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烨缓缓起身,走向谢延卿道:“谢爱卿,看来你同朕打的这个赌,朕还是输了......”
李昌焕错愕地看向谢延卿,又看了看李昌烨,犹豫的喊道:“皇兄...你怎么在这儿?你和他什么赌约?是和我有关吗?”
李昌烨指了指书案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桐烟徽墨,说:“赌约,现如今已经是谢爱卿你的了。”
李昌焕顺着皇兄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砚台之上静静地摆放着精致的墨。可若是他没记错,这块墨早就已经出现在文华殿,并非今日放置。
他心里有个猜想越发清晰,难不成...难不成谢延卿并非太后培养出的党羽
祝英看着周围人各自精彩的脸色,向李昌焕和谢延卿行了礼,上前一步道:“王爷,谢大人并非您想象的那般是太后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人。今日之事是谢大人的安排,也是他请陛下过来的。陛下知道您如今处境艰难,便想让谢大人在暗处对您多加照看。”
李昌焕一头雾水地看向谢延卿,说:“你不是太后和言阁老的人吗?你还娶了言家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了皇兄的人?”
闻言,李昌烨沉默地看着谢延卿。
他是什么时候打算做自己的人,这件事李昌烨也想知道。
谢延卿叹了口气,幽幽开口:“很早。”
或许是早到皇帝与他商议婚期的那一天,或者是上一辈子,再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谁的人,他忠的是天下,是万方百姓,而并非朝廷。
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攀附于任何人,他想做的从始至终都是清君侧,为麓安惨案中无辜牺牲之人平反。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同样的事,虽说上辈子自己在身死之后也取得了成功。可重活一世,很多事和之前相比已经不一样了。
佳人相伴,好友二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个俗人,贪恋红尘。
功成身退之时,也希望能有一扇门能时刻为他敞开,等待他平安回来。
李昌烨握着手中的玉佩,陷入沉思。
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曾认为谢延卿是忘恩负义,攀附权贵之徒。
直到那日,谢延卿敲开了他御书房的门。
李昌烨还记得,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风雨将至四处都是阴沉沉的。
钦天监向他回禀,乐阳公主同岭北的婚期不宜在今年举办。他正心烦意乱之时,见谢延卿走了进来。
时至今日李昌烨仍旧被谢延卿当日的一番话所震惊。
他说,他愿辗转于太后和朝堂之间,做自己的棋子。
他甘为盛世做人梯,愿跟在太后身边做自己的眼线,做一个结党营私,罪不可恕的“反臣”,从而在暗处帮助自己将四方大权尽数归于朝廷,辅佐自己做盛世明君。
深受他这番话震惊的李昌烨深思了半晌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得太后阁老看中,为何决定这样做?”
谢延卿迎上皇帝略带审视的目光,拱手行礼,语气坚定地说道,
“臣自幼读圣贤之书,得恩师钟勉提携教诲,有幸食君之禄不愿做尸位素餐之人虚度此生。陛下您宵衣旰食多年有心造福盛世,却步步为人所阻,臣岂能看着陛下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臣愿为棋子,陪陛下下完这一盘棋,也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看看臣是否能继承老师遗志,清理世家顽疾,中兴朝廷还百姓一个盛世太平。”
李昌烨站起身,朝他走了几步说:“谢延卿,你寒窗苦读数十载,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站在了天下无数文人才子向往的高位。这般行事虽功在社稷此番却行谋反之罪,倘若一旦出现变故,你受人唾骂籍家抄没之时,可会后悔?”
谢延卿没有任何犹豫,道:“臣,不悔。”
李昌烨再无顾虑,同样痛快的回答道:“那朕今日在此,也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此番若是事成谢爱卿便是朝廷的功臣.若是不成...”
谢延卿打断道:“若是不成,还请陛下早做定夺,舍弃了臣这颗无用之棋。”
往事历历在目,李昌烨颇有几分感慨,他看向自己那个一脸疑惑的弟弟,说:“朕同谢爱卿打了个赌,他说你会选择他给你的第二条路,赌约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桐烟徽墨。”
李昌焕思索了半晌,犹豫着问道:“皇兄如此大费周章,是不是对臣弟另有别的安排?”
闻言,李昌烨面色一变,往前走了几步徐徐开口说:“先前朝中就有声音传出,太后想要废了朕另立新帝,当时朕还不太敢相信,如今的情景你也见了,她的确丧心病狂企图行谋逆之举。朕是想和她一斗,但太后掌控着朝廷一半的国库,又有京城护卫军兵权在手,皇兄一时难免被动……”
“那我能帮皇兄做什么?”
