入回忆中,怔然抬眸便看见了院中的颀长身影。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回过神发现来人确实是卫长渊。清隽不凡的少年背着长剑,走过梅花树,来到师萝衣身前。
茴香惊讶了一瞬,连忙行礼:“卫大公子。”
卫长渊看她一眼,礼貌颔首回礼道:“茴香姑娘。”
茴香见他神情冷凝,盯着师萝衣。茴香心里虽担忧,却明白自己应该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小姐,大公子,茴香先告退。”
卫长渊捉住师萝衣手腕,他的嗓音含着几分怒意:“为何装病骗人?”
卫长渊想起自己来时的不安,在见到她无恙便化作了怒意。是否她觉得这样很有趣?
窗边的师萝衣也抬起了脸。
她小脸苍白,神色却十分平静。卫长渊进院子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但她没用障眼法故弄玄虚,她从来就不想骗他。
因此以卫长渊元婴后期的实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伤势已经大好。
但师萝衣眼中的卫长渊,并非如茴香记忆中那般明晰。她与他隔了六十年的光阴,数不尽的缺憾,还有她追逐半生的爱与恨。
她重生那日,在雪地中骤然看见卫长渊,尚且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这些日子她回到宗门,心魔还未发作第二次,并不严重,在心法作用下被她强行压制了下去。
师萝衣见到许多故人,看见茴香和涵菽还活着,方觉得与卫长渊之间的爱恨,抵不过生死两茫茫。
卫长渊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心中失望,冷声道:“你为了让人误解小师妹,竟然装病!萝衣,这几年你长得教训还不够?你有没想过,撒这样的谎,你之后如何自处,同门会怎样看待你!”
“我为了让人误解小师妹?”师萝衣突然有些想笑,她看着眼前少年的双眸,良久道,“长渊师兄,我已很久没有这般叫你。这些年来,你总是这样……因为她质问我,我都快忘记,你我之间,最初是什么样子。”
卫长渊本有一腔冷怒,然而掌中少女坐在窗前,怅然冰冷地看着他,他说不清为何,又想起了掉落的剑穗。
“我并非为了诬陷小师妹。”师萝衣自嘲笑笑,“我不喜她,可一直都有自己的尊严。我努力修习,不是为了压过小师妹,是因为不想让人诟病爹爹教女无方。我只身做宗门任务,并非鲁莽好胜,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我,没人愿意同我一起。我与小师妹动手,是因为她摘了我的花,当年母亲种下的花。若非她故意招惹我,我本就不会多看她一眼。”
雪地映衬着红梅,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冬日的凉意,令人遍体生寒。
师萝衣反问道:“至于装病,长渊师兄,我落到如今的地步,若我不保护自己,还有谁可以保护我?还有你吗?长渊师兄,你瞧,我把所有都说与你听了。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卞清璇?”
见他良久不说话,师萝衣就明白了他的答案。自卫家灵玉易主之时,他们之间就已经结束了。若非第二次心魔发作,他们可能再无瓜葛。她上辈子就不该指望卫长渊救救自己,解开心魔。盼着他悔悟,还不如另寻天材地宝压制心魔。
卫长渊抿紧唇,下意识觉得师萝衣在狡辩。眼前不自禁浮现清晨山口的画面:卞清璇含泪对他说,让他去看看萝衣师姐。
那般柔弱使人怜惜。
他又想起了这些年的种种,他一开始并非不愿意保护她。然而萝衣从道君陨落后,开始处处与同门针锋相对,尤其是小师妹。
她心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努力修习,不顾劝阻自己去做宗门任务。生气时会对小师妹破口大骂,或者动手,但卞清璇从不还嘴,也不还手。师萝衣戾气横生,不愿悔改。
此间种种,他作为明幽山的执法堂弟子,有时候不得不秉公办事。然而师萝衣总会愤然离去,正如数日前,她不顾宗门法规,跑下山门。
若他眼见都为虚,那什么才是真实?
然而心中另一个微弱的声音,掉落的剑穗,让他无法轻易出声。
见他默然不语,师萝衣把手腕从他掌心抽出来,指着外面:“你走吧。爹爹沉睡,我们之间的事,一直没有定论,待我拿回当年信物,我们解除婚约。”
卫长渊蹙起眉。
心里本在犹豫,她却又说起了解除婚约一事。这几年,若令她不高兴,师萝衣总喜欢用这件事来威胁他。
卫长渊冷声道:“我并非不信你,萝衣,道君沉眠,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别因为跟我赌气,刻意说这样的话。”
赌气?
师萝衣心想,不,以前是赌气,盼你能回头,也盼我能回头,但这一次是真的。我没有回头路,你也没有。
她望着卫长渊,看着这个自己年少时曾深深喜欢过的人。师萝衣有些恍惚,她追逐了一辈子的东西,真的放下时,心里难免有些空荡荡。
佛说,断舍离。
她曾经追逐了这个人一生,破庙濒死,才倏然顿悟。
她唯一庆幸的是,卫长渊后来留下的乾坤袋,在漫长的光阴中,抵消了她心中的恨意,让她慢慢想起他的好来。
卫长渊并不是什么坏人,是他陪着自己度过了童年的苦厄,也是他这么多年来,还以尚且稚弱的肩膀护着不夜山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