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延卿的一生来说,隆德十七年是个重要的分水岭。
他虽没有出生于世家旺族,有家势相助。但他天赋过人,年幼时便是永州城百姓家喻户晓的“小先生”,常常帮助邻里年纪小的孩童讲解书中难懂的知识。
后来他母亲病逝,他守孝结束后只身前来京城考取功名,入麓安书院觅得良师益友。
受钟阁老得影响,他致力于打破朝廷世家垄断得局面,为天下寒门学子谋出路,对四方黎民百姓抱有悲悯之心。
如果不是言云衿活到了皇帝为他洗清冤屈,亲提“廉正”二字得那一天,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深受百姓敬仰的谢学士后来为什么在麓安惨案发生后,会一改前态,迅速攀附权贵、与人结党、攘权夺利,成为当时文武百官唾骂的“反臣”,“奸佞”。
前世,谢延卿重返京城初入朝堂时,投身于言阁老门下,他为人看起来无欲无求,做事又极为踏实本分,很快就成了她父亲的心腹。
她们言家到了这一代子嗣单薄,偏房小辈的男儿之中个个都是酒肉纨绔,只知道享受亦或者是挥霍着百年世家带给他们的风光荣耀,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家族是如何在朝廷风云变幻中谨小慎微。
言父老来得子,但言景韵的成长根本比不过他衰老的速度,他急需一个能帮助言氏一族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有用之人。
所以,他和太后才将言云衿的婚事看的异常重要,只可惜未曾想多番顾虑挑选,最终间接连累了自己女儿的名声,至此京中各个世家贵族对言云衿退避三舍,都不愿于她结亲。
无奈,言阁老将目光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谢延卿年纪轻轻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才华过人,为人又踏实稳重。古往今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且他家世清白无依无靠,是难得的继承言阁老衣钵的最佳人选。
故而几番商议之下,她的父亲决定将她嫁给谢延卿。
然而这件事也就成为了他人生中的另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日渐西沉。
白竹收拾好房间回来时,见自家姑娘还坐在窗边出神,以为她在为谢大人被刑部带走的事担忧,便热了牛乳递到她面前安慰她。
“姑娘,您都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喝口热牛乳歇歇吧。”
言云衿闻言收了桌案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将每一章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细心地整理好夹在书本中。
白竹看着那些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谢大人地名字,开口问道:“姑娘,谢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您也不要太过忧心了。”
言云衿摇了摇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白竹皱了皱眉,又道:“我听宫里的人说啊,文官被赐廷杖除了皇帝施以责罚外,更是一种荣誉的代表呢,正所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朝中好多大人都以此为荣呢!”
言云衿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一主一仆围着桌案笑弯了腰。
半晌后,她站直身体问道:“白竹,我问你啊...就是如果一个人总受伤,多灾多难的,为他做点什么才好啊?”
白竹皱眉想了想道:“可以做一个平安符!姑娘若是想送给谢大人,可以亲手绣一个荷包,然后去慧济寺求一个平安符装进去,听说很灵的!”
言云衿有些犹豫,她自幼由宫中的嬷嬷教习礼仪规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按照大周公主一般的教养,唯独女红一事上有些差强人意。
“你知道的,我绣绣花啊草啊的也就算了,平安符这样繁琐地物件,我做不来的。”
白竹笑了笑:“既然是姑娘送给谢大人的,那便是心意到了就好,旁的大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的。更何况...老夫人的绣功十分了得,姑娘可以借着回府得机会和夫人学学。”
她得母亲卢氏同样是出自世家大族,当年以一手精致得绣工闻名于京城,有她母亲相助,想来即便是朽木也能被她雕刻出花来。
于是厨房正在准备晚膳时,言云衿毅然决然地叫人从府中挑选出上等的布料和丝线,端坐在卢夫人房间里,耐心地等待她回来教自己这个最最厌恶,且十几年都未曾学好的女工手艺。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针锋
得知武安侯将入京的消息,午后皇帝把内阁以及三法司各位官员都叫来御前议事。
各位大臣依次坐在两侧,将武安侯副将俞青呈上来的人员伤亡,粮草账目以及刑部递上来的供词来回翻看了好几遍,半晌不做声。
皇帝的老师,内阁次辅曾玉堂近来偶感风寒身子不爽利,李昌烨吩咐内侍热了姜汤送到大殿上来。
其间,除了曾阁老偶尔的几次咳嗽声,殿内再无其他声音。
半晌后,李昌烨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案上,眼神冷冷地从殿内众人各怀心事地脸上扫过。
“如今该抓的人朕也吩咐去抓了,此事三法司是不是也该给朕,给武安侯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刑部尚书傅司兴最先站起身道:“回陛下,臣协同大理寺,都察院经调查发现,此番涉事之人名为陈束,现任职户部员外郎。此人生性好赌,今年年初时于赌场输光了家产,因无力偿还赌债私自倒卖军粮填补亏损,未曾想永州战事吃紧,朝廷军粮催得紧,一时间凑不出五万石军粮,故而新旧混杂以次充好送往前线,导致庆焰军将士们身体抱恙。”
永州军粮案自武安侯返京以后,三法司夜以继日的彻查了五日,几番博弈之下,终于能呈上初案。
负责此番主审的刑部尚书傅司兴,为人刚正不阿,做事又格外的雷厉风行,这些年审理的冤假错案不计其数,在朝廷和民间积攒了不少声望。
他深受皇帝器重,又从不做拉帮结派之事,此时站在大殿之上,不怒自威使人不敢直视。
李昌烨已经看过了初案,听他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了左手侧赐坐的曾玉堂。
这事儿本身是永州军务,但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便是要问户部之责,从而演变成了朝中政务。既然是朝中政务须得内阁各个阁老过目,问其意见,这一点崔进十分清楚,所以他同时也侧身将供词呈给一旁的内阁首辅言阅言阁老。
随即恭声道:“一应细案,已抄写呈与各位阁老过目,还望诸位加以指正。”
李昌烨目不斜视,沉声道:“生性好赌...户部侍郎何在,朕到想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给朕招进户部做官的?”