李昌烨回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皇兄希望你和太后继续虚以委蛇,这样也算在她身后安插了一颗钉子,不至于事事被动难行。”
“原来如此……”李昌焕拱手朝李昌烨行礼道:“皇兄,既然如此臣弟愿意助皇兄一臂之力!”
李昌烨抬手拍了拍面前这个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心中倍感欣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宫中四处太后的眼线遍布,皇兄没办法时时刻刻照看着你,皇兄知道你并无与太后谋合的心思。谢学士是真正有才学有文人风骨之人,又是你的老师,今后你就跟在他身边,有他在不会让你陷入危难。”
李昌焕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朕要去上早朝。谢爱卿,朕的这个弟弟,就劳烦你多加费心。”
谢延卿拱手行礼道:“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皇帝带着祝英等内侍离开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师生二人。
沉默良久后,李昌焕盯着门外突然开口小声道:“原来这世间,亲眼目睹也会有假......”
尚未等谢延卿答话,他转过身朝着谢延卿站的方向躬身行礼:“我从前误解于先生,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谢延卿扶他起身,说:“人心总是最难测的东西,从前事王爷就不必在介怀,我们只看来日,不提过往。”
李昌焕点点头,又问道:“先生给我的第二条路,需要我当下如何做?”
谢延卿想了想道:“今日宫中为迎接岭北王会置办宴席,太后娘娘有意接顾家姑娘入宫撮合你们认识,王爷你尽管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过去便好,如此太后娘娘不会起猜忌。太后一党把持朝政已久,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她的人脉都遍布四处,所以在没有能力一举突破之前,王爷您要做的只有隐忍,好等待时机。”
李昌焕微微皱眉,说:“先生方才说,顾家姑娘也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既然是太后有意设局,那她愿意过来吗?”
“这件事王爷不必担心,今早内子已经出门前去拜访顾姑娘,想来她定会劝说顾姑娘前来赴约,不会因为这件事触怒了太后娘娘。”
闻言,李昌焕几欲张口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做这些事,本质上违背了太后的意愿,您夫人也是支持的吗?”
谢延卿笑了笑,说:“或许活在人世间总是免不了陷入两难之地,免不了被人误解,但我知道她有分辨黑白的能力,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我做出的决定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
第59章 宫宴
李昌烨走出文华殿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宫道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雨水,祝英收了伞缓步跟在他身后躬身前行,没过一会儿他察觉的前面的人步子迈地越来越慢, 直到停在了原地。
李昌烨回首, 见文华殿的屋檐被阴云和清晨朦胧的水汽中笼罩着,看得那样的不真切。
他沉思片刻,低声说:“祝英, 你觉得朕该信任他吗?”
祝英顺着李昌烨的目光望了一眼, 面色如常道:“陛下是说谢大人...其实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凭谢大人是钟阁老门生这一点,谢大人就给了陛下相信他的理由。”
李昌烨眉头紧锁,常言道人心难测,在高位坐的久了的他更是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
他虽姓李,是隆德帝的亲生儿子。
可从小到大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引路人, 一位能传授知识教会他为人处世道理的先生。他入不得文华殿,不能像自己的皇长兄一样得当朝首辅兼太傅钟勉亲自教诲。
可每每经过文华殿, 听见钟阁老讲学声时他都会停下脚步,像做贼一般躲在角落里仔细学习。
他是宫里那个不受重视的三皇子, 年幼的时光中父皇责骂,宫人欺辱是家常便饭,后来随着年龄一点点长大, 他开始学会依靠自己那些幼稚不入流的手段保护自己,获得父皇的重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体会到计谋与手段带来好处的滋味。
李昌烨还记得那日他利用贡生科举舞弊一事在隆德帝面前立了功, 隆德帝一时开恩, 特许钟阁老的大弟子, 当时还是内阁大学士的曾玉堂来做他的讲学先生。
他想既是钟阁老带出来的人, 自然也是才华横溢的文人才子。可在他欢喜着准备去拜师时,曾玉堂却不愿意做他的老师。
究其原因却很简单,曾玉堂说,上位者的斗争不该以学生为牺牲品。
他贵为皇子,虽不及其他皇子那般锦衣玉食,可也算衣食无忧。
居庙堂之高,从未想过天下万千文人学子,过着远远他更加脆弱的人生。他的一个想助自己摆脱困境的微小手段,却险些毁了一场会试。
未曾想过这些学生为了这三年一次的会试准备了多少年?他们的人生又经得起几个三年?
