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便俯身行礼,告了一声,恭谨地退出了殿宇。
待几步走下白玉台阶,眼前视线陡然开阔。他抬眸望向湛蓝的天穹,任着长风灌入水色广袖,猎猎作响。
碧游作为圣人道场,向来不负其仙家福缘之地的美誉,往来求道者络绎不绝,对外皆可提上一句圣人门客。
只不过待岁月渐渐悠长,往事再难重提。
于是所有人皆似忘了,最初的蓬莱,也不过是孤岛一座。
从前如此,未来……亦会如此。
他莫名地笑了半声,眼底却是一片未曾遮掩的冰冷,未曾触及这茫茫众生,恰似登临绝地,居高而下,透着隔世的苍凉。
“惟愿您归来之日,这众生天地,如您所愿。”
道人眉眼微微垂落,因着想到了什么,又于无言中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
头上顶着「溜了溜了」几个大字的玉宸,抬手改变了一下阵法,便熟门熟路地往前走去。
草木毓秀,山川灵动,天地间似有无边风月,由着人俯拾而得。玉宸任凭长裙曳地,慢慢悠悠地涉足而上。
未开灵智的小兽跟着她走上几步,眸光懵懂澄透,在玉宸低眸望来时,又牵了牵她的衣角,方匆匆地跑远。
她便驻足等候,眸底宁静无尘,沉雾未生。
待它滚着果子一路过来,歪头望着少女,玉宸唇边的笑又轻轻漫开。
岁月熟悉而漫长,又在某一刻,倏忽回首。
金乌团子趴在玉宸怀里,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望向下方,想了想又扑腾着翅膀,试图与它交流起来。
“啾啾!”
“咕咕!”
从某种意义上说,颇有种鸡同鸭讲,相顾茫然的感觉。
两小只努力比划着爪子,互相交流着听不懂的话,小兽点了点头,又高高兴兴地带着小十去找了更多的果子,堆满了一方土坡。
玉宸:“……”
她笑得无奈几分,心下似有所感,又定定地望向某处。
少女心上掠过几丝疑惑,望向光洁的掌心,缓缓掐算起来。命数明晰几分,又在下一瞬,倏忽断开。
她唇边的笑止了止,眸色微暗,又抬眸望向无垠的苍穹。
“开始了吗?”
*
另一侧。
通天和太一迅速吵完,又迅速地完成了和好。
过程之快,曾让伏羲叹为观止,亦让帝俊、元始二人恨铁不成钢。两位兄长互相阴阳怪气一番,又冷漠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准备好了下回的友、好、交、流。
彼时的太清但笑不语,回头也不忘拿此事坑两个弟弟一把。
至于眼下,通天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阿宸呢?”
太一一唱一和:“小十呢?”
两人齐齐沉默了一瞬,忽觉凄凄凉凉,默默地开始指天问地。
某位天道于百忙之中抽空瞧了两人一眼,果断干脆地将一份地图糊到了他们脸上。
天降异物,华光溢彩。
待两人定睛一看,又纷纷无语凝噎。
太一捡起地图,顺手抖了两下,仔细地瞧了一眼,忽道:“为什么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啊?”
通天抽了抽嘴角,接上了好友的脑洞,真诚地发问道:“既然都有地图了,为何我们掐算蓬莱的地点时,还是一问三不知呢?”
在两人炯炯的目光注视下,天穹照旧是平静无波。
而下一瞬,一道深紫色的雷霆兀地贯穿层层的云团,一声乍响,在地面砸出了一个巨坑。
通天、太一:“??”
