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哎呦。”一大早,赵雪娟捂着右腿哀嚎。
黄春燕和陈玉香见怪不怪安慰她两句,把毛巾和牙刷放进搪瓷盆端着去洗漱,秦羽荞则轻车熟路坐到赵雪娟床边,动手给她揉按右腿。
“不行你就别绑一晚上了。”
“那哪成啊?”赵雪娟也伸手跟着按,只见四只手一起忙活,麻木的腿这才逐渐缓过劲儿来,“你也知道,我可比不了你们,我这筋啊本来就硬,好不容易劈开了可不得好好练练嘛,不然下回排大戏都没我的份儿了。”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想到自己的先天条件比其他人差,就备受打击。
秦羽荞不置可否,只安慰她,“哪能没你啊,那些个大戏少了谁都少不了你,你的翻跟头可是独一份儿的,咱团里谁比得了?”
听到这话,赵雪娟沉沉的心又活泛起来,也是,她当年可是靠翻跟头特招进来的,谁能翻过她去!
清晨七点,文工团练功房里灯火通明,一群穿着练功服的文艺兵又开始了一天的舞蹈训练。
*
吃过午饭,文工团团长宋丽娥和总政文工团的副团长李秀琴在办公室说话,两人是同乡,相差四岁,年轻时候就熟识,感情一直不赖。李秀琴和军区部长结婚,现在一直生活在京市。
“喝茶。”宋丽娥给她沏了茶,这才坐到一旁,“秀琴姐,你说你着什么急,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多待几天再走?”
李秀琴抿了一口茶水,淡淡开口,“我这回回来也就是回乡探亲,再看看冯部长外甥去。”
结婚多年,李秀琴在外面还是习惯喊男人冯部长。
“那成,下回再多待阵子。”宋丽娥细细打量对面的李秀琴,这人保养得好,四十三岁的年纪瞧着像是比自己还年轻,一身便装也穿得精神,她这么想着便脱口而出了,惹得李秀琴一阵发笑。
“你这就说笑,我也是上了年纪了。”她拨弄两下耳侧的短发,想到文工团那些年轻姑娘们,回忆自觉涌上心头,“那时候咱们也年轻呢,十几二十岁,嫩得能掐出水来,跟你团里姑娘差不多,哎,这一晃眼啊,都过去几十年了。”
“那可不是,我每回看到团里这群兵,就好像看到我年轻那时候,刚进县里宣传队,什么都不懂......”宋丽娥和人手拉手忆当年,最后不忘给姑娘们争取争取。
“秀琴姐,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团里两个名额啊?那秦羽荞和沈月慧都是好苗子,要是能有机会去趟京市学习,肯定能有长进,回来也能帮着大伙儿一起进步嘛。”
“合着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想起前几天在练功房见到的两抹舞动的身影,李秀琴笑道,“过几天看了汇演再说。”
宋丽娥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了数,十有八.九是成了。“那我们可得好好表演,一定不让你失...”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宋丽娥让来人进屋。
“宋团,秦羽荞脚扭了。”
宋丽娥站起身,急匆匆跟文工团干事往军区医院赶去。
路上,她听人说了来龙去脉才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黄春燕最近不是忙着退伍结婚的事儿嘛,想做件大红衣裳结婚时候穿,正巧军区家属楼有个军嫂是她老乡,两人相识一场,人以前是村里的裁缝,手艺好得很。因此她就攒着些零碎布让人做衣裳。
衣裳做好了,黄春燕本该自个人去拿。早上练功结束,赵雪娟见刚回军区的对象去了,陈玉香和秦羽荞吃了午饭准备回宿舍,原本要去家属楼拿衣裳的黄春燕临时有事,托二人去一趟。
秦羽荞和陈玉香顺利拿了衣裳,结果回来路上就出了岔子。
家属楼外头的槐树上,竟然坐着个小姑娘,瞧那模样也就三四岁,穿着一件碎花棉袄,脸颊肉嘟嘟,晃着两条腿悠哉悠哉的。
秦羽荞见小姑娘爬那么高有危险,刚想叫人下来,人就自己动了,抱着树干往下滑,结果滑到一半脚没踩稳,眼见着就要摔地上,她几步冲过去,将将赶上把人半抱在地上。
小姑娘倒没什么事儿,可秦羽荞跑得太快没刹住车,脚踝扭了。
宋丽娥和李秀琴赶到医院的时候,正见着人向秦羽荞道谢。