自那以后,李昌烨一心攻读圣贤书,不再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地东西。书读的越多,见识越多,便愈发见不得苍生之苦,见不得心怀天下的清廉官员在朝堂之上被针对被排挤打击。
所以自他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清理世家顽疾,为忠臣良将铺路。
只可惜唯一的遗憾是,隆德十七年,他没有能力阻止麓安惨案的发生。
李昌烨轻轻阖住双眼,钟阁老和自己老师曾玉堂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
他幼时过得狼狈,性格敏感多疑,但那日谢延卿敲开他书房的大门,对他说了这一番话后,他还是决定赌这一把。
他用了三年才一点点将这个被宦官,旧世家把持着的朝廷一点点的重新恢复生机。如今言阁老不在朝堂,司礼监更新换代,正是他能与太后平分秋色之时,容不得半分差错。
即使他知道这场豪赌稍有偏差,都会使他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依臣之见,此事若是能顺利进展对陛下而言帮助甚多。谢大人自回京后的这几年,已经获得了太后娘娘全部的信任,更是将言姑娘嫁给他为妻。此番言阁老虽不知为何不再提起回朝之事,但看这段时间太后娘娘的举动,想是有意让谢大人继承言阁老的衣钵,日后主理内阁。”
祝英顿了顿,又说:“倘若谢大人如他所言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着想,那无论是他入内阁,还是立王爷做储君的这几件事,有他在暗处帮衬着,太后娘娘恐怕都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届时,就是陛下您反击的大好时机。”
李昌烨面色肃然,冷笑了一声说:“女婿入内阁、养子做傀儡、亲家出兵权。太后深谋远虑,谋的不是当下,而是来日。只可惜这一次她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容易打成功了。”
“只是陛下和太后娘娘之间已经到了不可缓和的地步,他日针锋相对之时,言姑娘夹在中间或许最是为难。”祝英感慨道。
“太后一人之责祸不及她,真有那一日时,也不会同她计较。”李昌烨侧首看向祝英,说:“更何况...谢延卿隐忍多年布下这盘棋局,想必一早就为她做好了打算。”
说完,李昌烨不再犹豫,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乌云照向文华殿,驱散了殿宇之上的阴霾。
那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殿之内,承载着天下读书人最大的梦想和家国情怀,常言道不争一世争百世,没有哪个文人学子不幻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站在文华殿内讲学授课,受万方拥戴与敬仰。
只可惜流芳百世的背后都是血汗之路,需得有浴火重生的勇气。
祝英回头又望了一眼文华殿大门方向,只觉得背脊生寒,不敢再做停留快步跟随李昌烨而去。
李昌焕在书案前坐了一个时辰,面前的书却是一页都未曾被翻阅过。
外面的天气已经大晴,周围鸟鸣声阵阵。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站起身,从他常住的偏殿衣柜拿出一身备用的衣袍,整理好领口,带上象征着身份的玉佩。
铜镜里映出他的倒影,挺拔的身姿上有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也依稀可见成年人的轮廓。
整理好一切后,他朝着谢延卿事先交代他的方向走去。
沿着宫里后花园的石子小路,约莫走了一半的路程时,在右手边湖心亭里看见了一抹淡紫色的身影。
李昌焕没做多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沉稳的脚步声,亭下那人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行礼。
“给王爷请安。”
她讲话温婉,脸上的神情却是没有半分波澜。
就如京城传言中所说的,她生的极好,眉眼间像有些靖和伯带着英气,神态面容却是像冯夫人多一些,落落大方。
李昌焕失神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两个人不像前来赴约的,更像是来寻仇的。
“平身吧...”
顾茴站直了身,没等李昌焕开口便直接道:“王爷今日过来是听了谢大人的劝诫吗?”
李昌焕点点头。
“那想来这门婚事王爷您心里也是不愿同意的...”
李昌焕眉头微皱,他开口想说些什么但顾茴显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如此民女就可放心了...此事是太后娘娘的授意,我家中父亲也是同意的,一时很难改变他们的想法。言姐姐劝说民女,与其自怨自艾,不如釜底抽薪。”
她语气平和,举止落落大方,生的一双桃花眼可面上的神情却一直淡淡的,不似那些京城那些女眷谈吐间总是以帕掩面,娇羞扭捏。
李昌焕看向她,气定神闲的说:“那依顾姑娘之见,应如何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