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隆德帝赏赐众皇子公主,李昌烨抬头谢恩望向高台之上的那个宝座时,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一分敬畏,九分欲望,她才意识到他身上那种说不清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野心,即使当时还只是一个少年人的野心。
再到后来,他们二人达成一致,各为其利。她为他提供家世助力,他敬她坐上最为风光的太后之位。
然而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昌烨方才发现,他这位名义上的继母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她想要架空他,让他做个傀儡皇帝事事听从她的摆布。
李昌烨登基的这几年,根基不稳。内有先帝旧臣步步紧逼,太后干政。外有强敌不断入侵,嚣张跋扈傲慢无礼。
隆德帝晚年昏庸,花费巨资修建万寿宫潜心问道,造成国库空虚,兵马短缺,面对外族的挑衅也只能一再隐忍。
久而久之,他这个年轻皇帝在朝臣中的威信也变得越来越低。
直到后来,他大刀阔斧的推行改革,首当其冲的将刀尖对准了权倾朝野的谢氏一族,对准了永宁侯谢淮。
这两年在他的关照下,谢氏一族早就今非昔比,朝中的这些个先帝旧臣才逐渐收敛了自己。
皇帝身边服侍的老人都清楚,这次皇家祭祀格外受重视,皇帝想借此机会立威,身为臣子就需得谨慎行事,不可有半分差池。
李昌烨环视着周围,多年来的警觉使他下意识的认为越是平静,越是暗藏凶机。
他调转马头走到乐阳公主的马车身边,撩开车帘见马车里坐着的谢禾宁。
她今日身着淡蓝色的长裙,像是有些畏寒还裹着氅衣,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支白玉簪样式简单素净,和一路上那些个莺莺燕燕全然不同。
不知道正在和乐阳谈到什么,两姐妹正脸上都带着笑意。但随着他突然挑帘,在李昌烨凝视地目光下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下来,这让他十分不悦。
李昌烨怕吓到她,放缓了语气对里面的两个人开口道:“行祭日礼的时候你们安静待在营帐里不要乱跑,入口之物经下人检查后在吃,不要给我惹麻烦。”
谢禾宁呆呆地点了点头,眼神一刻都未曾从他脸上离开过。
李昌烨被她警惕地目光看得有些烦躁,随即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乐阳看着皇帝哥哥奇怪的举动,暗自叹了口气。
她拉过谢禾宁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安抚道,“你看,陛下还是还是同以往一样心里很挂念禾宁姐姐的。”
谢禾宁听着“以往”两个字心中五味杂陈,低下头没有说话。
到达营帐时,随行宫女正扶着两位姑娘下马车,突然听到车队后面传来一阵议论声,二人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宫装丽人正从一旁奢华的马车上走下来。
那人身穿藤黄色华衣,上面绣着精致的瑞鹤,外披白色纱衣,像是将初春的暖阳披在了身上。肩颈线条优美端正,举止大方得体,一看就是世家贵族精心养育出来的姑娘。
“太后又把她得宝贝侄女带来了。”乐阳公主淡淡地瞥一眼继续说道,“不知道是太后对皇后的位置贼心不死,还是想借此机会再为她另谋出路。”
谢禾宁看了言云衿一眼,扭头有些好奇的问,“言姑娘这么好的家世何愁嫁不了好人家。”
“好人家多的是,可太后娘娘需要的是对她有用的人。这不,我看这次就又是想借着世家公子女眷都出来踏春的机会,再相看一番。”
当日与言云衿虽然只聊了只言片语,但谢禾宁隐隐觉得她并非传言说的那般不堪,而是一个难得的睿智识大体的姑娘。
不过她不愿再多为这些事多分心,轻柔的拉着乐阳公主的手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与乐阳公主的营帐两旁两旁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禁卫军,更是有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时不时过来巡视。
谢禾宁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而乐阳也拉着她不停说起这些年她离开后发生的大小事,所以一整天她们都没有怎么出营帐。
马车到达营帐后,各个世家的公子女眷都到山水处踏青,言云衿浑浑噩噩的提不起半分心情,又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面对谢延卿,下了车便往自己的帐子里钻。
晌午时分,白竹从外面带回来热腾腾的马奶酒,说是京郊开阔寒凉,皇帝赏赐下来给大家暖身子的。毕竟是酒不可多饮,每人也只是赏了小半壶。
彼时,言云衿正坐在书案前捏着谢延卿的手稿翻来反复的看,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踏实,一想起从前自己和父亲对谢延卿做的那些事,便心怀愧疚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白竹拿过杯子给她倒了一点酒,“姑娘,您稍稍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言云衿魂不守舍,闻言虚虚伸手接过,未曾想手上力气不稳,半杯酒全部洒在自己的衣裙之上。
“哎呀!对不起姑娘,奴婢不小心。”
白竹慌乱的那身边的帕子给她擦拭衣裙,言云衿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换一件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免不了有些心疼。
也不是舍不得这衣服,而是她知道前世谢延卿很喜欢她穿这件金丝祥云纹的淡黄色衣裙,还曾对她说,“妍妍穿这个颜色总是比别人好看的。”
虽说她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谢延卿,可一听说他此番也要随驾前来京郊,人却是先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过来了。
可惜了,这件衣裙还没能发挥作用便要被她换下去。
此次前来京郊她带的衣服不多,白竹从包裹里拿出两件崭新的衣服,举起来问道:“姑娘这件藕荷色的和水蓝色的衣服您想穿哪件呀?”
