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是。”
唐炀微微扯了扯嘴角,眸中尽是杀意,说道:“我早该在九年之前就杀了你的!若非有你在,阿九必死,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正准备答话,唐恒便贴心地将我护在身后,冷笑道:“二哥,成王败寇,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果。”
唐炀一怔,不怒反笑:“不错,成王败寇,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但是,我唐炀的命,是我自己的,生亦由我,死亦由我!”
他一边笑,一边有源源不断的黑血溢出他的嘴角。
唐恒目光渐深,喃喃道:“二哥他提前服了剧毒……”
死亡逐渐在逼近,唐炀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在生命的最后,他还是直直地看着我,低声呢喃:“阿九不……是好东西,你,你不要信他……”
那是唐炀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唐恒就一脸紧张地看着我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二哥他临死还要挑拨我们,小兮,你千万别信他的话。”
一个是曾经利用我,三番两次想要杀我之人,一个是信任我,爱护我,即将要娶我之人。
对比他们两人的话,我自然是选择相信唐恒。
夺回唐门之后,唐恒一边抓紧时间进行人事任命,一边派人采买各种成亲必需品。
那段时间我也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既要试嫁衣首饰,又要跟着资深的老嬷嬷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主母。然而每天不管多忙,唐恒都会在晚上准时来看我,陪我用晚膳,若偶尔得闲,他还会带着我在唐家堡各处散步游玩,告诉我许多建筑的由来,许多人事的变迁。
这样的日子虽然繁忙却有着说不出的温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和唐恒成亲的消息在武林之中掀起了惊天巨浪,每天都有无数的武林人士气势汹汹地在唐门叫骂。
对于武林当中各种唾骂我的谣言,在我走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就已经不绝于耳,再不能引起我的半点愤怒。
随着唐家堡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各方骂声越来越难听,我原本坚定的内心也逐渐动摇。
我开始考虑,要不要终止这桩婚姻,毕竟唐门身在武林,唐恒又是唐门之主,我很担心他会因此受到天下人的指责。然而察觉到我情绪不对之后,唐恒便立马停下了手中的事务,单独陪我好好放松玩耍了一整天。
那会儿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小兮,不要去管外人怎么说,日子是我们两人过的,关天下何事?”
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但如果所有人都还是死咬着我是妖女不放呢?”
唐恒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那就让他们放马过来!除非我死,否则谁都休想伤我妻子半分。”
那天之后,各种焦躁的情绪,都随风远去。
他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娶我,我便能摒除万难嫁他。
七夕佳节,也是我和唐恒成亲之日。
由于我没有父母兄弟,没人可背我出门,唐恒便亲自到我居住的院中来接我。
我顶着大红的盖头,看不见唐恒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步伐坚定,背着我走过了小桥流水,走过了漫长的回廊,最后抵达了人声鼎沸的正厅。
修炼成妖,我花了数百年的光阴,修炼成人,我花了数千年的光阴,这期间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道不尽的无边寂寞。如今,总算有一人,愿当着天下人的面,娶我为妻,愿成为我的家人。待拜堂成亲之后,我们将相依为命,再不分离。
在成亲之前,我每天都会给自己鼓气加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张。
一开始唐恒背着我的时候感觉都还好,可一到正厅,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了我身上,我顿时便心跳如擂鼓。
待我站定之后,唐恒便朗声开口道:“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抽空来此,妖女叶兮已入局。诸位敬请自便!”
我有想过,在婚礼上唐恒有可能会说的话,可我唯独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些。
喧天的锣鼓声忽然一停,厅中气氛骤然一变,我双手颤抖着揭开了盖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唐恒:“阿恒,你说什么?”
