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晚风吹过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白越说,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九年前,他十五岁,刚继承了枫华谷谷主之位。我带了因剿灭魔教身受重伤的唐炀来到这里,恳请他出手相救,说唐炀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枫华谷消息灵通,他知道那场名为剿灭魔教的正义之战,实则是为了瓜分魔教财宝,所以对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嗤之以鼻。当时他一点也不愿意救这样的败类,所以对我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分明办不到的要求——长白山中有一黑蛟,身长数十丈,时常会在长白山中肆虐,枫华谷的药田也经常被它毁坏,他要求我七日内杀掉那条黑蛟,带着它的筋骨回枫华谷,他就会对唐炀出手相救。
长白山黑蛟可是赫赫有名的存在,据说因为它身上有龙的血统,浑身上下都是宝,所以一直以来有无数人觊觎它的性命。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黑蛟的体型都暴长了数倍,还是没有任何人能奈何得了它。这本是必死的局,他没想到我接受了不说,后来还当真浑身是伤地扛着已经死去的黑蛟回到了枫华谷。
他检查了黑蛟的尸体,确定无误之后,只好出手救了唐炀。之后我准备离谷的时候,他还劝过我最好离唐炀远一点,可是我并没有听劝。
再后来他就听说,我杀了唐炀的未婚妻,毁坏了唐门的至宝暴雨梨花针,成了武林人人唾骂的妖女。
可当时在谷中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唐炀对我承诺过,等回到蜀地便会和未婚妻退婚。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等打听到是非曲直之后,他才明白,唐炀当初只是想利用我的身手,帮他在武林做出一番成就。待到他声名鹊起之时,我活着便是累赘。于是唐炀伙同未婚妻决定杀掉我,但我逃了出来,他便果断用暴雨梨花针杀了同样知道了许多秘密的未婚妻,并将所有黑锅扣在了我身上。
了解到和唐炀过去的一切真相,我有点后悔当初在唐门的时候没有多扇他几耳光。
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江湖上的传言大多不可信,就算我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我也坚信自己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白越道:“但是你救活了唐炀,他才有机会杀了那么多人,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我膝盖一软,险些无地自容,说道:“不要对一个失忆的姑娘说这么残忍的事情。”
白越微微一笑:“接下来,本公子还要告诉这个姑娘更残忍的事情。她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我现在可以一点一滴全部告诉她。”
我抬手捂住耳朵,说:“我现在不是很想听。”
白越漫不经心地道:“那本公子现在也不是很想救人。”
我立马放下了手,态度无比恭敬地道:“您请讲,您说再多我都听着。”
白越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这还差不多。”
白越说,他第二次看到我是在三年后,那会儿他已经十八岁了,身高比以前长了一大截,容貌也更加好看了。但不知道为何,当我再度带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年轻男子来到枫华谷时,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说到这里,白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来有些奇怪,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你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心虚地撇开了头,咽了咽口水道:“可能是娃娃脸耐老吧。”
白越冷笑:“呵呵。”
虽说白越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说辞,但故事既然开了头,就断然没有忽然结束的道理。
好在白越并没有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的毛病,在用鄙夷的眼光看了我好一会儿后,他便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了下去。
三年后,我带到谷里的人来头更大,居然是大殷皇室的七皇子苍楠。那会儿老皇帝年迈,诸子夺嫡,朝堂上下风声鹤唳,皇宫内外危机四伏。这种敏感时期,我居然卷了进去,白越当时就觉得我脑子被驴踢了。
可奇怪的是,我当时对他的冷嘲热讽并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记得跟唐炀的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求他救苍楠,并口口声声称苍楠才是我今生的最爱。
白越觉得我是故意装作忘记,实则就是水性杨花。
他讨厌愚蠢的人,更讨厌滥情的人,所以他这一次提出的要求更为严苛。他说,昔日他途经西域,出于好心救了当时的楼兰国女王,谁知女王病好之后居然觊觎他的美色,不仅出言调戏,之后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灌了毒囚禁折磨了他一段时间。
是以,他要求我将楼兰女王的首级送到枫华谷来。
世人皆知,楼兰女王精通巫蛊之术,身边一直有高手昼夜严加保护,想杀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但至今这个暴戾狠毒的女王依旧怀抱男宠坐拥楼兰。为了苍楠,也因为楼兰女王的恶行尽人皆知,我便只身前往西域。
数月过去,我带着楼兰女王的首级归来,白越只好遵守诺言将苍楠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而那之后,七皇子回京,京城便再无宁日。有战神之称的三皇子惨死,数位德高望重的权臣身首异处,这一切本都是苍楠为了自己的野心所为,可最后所有的过错还是全部算在了我头上。乌云闭月,树影婆娑,白越侧头看我,声音微凉:“你知道咱们现在这位陛下登基以后,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吗?”