言云衿心烦意乱,随手指了指右边的水蓝衣裙。
晌午过后祭日礼已经接近尾声,文武百官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齐齐跪地祈福,年轻的皇帝穿着祭祀的礼服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台下众臣,脸上看不出喜怒。
礼毕后按例晚间要在安营扎寨后设篝火,开宴席,虽是已经疲乏的很,李昌烨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完这套流程。
他很少喝酒,可以说在做皇帝之前他曾滴酒不沾。
酒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会让人迷失自我的东西,从前的隆德帝就是在酒后乱性,宠幸了他的母亲,打翻了生母顾氏原本平静的生活,自此将她后半生拉入绝望的深渊。
李昌烨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现在的他已经学会如何掌控自己的意识,学会隐忍不让自己有任何愤怒冲动的机会。
上一次失态还是在他新婚之夜,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迎娶来的女子并非自己心爱之人,洞房花烛夜李昌烨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到了深夜。
那晚他破天荒的拿来一坛酒,做了一桌子好菜,独自一人面对着空旷的房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去。
次日醒来李昌烨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从桌上起来,看着面前还装满酒的杯子自嘲的笑了笑,随后转身决绝的迈出门。
思绪尚未回来,突然见远处火光冲天而起,宫人内侍以及女眷乱成一团。
徐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绣春刀从刀鞘中迅速抽出,他挡在李昌烨面前高声呼喊着,“有人行刺!速来护驾!”
锦衣卫围绕在李昌烨身旁依次排开,禁卫军随之挡在营帐前,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行刺的人并非冲着李昌烨来的。
那些持刀的黑衣人在杀了外围的几个内侍后并没有冲进来,而是扭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徐青芜暗道不妙,尚未来得及追上去就见李昌烨疯了一般飞速向远处跑去,无奈徐青芜只好放弃,跟在他身后护他周全。
正值晚宴,人都聚集在北边的营帐前。她们女眷的帐子大多集中在南边,此时人们都去前面参加晚宴,这里也变得清净不少。
入了夜,京郊的温度要比皇城低了几分,言云衿披着氅衣从帐子里走出来,闷在营帐一整天此时想要散散步透口气,缓解一下烦闷的心情。
前方的营帐灯火通明,隐隐地还能听见席面上觥筹交错的声音。
她突然很想见一见谢延卿,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否和其他官员一样,身着青色的朝服,端坐在席面上,欣赏着篝火高高燃起。
“你们是什么人!”
“救命啊!”
“护驾!护驾!”
一阵尖锐的喊叫声惊动了言云衿,她连忙抬头发现就在自己神游的这一会儿,远方的席面已经乱作一团,火光冲天。
内侍宫女的尖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兵器的击打声此起彼伏。
有刺客入侵,锦衣卫与禁卫军齐齐奔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她所在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防守缺口。
她寻了个角落躲起来,看见远处的山上冲下来更多的黑影,朝着她所在的营帐方向靠近。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反应过来,前宴的火光不过是调虎离山,这群人的真正目的是冲着这边过来的。
言云衿不寒而栗,她看见离那群黑影最近的内侍被抹了脖子,尚未发出声音便血流三尺。
那些人下手干脆利落,像是经过周密的部署安排。帐内女眷寻着声音探头出来,看见眼前惨状发出惊恐地呼叫声,有箭矢割破风声飞速穿过,正中这女子的心脏。
那女子仰面倒在言云衿面前,鲜血顺着嘴角处滴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角落处的她,呜咽了几句后断了气。
浓郁的血腥味直窜鼻腔,绝望和恐惧遍布她的神经,言云衿背后的冷汗湿透了新换上的衣裙。
她双手捂着嘴巴,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
难道重活一世什么都没能改变的了就这样草草死掉了吗?