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年,眉目如画,依旧好看得一塌糊涂。
但此时此刻,同那些所有拿出武器对着我的武林人士一样,他也将有暗器之王盛名的暴雨梨花针,分毫不差地对准了我。
他冷着脸,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疏离淡漠:“叶兮,多年来你作恶多端,如今该是你偿命的时候了。如若不是因为你生性狡诈尤善金蝉脱壳,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以成婚为由,将这些武林豪杰聚集于此。”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好半晌没能理出头绪。
聚集到正厅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都恨我入骨,每一个都想要我的命,哪怕我压根不知道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
若今日设局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最想杀我之人,却是我心心念念的良人,而且还就在我最盼望的大喜之日。
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中的泪意压下,我逼迫自己艰难地开口道:“为何要杀我?就算我曾对不起天下人,但至少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走阆中,战唐门,去长白山,重夺位……
数月以来的付出,就说是呕心沥血也绝不为过。可面对我的疑问,唐恒并没有半点回应,只是姿态从容地对满堂熙熙攘攘的武林人士道:“这些天,每晚我都会陪这妖女用膳,确定她将那些剧毒都一一吃了进去,眼下午时已到,便是她毒发之时。”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便感觉五脏六腑都仿佛横遭暴击,撕心裂肺般疼。也就在我下意识捂着腹部的同时,他手中的暴雨梨花针悉数向我射来,其他早已虎视眈眈的武林人士,也面容狰狞地向我袭来。
剧痛之下,我无法使出妖力,也无法使出半点武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致命危机步步逼近。生死攸关之际,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写得再逼真的戏本子,也始终出自世人的杜撰。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可以做到人见人爱,更没有谁,会真心喜欢一个妖怪。
哪怕,这个妖怪对他掏心掏肺。
哪怕,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针纷纷没入了我的身体,数十把刀枪剑戟,有的刺进了我的脖颈,有的捅破了我的胸口,有的贯穿了我的腹部……
如今的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形兵器置放台,诸多名门大派的武器都能在我身上寻到。
鲜血染透了嫁衣,心跳也越来越微弱,五脏六腑也都破碎得彻底,视线也在渐渐模糊。
我想,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死在我最好的年华,最期盼的出嫁之时。
就当我以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之时,原本完好无损的屋顶,居然整个直接掉了下来,整个大厅也变得摇摇欲坠。
武林人士素来都极有眼力,此番地动山摇之下,他们当即便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大殿。
此时的我早已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顶坍塌,墙面粉碎。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提着我的肩膀,将我带离了那危险之地。
“不好!有人来救那个妖女了!”
“快!备马追上去!那妖女素来诡计多端,不亲眼见她断气,老子不放心!”
“……”
因我身上还插着各种武器的缘故,一路逃出唐家堡的时候,那人都一直将我拎在手里。直到他拎着我上了一辆外表朴实的马车,这才将我放了下来,而我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真面目——绫罗锦衣,乌发金冠,眉目如画,正是时隔一个多月未见的白越。
我靠在车厢上喘息了一会儿,待到恢复了一点力气,我方才艰难开口道:“咳咳……多谢公子相救。”
白越面无表情地看我:“你好像并不意外?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本公子的?”
“其实直到现在都很意外的,我本以为公子会等我死后,才会来接收我的尸体。”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说道,“那会儿我被你拎在手里,看不见你的脸,却认出了你戴的那双白手套。”
白越一边将带血的手套丢出窗外,一边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重新戴上了一双,说道:“你说,我是等你死掉后,直接将你的尸体带回去好呢?还是大发慈悲救你一条狗命好呢?”
狗……狗命……
两字入耳,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郁气和鲜血,便齐齐喷了出去。
白越脸色越发难看:“本公子的马车!”
若说原本我还对他来救我,有过很深的感激,那么这一刻,那些异样的情绪便瞬间烟消云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为情所伤,被爱所害,眼看就要香消玉殒了,这个浑蛋,一心惦记的还是自己马车的整洁!
各种心酸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但考虑到自己此时并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我想了想,便索性放开了来,又多吐了几口血在车上。
白越好看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喊道:“灰叔,停车!我要把这个该死的东西丢出去!她一定是故意的……”
赶车的灰衣人失笑道?:“公子切勿任性,还是先给叶姑娘治伤要紧。”
白越凉凉开口道:“她刚才险些将血吐在本公子的鞋上,这就说明她已经不想活了!”