因为有关叶兮的各种传闻实在太多了,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将那些故事记得差不多了,我说:“我知道,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毒杀叶兮这个妖女,以祭奠那些皇子大臣们的在天之灵。”
白越接着道:“你死以后,他不许人给你下葬,让人将你的尸首直接扔在了乱葬岗。”
事到如今,我总算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乱葬岗,又是何人对我下的毒手。
可是,我没想到,事实居然会是这般惨烈。就算没有了那会儿的记忆,不知为何,我潜意识里便相信白越,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正当我脑中思绪纷飞之际,白越忽然将脸凑近,目光深邃,说道:“当时你死的时候,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我很好奇,时隔这么多年,你怎么又再度完好无损地活了过来?”
真实身份一直是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当听到白越这么说的时候,我心跳如擂鼓,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不少话本上都说过,当遇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时,沉默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立马闭上了嘴,只摇头表示不知。
白越盯了我半晌,见我当真不打算说出事情的真相后,眼神一转,视线便落在了我身后的唐恒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他看着唐恒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周遭气温瞬间降低了许多。
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你看男人的眼光一次比一次差。唐门就是深不可测的污水坑,唐炀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唐恒便能例外?”
如果白越说的是我,我可能并不会怎么在意。可他贬低的是唐恒,我的心上人,我就坚决不能忍了,说道:“难道公子没有听说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句话吗?”
白越神情漠然,道:“我只知道,什么叫愚不可及,死不悔改。”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决,问道:“如果,我一定想要救他呢?”
白越轻轻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慢走,不送。”
说完,白越转身便要再度走进毒雾森林。
我看了看还在昏迷的唐恒,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白越离开。为了抓住这唯一的救命机会,我果断上前在白越即将踏入毒雾森林的时候,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不行,我明明都闯过了那些关卡,你身为谷主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你要是不提要求,不答应帮忙救人,我就抱着你的腿不放了!”
白越身子一僵,用极不可思议的声音问我:“叶兮,你究竟还要不要脸了?”
我只当没听到他语气中的嘲讽,用力抱着他的大腿,抽抽搭搭道:“为了我的心上人,我命都不要了,还要那脸做什么?”
眼看着浮屠塔上探出脑袋来看热闹的楼主越来越多,白越素来又极好脸面,是以僵持到最后,他到底还是松了口。
“本公子可以答应你救他,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原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顿时一松,说道:“但凭公子吩咐!”
白越低头看我,声音淡然,听不出任何喜怒:“待他痊愈之后,你必须要留在枫华谷一年,不得离开。”
我先是一愣,随后以最快的速度退后数步,双手环胸,神情戒备:“你休想!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作为一个拥有纯洁灵魂的姑娘,我绝不会答应这种卑劣的交易,你这是在侮辱我高贵的人格!”
白越眉梢一挑,眼神含着讥诮:“赶快收起你的痴心妄想,论美貌你是敌不过本公子的!”
想到白越自恋到极点的性格,我顿时又放下心来,说道:“要我留在谷中可以,不过你总得告诉我原因吧?”