“妍妍!”
黑暗之中,男人温润沉着的声音传来,一个穿着青色朝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男人走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抱起,随即一刻也不敢耽误的拉着她往外面跑,那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谢延卿。
她听见身后黑影的声音传来,“在那边!快去追!”
言云衿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跟上谢延卿的脚步。
谢延卿牵着她跑到了南边的树林里,寻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将自己身上的官服脱了下来,披在言云衿身上。
动作间他发觉言云衿的小腿上不知何时划了一道口子,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鲜血。
方才忙着逃跑精神紧绷没能察觉,此时此刻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仿佛整个皮肉都被人用刀剜开了一般。
他快速撕开衣袖上的布料,将她腿上的伤口做了简易的包扎。
“还能走吗?”谢延卿问。
言云衿有些神志不清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她听见头顶上谢延卿传来一声轻叹,他蹲在自己面前道:“上来,我背你。”
言云衿看向身后,没做多犹豫,整个人趴在了他肩膀上。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喧闹声逐渐变小。谢延卿平日里看着瘦弱,实则肩膀宽阔,手臂有力,且下盘很稳,一路上她都没有感受到颠簸。
“谢延卿!”
迎着风声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谢延卿侧目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冲你来的,不要担心,我们先离开这里。”
约莫跑了一刻钟,穿过南边的树林时见到了那群刺客留下来的马匹。谢延卿停住脚步扭回头问她:“会骑马吗?”
言云衿摇了摇头,她常年被太后养在宫里,若是说礼仪规矩一向是挑不出毛病的,可马术她却是做不来的。
谢延卿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先行上了马,随即将手神给她:“上来,我拉着你。”
言云衿伸出的手被谢延卿紧紧握在掌心里,用力一拉,她迎面撞进了他怀抱中。
谢延卿双手从她纤细的腰间穿过,牢牢地握住缰绳,轻踢马腹朝着树林深处中去。
待他们将那些黑影甩在身后时,言云衿回头望了一眼,山下已经被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她没有骑过马,一路上的颠簸晃得她身心俱疲,她缩在谢延卿的怀抱里,方才奋力奔跑的疲惫感涌上来,闭上双眼,不知是累还是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周围是一片黑暗。
言云衿低头发觉自己躺在山洞口,身上还盖着谢延卿的官服。
小腿处被人妥善的包裹好,没有大幅度的动作时,仿佛察觉不到痛处一般。
昨晚不知道行驶了多久方才赶到这里,她从前没骑过马,折腾了一宿浑身如同散架了一般哪里都是酸疼的。
虽说已经到了春季,气温回升,又有山洞挡着风,但她整个人还是冷的瑟瑟发抖。
左右环顾没见着谢延卿,言云衿撑着地面挣扎着想要起身,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落到她肩膀上,将她整个人按了回去。
“坐好。”
谢延卿一手抱着枯枝,一手将她身上滑落的官服往上拉了拉。
言云衿靠着墙壁坐了回去,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掰断树枝,将大小均等的枯枝归拢到一处去。再熟练的钻木取火,在二人中央生了一堆旺盛的柴火取暖。
“我们这是在哪啊?”言云衿看着他小声问道。
“大概是北山边缘位置,禁卫军和锦衣卫应该处理行刺一事,现在回去不太安全,我们等明日晌午再出发。”
借着火光,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谢延卿拿着一根树枝不断拨弄着火,燃起来的火光映照的他手指洁白修长,看上去有那么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也是这双手将她有力的抱起,拉着她跑了不知几里,方才从一众刺客中脱身。
不知怎么地言云衿的鼻间有点发酸,她小声唤着他道,
“谢延卿......”
“怎么了?”
他抬头看向她,眼神平静,就好像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给人心安的感觉。
“你没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要是就这么死了也太亏了,我这辈子还没能如愿嫁给你呢......”她轻叹了几句,随即又自嘲的笑了笑:“不过看见你过来救我,我又觉得好像就这样死了也是一件很值的事。”
谢延卿顿了一下,良久后垂下眼道:“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就是觉得要是我们两个都出了事,那死也能死在一起了,这样你就没有机会再推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