莫问,问就是莫问。
太一率先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通天的肩膀,煞有介事道:“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么,习惯就好。”
通天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对。”
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也解决了眼下的小麻烦。
通天轻叹一声,耐心地循着图上缓缓移动的小红点寻去。
*
玉宸走得不紧不慢,穿过汹涌的林海,复而跋涉于嶙峋的石崖之间,偶尔纵身而下,脚尖轻轻点上横斜旁枝,衣袂随风而动。
小十跟在她身旁,随着她望向远处。
蓬莱岛广阔无垠,远远瞧不见边际,单是那么一小片地方,若单纯凭了脚力去走,又显得格外远些。
只是跋涉的人随心所欲,其他人也有意纵容,便成了眼下的画面。
这条路总归是熟悉的。
将亭台楼阁抹去,将朱墙碧瓦倒流,连青玉长阶也似无用之物,便可通通不要。
于是,便见最原始的青苔覆过嶙峋的峭壁,异兽伴凛冽的风嘶哑长鸣。微潮的雾气弥漫过视野的每一处,灵气充盈太虚,万物蓬勃向上。
那是碧游最初的模样。
一无所有,舍去半生。
她微微恍惚,于错愕中直视着自己的内心。
留在昆仑的人困守在每一分反复上演的回忆里,远居沧海的人辗转于每一刻异域他乡的彷徨中。
她终是不曾后悔,只生出了难以磨灭的遗憾。但纵然是太深太远的遗憾,也有一日,归于长宁,便只盼着无忧。
“阿宸。”远远的,有人唤了她一声。
玉宸倏地眨了眨眼,复而抬眸望去,眼底吹拂过万里飞雪,流转了星河无际,瞧见朝夕晨露,绚烂至极的边缘,偏生了澄透明澈。
她微微笑了起来,认真地问道:“蓬莱之地,日月同归,二位见之可喜?”
通天眉眼微抬,唇线紧抿,一袭青色道袍,身姿挺拔,立于灵木花丛之间。
太一不紧不慢地走来,遥遥望着岛上风光。
听着这问句,他扬唇轻笑一声,颇带一些懒散意味:“风光如何,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于我,得与二友同行,举杯邀月,乐以忘忧,自是畅快淋漓,何需锦上添花?”
说着,太一斜眸瞥了通天一眼,唇边笑意未掩。
玉宸笑了起来,垂眸望向脚下青石,又不甚在意地跳了下来。
通天眉头微皱,一声低斥压在喉咙里,复被少女眨着眼睛挡下。他低低地叹上一声,便又抬手将她拢入怀中。
衣袂纠缠,青丝相接。
太一微微摇头,嫌弃了一声,下一秒又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偷偷想溜的小金乌:“行了别跑了,陪陪你可怜的叔叔吧。”
小十愤怒地挣扎了一下,又被迅速地镇压了下去。
最后落入天青色琼宇之下的,是流云裙裾上晕开的山水,是蒸发了历史尘雾的耀日。
是友人的目光,将万里写入胸怀。
第98章 雪里已知春信至 ◇
太清:弟弟总不见得改了,也许改了,就不是他了。
昆仑山。
道旁扫雪的童子微微怔住, 又迅速地俯身行礼:“拜见圣人。”
元始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托起,雪白无垢的道袍微垂于地, 却似比雪更皎洁三分。
待他足履渐渐远去, 童子方抬起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
元始不紧不慢地走着, 昆仑永不停歇的雪陪伴着他, 自峰峦踏入谷底,落至那长到一眼望不到底的玉阶上。
若从后世来讲,碧游本无路可寻,有一人欲教化众生, 于是才有了去碧游的路;而昆仑一直在此,任皑皑白雪封掩,唯独诚心之人可踏足寻道。
异曲同工之妙, 殊途同归之道。
又有何人堪得破?
他眸光浅淡近无,静静地等在天光微晓之下,神情淡漠疏离。
天光云影共徘徊,寒来暑往南飞雁。流逝的时间将飞雪颠来倒去,只剩它所钟爱的大地在脚下沉默。
元始等得并不久。
轻缓的踏雪之声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眨眼之间, 落入他感官所及。
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平淡无波, 无悲无喜。
薄雪微寒, 春色迤逦,视线的尽头是两人手挽着手, 相携而来。
玉宸似是倦怠了几分, 广袖轻掩, 仅仅露出半边绮丽的面容,又在瞧见他时,神色倏忽怔忪,眸光潋滟温和。
青年本是慢悠悠的模样,抬眸时愣了几息,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直直越过漫天肆虐的风雪。
待至他面前,又慢下步子,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二哥,好久不见。”
“兄长。”玉宸眸光含笑,跟着唤了一声。
元始微阖眼眸,心下沉沉一叹,又冷声道:“还记得回来?”
通天认真点头:“记得记得,兄长说的话,我有哪次不记得?”
我看你没有一次记得的。
元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掠过他瞧向玉宸,语气不由轻上几分:“阿宸在外面这段日子,过得可还开心?”
小姑娘抿了抿唇,笑着点了点头:“下回兄长也要一起来吗?”