对比他之前所说的条件,无论是猎杀长白山黑蛟,还是取楼兰女王的首级,都比现如今的要求困难了千百倍不止。所以对于留在枫华谷一年这个条件,我没有任何异议,唯独让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何会想要我留下。
幸运的是,这一次因为有浮屠塔那些楼主看热闹的缘故,白越不想被他们当猴看,便长话短说道:“很简单……本公子想弄明白你为何会时常失忆,又为何屡屡被杀,屡屡复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我的胸口便剧烈跳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深吸一口气,故作淡然地开口道:“什么被杀复活?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越看了我一眼,说道:“没关系,本公子记得就行。一年时间还很长,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在白越灼灼的目光下,我几乎有一种从内到外彻底被他看透的错觉。
一年的朝夕相处,以白越的聪慧,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保证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被发现。
可我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白越。唐恒危在旦夕,由不得我再过多考虑。
见我点头之后,白越便示意我跟着他走。一路穿过毒雾森林、食人沼泽、一线深渊等各种危险的关卡,最终在太阳即将落山之际,我们方才抵达了目的地。此时我们面前除了一座高达万丈,就算仰着脖子也看不见山顶的雪山以外,便再也没有了其他东西。
“你确定是在这里?”我指着面前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山,一脸不敢置信,“你别告诉我,一会儿我们要徒步爬上这座雪山。”
在接连不断的奔波和战斗后,此刻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如果白越真的点头称是,我都在考虑要不要强行动用那些已经濒临枯竭的妖力了。
不过好在走了这么长一截路之后,白越似乎也有点疲惫了,他只丢给我一个鄙夷的眼神,便开始自顾自地走近了雪山。只见他用轻功飞上飞下地在雪山各处都拍了一下,也不知拍了多久,原本全是积雪的山脚,居然奇迹般地开了一个半圆形的洞口。
白越走至洞口,原本漆黑的山洞便有灯火逐一亮了起来,可见整齐的玉石阶梯蜿蜒向下,一眼看不见尽头。他率先走进了山洞,我也急忙背着唐恒跟了上去。
待我进入山洞之后,洞口便又瞬间合拢,好似将内部和外界彻底隔开。
没有想象中的逼仄,越往下走,道路便越宽敞,而且渐渐有了一些绿树红花。起初我也很是好奇这么深的地底居然有花草存在,待我凑近看过之后,才赫然发现,这些栩栩如生的草木竟然都是用各色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组成的。
相比我的惊讶,白越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为了不在他面前露怯,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死死地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赞叹的声音。可最后,当我在地底深处看到一片恍若仙宫的琼楼玉宇时,还是忍不住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抬头是蓝天白云,低头是奇花异草,往前看是比皇宫也丝毫不逊色的华丽宫殿群。
“我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听闻我的声音,白越伸出手在我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
“哎哟!”我下意识地捂住脑门,对他怒目而视道,“你打我干吗?”
白越嘴角微勾:“会痛,就证明不是在做梦。”
我一只手托着唐恒,另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在地底深处才对,为何这里会有天空?”
白越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语气淡淡地道:“那并非真的天空,而是能工巧匠们用夜光石磨成粉后,添加了其他颜料绘制的。”
我看着那片根本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蓝天白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得耗费多少夜光石啊!我记得拳头大小的夜光石便价值连城来着……”
白越微微颔首:“除了天空,那片白色宫殿在建造的时候也掺杂了不少夜光石在里面。地底漆黑一片,蜡烛之类的又太过耗费,只有如此,方才能亮如白昼。”
说到这里,白越神情一变,磨牙道:“据说最初这里的奇珍异宝还要更多一些,但我那些师父师祖个个都是败家的一把好手,如今这里的东西不过只余下曾经的一成不到。有好些还是我出去问诊的时候,重新寻觅回来的宝贝。”
毫不夸张地说,就算只剩下一成不到,这里的一切也堪比一整个强国的财富。
我有些好奇白越的先祖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在雪山之底建造如此巍峨的绝世奇景,但白越没打算继续说,我也便不再过问。当务之急,还是先医治唐恒要紧。
“身上几十种毒,肋骨断了四根,左大腿骨骼粉碎,右肩部被利刃贯穿,五脏六腑濒临破碎边缘……”
白越每说一句,我就心惊胆战一分,担忧地问道:“一定还有的救吧?”
白越下巴微扬,语气里是说不出的骄傲:“要是搁在外界,就算是太医院院首也定然是束手无策。但既然送到本公子这里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本公子就一定能让他重获新生。”
白越这家伙虽然毒舌,冷血,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好歹还有说话算话这点可取之处。
既然他说能治好,我便彻底放下心来。
白越慢条斯理地将手里染血的白手套摘下,待到重新换上了一双干净的手套后,他接着道:“不过他身上又是毒又是伤,就算是本公子出手,用最好的疗伤圣药,也需要一个多月才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