温倩听说文工团同志救了自己闺女,连忙赶来道谢,手里还拎着一网兜苹果。她男人是军区营长,自己刚带着闺女过来随军两个月,就是小丫头太皮,整日耍出新花样。
“秦同志,真的对不住你,给你添麻烦了。”温倩听说人是舞蹈队的,这下脚伤了,不是耽误事儿嘛,因此心里更是愧疚。
“没事儿,孩子没受伤就行。”秦羽荞躺在病床上,脚踝处给包了起来,隐隐发疼。
“快给阿姨道谢。”温倩摸了摸闺女圆圆的头。
“谢谢姨姨救了我,对不起姨姨,害你受伤了。”圆圆低着声音开口,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时脸颊一鼓一鼓,隐约显出嘴角的浅浅梨涡。
“没关系的,以后注意安全啊,别把自己摔着了。”秦羽荞瞧着这小姑娘的可爱模样只觉得心里软乎。她小时候也皮,在村里跟着大哥和二姐上山爬树,照她妈的话说,像是三只闹山麻雀,也就是参军了,才逐渐有了正型。
宋丽娥认得温倩,军区二营长媳妇儿,两人时常在家属大院碰见。二人打了招呼,送走了温倩母女,她又去找医生问了情况。
秦羽荞扭伤倒不严重,不过因为是舞蹈演员,脚伤了等于吃饭的家伙什砸了,怎么也得重视起来,好好将养着。
“宋团,我能跳,就稍微扭了一下。”秦羽荞眼巴巴望着宋团,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虚捏着,留了条缝儿,以此展示就那么一下。
“还跳?”宋丽娥白她一眼,“这要是加重了伤势,你以后还跳不跳舞了?你消停点,给我好好养着!等好全乎了再跳。这次的汇演,领舞还是月慧来,另外再加一个独舞补上。”
“你还年轻,跳舞不急于一时,可别留下病根。”
李秀琴在一旁看了会儿,知道人是救个小姑娘受伤的,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许,现在军队里不仅追求业务能力,也重视政治思想觉悟,这位年轻同志倒是很有助人精神。
秦羽荞看着宋团严肃的神情没敢再吱声,只能乖乖躺在病床上,哀悼自己逝去的领舞机会。
*
“你也不知道小心点儿,这脚要是废了,你就得跟燕姐一块儿退伍复原了。”赵雪娟听了信儿赶忙跑来医院,这会儿正替伤员削苹果。
“我那时候哪能想到那么多啊?眼见着那小姑娘就要摔下去了,小孩子要是摔了可危险...”秦羽荞接过苹果,分了一半给赵雪娟,大口咬起来。
“这下可真便宜沈月慧了,你这到手的领舞飞了。”
“没事儿,这回不成,我下回还能当!”秦羽荞本也忧伤,不过现下看着赵雪娟比自己还遗憾倒也释怀了,“也得亏月慧一直跳领舞,这回时间那么紧,也就她能临时顶上去了。”
赵雪娟和沈月慧向来不对付,主要是上回她听到城里来的沈月慧说她们是半吊子出身,舞蹈水平不大行,那语气可不大好听。
“哼。”赵雪娟越想越遗憾,两条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带着几分躁动,“我还找了军报记者给你拍张照片呢,这下好了,鸡飞蛋打。不行,我得找老乡说说,那照片不拍了,不能便宜了沈月慧。”
“好啦,那下次拍,给我留着。”
赵雪娟前脚找军报的老乡记者说了暂时不拍照片了,后脚人就接到任务去军区医院给秦羽荞照了一张相。
咔嚓
“到时候,你等着看报纸就是了。”军报陈记者收起相机和采访稿准备离去,临走前拿出一面镜子,上头印着雷F同志的头像,并配字[向雷F同志学习]。
“三月的学雷F活动要大力宣传,秦羽荞同志,你这回的助人精神十分符合活动主题,到时候军报上会刊登连同你在内的二十名学雷F标兵的英雄事迹。”
“谢谢你,陈记者。”秦羽荞拿着圆镜子,心里暖融融的,坐在病床上跟人敬礼。
由于过年汇演排练紧张,文工团其他战士只偶尔得闲来看望秦羽荞,这时候本应最忙碌的舞蹈队台柱子却闲了下来。
...
南方小年这天,军区的文艺汇演开始,大礼堂内音乐室响起,舞蹈队,歌剧队,话剧队的演员们各显神通,军区战士们看得拍红了手掌。
军区医院却有些冷清,病人没几个,医生护士也凑着一块儿吃饭,好心的护士还特意给秦羽荞送了根香蕉。
自打进入文工团,秦羽荞就重复着宿舍,练功房,食堂的三点一线生活,冷不丁不用练功了,她还觉得有些不得劲。
“爸妈,大哥大嫂,二姐姐夫,还有我最疼的大宝小宝,见信好。”她吃着香蕉,准备把前头信里写的参加汇演领舞的内容全改了,“我这回做了好事,组织上表扬我这是学习雷F好榜样,还奖励了我一面镜子,妈,下回探亲,我把镜子带回来给你用...”