闻言,户部侍郎谢礽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到了大殿中央。
众人低下头沉默不语,谁也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位谢侍郎的脸色。
户部侍郎谢礽出自是京中百年世家陈郡谢氏一脉,谢家是大周的名门望族,他的祖父谢长林当年跟随□□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父亲永宁侯谢淮是辅佐两代君王的名臣、姑母则是先帝的发妻元敬皇后,他是名副其实的世家正统继承人。
然而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如今谢家到了谢礽这一代,仗着家中祖辈伺候了几代君主而目中无人,可一介臣子,任凭再如何富贵,抚了龙的逆鳞,便是死罪。
先帝在世时就对谢家多有忌惮,可远不及他儿子李昌烨出手果断,李昌烨登基这几年对谢家剥权打压,不念旧情,如今的谢家早已经今非昔比。
大殿众人默不作声,生怕这一不小心使皇帝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来。
谢礽拱手道:“回陛下,陈束此人乃是隆德十七年进士出身,之前于翰林院做庶吉士,而后经翰林院考核后结业后方才由吏部调派至户部,任职员外郎尚且不满一年。是臣失职,疏于观察,没能尽早考察手下人心思秉性,才酿成今日之祸,请陛下降罪。”
“谢侍郎所言并不假...”傅司兴接过话来,又说:“这就是臣要和陛下禀报的第二件事了。臣派人前往翰林院调查,发现陈束此人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这三年以来,课业一直都达不到合格的标准,然而在第三年结业考中,却以第一名的好成绩顺利通过考核。故而臣将当时陈束的试卷及予他结业的翰林学士一并带入刑部接受调查。”
李昌烨点点头问道:“可有查出什么?”
傅司兴没有立刻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做声。
大殿中人各怀心思,纷纷看向傅司兴。
都察院右御史何光中隐在宽大朝服里的掌心渐生冷汗。
这陈束是他引荐给言阁老,先前见此人肯识时务,又听管教才帮他通过结业考试,安插入户部。未曾想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闯下这般祸事来。
他侧首往言阁老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老人家依旧端坐在皇帝身侧,神色如常,胸膛里跳动过快的心方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半晌后,傅司兴缓缓开口道:“臣才疏学浅,尚不能评判这篇文章是否能达到结业考核的标准,无法作出定夺。只是觉得以陈束平日的文采水平,同这篇文章并不相符。”
说着他呈上信封,交由内侍手中递给皇帝。
李昌烨接过信封将落着陈束的文章展开看了一眼,在文章末尾看到了翰林院学士的批红,最下方的印章上赫然显示着三个熟悉地字,谢延卿。
看到这个熟悉地名字年轻的皇帝皱起了眉头,先前因为谢延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拒婚,他将其杖责了一番。事情刚过去没多久,这人又卷入永州军粮案中。
他生性多疑,此时不由得暗自怀疑此事还同太后有着绕不开的联系。
内阁次辅曾玉堂看出皇帝的迟疑,他伸手接过试卷,草草地看了一遍随后笑着道:“翰林院中常有天资过人之辈,兴许是平日里贪图玩乐,没能认真对待课业,临近结业才加倍努力也未可知。臣以为,此番永州军粮案究其根本是六部之过,既是六部之过那便是朝廷的过失,当务之急是是要安抚前线伤亡的众将士,妥善安置其家人,不可寒了众将士的心。言阁老,您说呢?”