越是听他这么说,我便越是恼怒:“谁说的……咳咳……谁说的我不想活了!我想活,可你救得了吗?”
白越冷哼道:“激将法对本公子没用的。不过,以你的情况,就算本公子不救你,你也死不了吧?”
由于后面一直都有人在紧追不舍,灰衣人驾车的速度很快,马车也越发颠簸,我身上的伤口渗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样的情况,以往我从未遇到过,但如若肉身彻底损坏,我应当也会化为原形,然后不知道要沉睡多少年方才能再度让意识清醒。
身为将死之人,我也懒得再跟白越绕弯子,说道:“应该会死吧……我现在已经感觉到眼前发黑,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眩晕阵阵袭来,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我已经快看不清白越的模样了。
然而下一刻,我便感觉有人将一团柔软的布料放在了我的唇边,紧接着白越的声音也在我身旁响起:“你想死,本公子还偏不乐意了……咬着这团布,免得一会儿咬到舌根,本公子的心血就白费了。”
原本在唐家堡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再加上诱我入局之人,乃我最信任之人,当时的情况,我确实觉得死去比活着轻松。至少,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欺骗伤害了。
后来我被白越救了出来,不管他救我是出于何种原因,多亏了他,我才能逃出那必死的局。
他说能让我活,我就相信我一定可以活。
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有谁希望我活着吗?
长白山有生灵万千,却唯独我一个开了灵识,能口吐人言,会思考人生。在等待可以化成人形的那段时间,所有的悲欢喜乐,我都只能说给自己听。然后我总算修得了人形,却又偏偏没有了自己下山之后的记忆,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乱葬岗醒来,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
再后来我在人世辗转奔走,不敢露出半点真容。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心疼我,愿意娶我为妻,我那样欢喜地想要嫁给他,可婚礼这天,却又发现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他心心念念要取的是我的命。
思及此,我便没有咬那布团,只是流着泪开口道:“不用救我了,我……我不想活了。”
白越拔针的手一顿,抬头看我:“没出息!为了一个臭男人,至于吗?”
我抽抽搭搭道:“不是一个,你跟我说过的,在此之前我还遇到了两个。”
白越轻嗤了一声,道:“不就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三个臭男人!”
我被他噎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接着道:“可是,我已经伤透了心……而且江湖之中到处都是想要我命之人……”
白越指尖翻转间,便有无数晶莹的药粉逐一覆盖在我受伤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药粉是何物所制成的,竟然一下便止住了血镇住了痛。是以暂且恢复了一点元气的我,很清楚地看见白越对着我翻了一个白眼:“没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你之前游山玩水的时候,不是还一边吃着大江南北的美食,一边将那些仇家一一躲过了吗?”
我猛地睁大了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很清楚,我走南闯北的事儿,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面对我的质疑,白越并没有回答,只是又抓了一把药粉,从容地向我脸上撒了过来。
于是,我立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候,便发现我已经回到了枫华谷的地下宫殿之中。彼时那些让我痛苦万分的刀枪剑戟早已被拔得一干二净,我浑身上下被裹上了白布,阵阵浓郁刺鼻的药味透过白布扑鼻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察觉到我醒了,原本在一旁守着药炉熬药的白越便将药倒进了一个白瓷碗中,径直走到了我身旁。我顿时便紧张起来,问道:“我……我身上的药,是你帮我上的吗?”
白越眉眼轻抬,道:“别做什么以身相许的梦了,你的药,是浮屠塔的潇湘楼主帮你上的,以后也都是由她负责给你上药。”
说到潇湘楼主,我脑中立马就出现了一个身着青衣容貌艳丽的大美人形象,于是又松了口气。下一刻,当我发现我自己无法动弹的时候,那口气又提了起来,说道:“就算我现在不能动弹,你也不能用嘴对嘴喂药什么的。”
白越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记得你伤得最重的是五脏六腑,不是脑袋!”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将碗递到我唇边,并在上面插了一根方便吸药的麦秆。
我讪讪一笑,借着喝药的机会,果断低下了头,免得再被他取笑。
直到一碗药见了底,我方才再度开口道:“你还没回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