“蓬莱月色甚美,二哥定会喜欢。”通天眸光熠熠,瞧了玉宸一眼,又出言补充道。
元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忽而抬手揉乱了他的发。
傻弟弟瞪大了眼睛瞧他,一脸的控诉,又不敢声讨他的所作所为,显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玉宸瞧着他的样子,扑哧一笑,眸光烂漫。
元始望了望两人,于心底哂笑一声。却也耐不住那陡然生起的心软,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善。”
通天微微愣神,转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分外耀眼夺目。
玉宸微微抿唇,眼底似有些微的讶异,又在元始的目光中,化为清浅通透的笑意。
时光无声无息,写下了新的承诺。
“二哥是在等我们吗?”
“二哥等得可久?”
“不用担心啦,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元始:“……”
他冷淡地瞥了一眼过于活跃的弟弟,又在目睹他灿烂的笑容时凝滞了一瞬,无奈地偏过了头。
玉宸眸底微微漾开几许笑意,又好气又好笑地唤了他一声:“通天。”
青年将至唇边的话止住了几息,瞧着少女意有所指的动作,又侧首望向在前方领路的元始。
他兄长冷冷淡淡地在前面走着,仪态端方,举止优雅,瞧不出半分错漏。但是冥冥之中的直觉又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通天目光转了一圈,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轻咳一声,垂了眼眸,唇边微微漾开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回家就能见到二哥,真好。”
青年眉眼微舒,笑得愈发烂漫,眸中透着几乎足以照进人心的赤忱。
元始终是站住了脚,回头望了两人一眼。
也就是那么一眼。
姿容清绝的少女掩唇含笑,那双灿烂的眸中显出往常少见的飞扬神采。通天亦是弯弯眼眸,笑得是一等一的意气飞扬。
皆是风流年少,与岁月长存,同时光终老。
他轻叹一声,彻底停下脚步,侧身牵起小姑娘的手,微微垂首,对上玉宸微怔的目光,动作便又顿了顿。
“此去路遥,阿宸可觉劳累?”
玉宸含笑:“心凝形释,再好不过。”
元始又道:“长兄忧心于你,终日感怀。如今既已归来,阿宸可愿随我去见他?”
玉宸似有所感,凝视着元始,复又垂眸浅笑:“岂会不愿?”
元始轻轻颔首,望向她的目光愈发柔和:“好。”
他携着玉宸转身,眼角余光又望着她自然地侧过身去,向着通天伸出手。
青年原先不明所以的神情,好似消融在春日下的冬雪,瞬息消弭不见。
通天偷偷瞧了他一眼,像是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却也慢慢地触碰了一下少女的指尖,松松地拉住了她的手。
元始缄默不言。
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决心彻底当自己不存在。
*
宫阙门扉未合,偶有细雪垂落,平添几分冷清。
轻缓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越来越近了。
太清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目光了然地望了望前脚刚一言不合离开的元始,又瞧了瞧他后脚领回来的两只幼弟幼妹。
合着是去等人了啊。
他下意识琢磨了起来:莫非……仲弟那一手精妙的衍算之术,都是这么练出来的?不然如何这么准确地接到人?
元始显然不知道太清的脑洞开到了什么地步,但这不妨碍他眼神不善地望来,目光中隐隐透着些警告意味。
又甚是迅速的,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太清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敛了敛身上的鹤氅,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待望向两人,他方自唇边凝出一声叹息:“你们两个啊――”
“可算是回来了。”太清含笑道。
“大兄/长兄,好久不见。”
收到两人齐齐的问候后,他唇边的笑凝实几分,似沾染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息,周身气仪愈显端和温润。
通天悄悄挪动了几步,靠得离玉宸近些,方顶着太清似笑非笑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玉宸捧着元始递给她的茶盏,一张芙蓉面浸润于缥缈的水雾中,乌发如云,眸光潋滟三分动人神采。
通天垂眸望去,又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便见她澄澈的眸里满满倒映着他的身影,恍惚听见蔓延的心跳声。
多情无以言表,唯独烂熟于心。
太清抬眼瞧着两人的互动,与一旁缄默不言的元始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摇了摇头。私下里,却又放下了几分心。
总归,也盼着两人能够长久下去。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外界的雪纷纷扬扬,无声而绵长地落着。比忧愁更轻,比岁月更久,其心若磐石,不可改易。
玉虚宫中,气氛正好,茶酒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