信里半分没提自己受伤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嘛。
写完信,她准备开年寄回去,估摸正月里就能寄到家了。
‘咔咔’
磕着黄春燕买来的半斤瓜子,写完信的秦羽荞靠在枕头上,由于一直躺着,头发有些凌乱,倒不见往日文工团女兵的精神模样,她把没受伤的右腿往上拉伸,病了也不能耽误功夫。
顾天准站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模样:
病床上一个年轻姑娘左脚脚踝处包扎着,右腿直直挺到空中,像是在活动筋骨,人手上也没闲着,右手正往旁边柜子上抓瓜子,不时往嘴里送,瞧着吃得很香,至于左手,拿着个圆镜子,盯着翻来覆去地看,瞧着隐有笑意。
“同志...”顾天准甚少和女同志接触,乍一见这么...特别的女同志,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秦羽荞听到门口动静侧头,只见门口站着个身着便装的男同志,她连忙收回右腿,放下镜子,把嘴里的瓜子咽下,暗恼自己忘了关门。
来人穿着一件呢大衣,瞧着比自己高两个头,身板硬挺,五官俊朗,手臂吊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脑海里已经闪过数个念头:
难道是李团长带了总政的演员过来?
不会是哪个电影明星吧?可惜自己最近没怎么看电影,也许是不认识的新演员。
还是受伤的士兵?
不管是谁,昭城军区文工团舞蹈队的良好形象不能丢,她伸手理好头发,露出一个标准的温暖笑容,展示精神风貌,“同志,你好。”
门口那人却是盯着自己的手没其他反应,她又看了看那人吊着的手臂,大过年的,同是军区医院受伤人,都不容易,于是大方将自己手里的瓜子送出去,“同志,吃点瓜子吧。”
作者有话说:
雷F同志,大名审核过不了,只能这样代替
第3章
顾天准本是看到这位同志手臂内侧一闪而过的红点,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秒就被人分了一半瓜子。
看着伤员同志抓着一把瓜子悬在空中要递给自己,他鬼使神差接过,道了谢。
“过年好。”秦羽荞难得见到个形单影只过年的同志,这会儿倒生出些知己相遇的感慨来。
“过年好。”顾天准想起正事,正色道,“我舅...总政文工团的李团长让我顺道来问问你,要不要回团里过年?我们开了车来的。”
秦羽荞今天本该在舞台上跳舞,然而此刻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她觉得这时候待在医院挺好,要是见着那大礼堂保不准自己就悲伤起来,于是婉言谢绝,“谢谢好意,我就不过去了,来来回回地对这脚伤也不好。”
顾天准本就是受人所托顺道问一句,便也没有勉强,随即离去。
不过走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这位热心女同志送的瓜子。
教导员吴峰在吉普车驾驶室里等了一会儿,见到人出来,忙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拿个药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我舅妈让我顺道去接个文工团的战士回军区过年。”
“人呢?”吴参谋长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个同志说不回去了,就留医院。”顾天准关好车门,手往大衣兜里一摸,一把瓜子。
吴峰开着车,眼睛瞄到旁边男人手里的瓜子,开车过来的时候人还没有呢,“你去医院买瓜子了?”
这可稀奇。
“不是。”顾天准看着手里的瓜子,想着那个腿在空中的同志弯了弯嘴角,“来,吃点。”
“别,我不爱嗑这玩意儿,干嗓子。”
“也是。”顾天准随口附和着,却拿起一颗瓜子放进嘴里。
婉拒了吴峰看文艺汇演的邀请,顾天准踏着大礼堂里隐约飘出的音乐声独自回了家属楼。
军区家属院坐落于西北方,大院里,团级干部是独栋小院,团级以下干部是家属楼,十多楼林立,一楼四层,每层六户人家,每户四五十平不等,倒挺宽敞。
他刚调来不久,搬进了家属楼最里面的一栋,三楼六号房,两室一厅。
旁边的三楼五号,是二营长程前家。程前,他念军校时的同学,不过两人一直不太对付,或者说,是程前单方面和顾天准不对付。
“顾叔叔。”
刚拿钥匙开了门,顾天准被程前的闺女圆圆叫住了,圆圆这孩子是个自来熟,和自己见了几回面,知道自己是爸爸的同学就跟自己亲近起来了。
“圆圆,嫂子。”
温倩一手牵着闺女,一手提着个袋子,顾天准扫一眼便看到里头装着的麦乳精和水果,瞧这架势,不是去看望病人,就是去送礼道贺。
两人寒暄几句,圆圆却拉着顾天准裤腿不撒手,小姑娘挺喜欢顾叔叔,这会儿仰着头委屈巴巴开口,大眼睛里蓄着亮晶晶的光,“顾叔叔,我现在成大坏蛋了,你把我抓走吧。”
顾天准:?
他看一眼温倩,却见到她一副无奈的模样,接着又听着圆圆道。
“我爸爸也是军人,但是他肯定不忍心抓我,你也是军人,你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