议事过去了这么久,内阁首辅言阅和武安侯傅见琛二人,端坐在皇帝身侧一直未曾开口说话。
一来此番有嫌疑在身的翰林院学士谢延卿同言阁老的女儿不久前刚刚议亲,他说什么恐有偏私之疑。
二来,武安侯绕开了都察院将陈束等人送进了刑部,如此,言阁老在都察院多年精心培养的人脉何光中就变得毫无用处。
武安侯心思缜密,想是得了他的授意,即使在场众人都知道有嫌疑在身的翰林学士谢延卿已经被请进刑部大牢喝茶,傅司兴在御前也没有提起此人半分。
曾玉堂察言观色,早就将一切看得透彻清晰。他知晓这事最终不过是武安侯和言阁老之间的矛盾纠纷,两个人各怀心思相互试探,比的就是各自的耐性。
言阁老若是想保住谢延卿,就不得不在此事上做出退步。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言阁老缓缓站起身道:“老臣以为,曾大人言之有理。此番武安侯得胜归来,将南萦逼退于东海一带,昨日内阁收到来信说南萦愿意撤军,以东海为界,以盟书为约,互不犯界,和平共处。臣以为,我朝已有强敌乃蛮族,与南萦修好,有助于减缓边防压力,于我朝而言利大于弊,故臣建议陛下允准。”
闻言李昌烨看向一旁坐着的傅见琛,道:“武安侯意下如何?”
傅见琛站起身先向李昌烨行了一礼,道:“两朝修好,社稷安康,臣绝对没有意见,不过毕竟我朝才是得胜的一方,且这一仗我军损失惨重,这求和的条件也需得我们来开才可。”
李昌烨点点头,“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你想要什么附加条件,尽管开口便是。”
“臣是武将,不可议论朝事,朝廷向南萦提出什么条件应由内阁和六部各位大人商议便是。臣此番是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傅见琛笑着看了言阁老一眼,那抹笑容不达眼底转瞬即逝,随即开口道:“就是不知言阁老能否同意。”
言阅面色隐隐阴暗,他开口道:“侯爷同陛下求恩典何需过问我的意见,真是折煞老朽了。”
傅见琛转身面向皇帝,拱手道:“我庆焰军驻扎于永州一带,此处多山路,兵马难行。且我朝军马向来稀缺,军马大多私马场培育后供给于兵部,再由兵部统一下放。不仅耗资巨大,且路途遥远多有不便。臣想请陛下恩典,在永州临近的襄城以朝廷名义开设跑马场,由庆焰军代为管理,如此一来能避免路途遥远造成军马损耗,也能训练出适合作战的优异战马。相关细务,臣预拟了一份,请陛下圣阅。”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胆战心惊。
襄城是言氏一族的发源地,这些年襄城的大小事宜也都牢牢地握在言阁老手心里,这在自己老家安营扎寨的事,搁谁身上都不可能愿意。
李昌烨示意内侍将奏报拿上来,一面扫阅,一面问道:“阁老您觉得呢?”
言阁老脸色愈发僵硬,良久后勉强笑道:“侯爷言之有理,不过战马是重要军资,从来都由兵部统一筹措调拨,朝廷若自设马场,由地方掌控恐怕不太合适吧。”
傅见琛摆摆手道:“阁老不必忧心,兵部可下放官员监察,若傅某有任何违背朝廷意愿之事,随时接受襄城提刑按察使司处置。”
闻言,曾玉堂看向李昌烨,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此事就按照侯爷说得去办吧,兵部工部协同处理。至于永州军粮案,三法司务必跟进,该抓的抓,该放的放。朕乏了,诸位爱卿没别的事可自行离开。”
皇帝端坐于上位将武安侯于言阁老的针锋相对看在眼里,他这话说得十分明了,点拨了二人的同时,也算保全了君臣之间的体面。
大殿中的人一一散去,武安侯心满意足的离开。
何光中见人走已经走光了,三步并作两步站到言阁老身旁,道:“老师他这是故意设套子让咱们钻!今日于襄城设跑马场,明日便能掌控全城,武安侯这是狼子野心呐!”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今日朝堂之上显然是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若我不让出襄城,他们便会揪住陈束的事不放。总不能因为你带进来的竖子牵连到翰林院一众门生,牵连到谢延卿。”
何光中低头不言,这事儿终归还是他理亏,倘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现如今满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谢延卿是言阁老一早看中想让他做女婿,将来继承他衣钵的人。
况且谢延卿进士出身,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本就是将来入内阁做朝廷栋梁的大好人选。
言阁老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沉声道:“这世间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坏就坏在这里……路还长,将来这朝局谁说了算,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