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满意,忍不住跟孙女婿再唠上两句。
“小顾啊,上回结婚我没来成,你不会怪奶奶吧?”胡梦珠咧嘴一笑,慈祥又和蔼。
顾天准扫了一眼自己媳妇儿正和她妈说话,干脆坐下来和奶奶说话,“奶奶,哪能啊,你把身子养好了才好,荞荞可惦记你。”
“你们都是好孩子,奶奶放心。”胡梦珠年迈的手往衣裳兜里掏,刚开始还没掏出来,她再往里一摸,找着了,几张大团结团成了团,她一股脑塞到孙女婿手里。
“奶奶,我们...”顾天准刚想推拒,就被胡梦珠按着手,阻止了话头。
“你们自个儿拿着钱,有什么想买的就去买,我知道你也是个能干的,家里缺不缺钱都是奶奶的心意。”老太太说完话,又把在身旁转悠的曾孙女抱到身边,跟圆圆亲亲热热起来。
顾天准突然被塞了钱,还还不回去,只能悄摸往媳妇儿跟前凑,趁着她回卧室拿东西,把大团结递了上去。
“喏,奶奶给的,塞我手里都还不回去。”
秦羽荞是进屋找布匹的,她上回进城买了匹粉色格子的布,一直没做衣裳,刚刚章如茵说着要亲手给她做件衣裳,这布倒是派上用场了。
她刚从衣柜里拿出那匹布,就看到顾天准递上来的几张大团结,只匆匆扔下一句话就忙着去客厅了,“放盒子里吧。”
“行。”顾天准从衣柜深处拿出家里放散钱的盒子,将几张大团结放了进去。
盒子里有家里的各种票据和一些应急的钱,零零散散装满了。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本来秦羽荞她们想着在国营饭店吃一顿,结果章如茵和胡梦珠都想早点回家,几人一合计便也没耽搁,干脆回家吃。
顾天准去食堂打了几个菜,章如茵和儿子儿媳妇在厨房忙活。秦羽荞也想进厨房,不过被赶出来了。
“妈,那是宏市爸妈给寄的几节腊肉香肠,今年新做的,煮两节吃吧。”秦羽荞自然也没闲着,从厨房墙上打的铁钩上取下一块腊肉和一块香肠。
孟桂芬每年临近过年的时候都要做香肠腊肉,村里杀猪的时候去买上二三十斤,灌香肠,抹盐做腊肉,能放许久,慢慢吃到明年去。
“哟,桂芬姐手艺是好啊,看看这颜色指定是入味了,肯定好吃。”章如茵接过香肠腊肉,不忘提醒闺女,“跟你那边爸妈说了没?今年你没法跟他们过年,礼数可不能忘,到时候给家里人寄点东西过去。”
“准备了!”秦羽荞得意一笑,“我买了好些东西,正准备这两天寄出去,一会儿你给我看看呗,有没有要添的。”
“行,你先出去坐着陪奶奶和圆圆玩儿,少在这儿碍着我们。”
温倩听婆婆这么说,也随声附和,“是啊,荞荞你快出去吧,这厨房塞四个人可难,你看看你哥,都被挤得不行了。”
秦羽荞被家里人一通赶,只能去客厅和一老一小一块儿玩。
顾天准手里叠着四个方形饭盒回了家,刚出锅的热菜,将铝饭盒也升了温,他将饭盒一一放到桌上,就见到客厅沙发上三个人正在翻绳,一场从四岁孩童到古稀老人的游戏。
“姑姑,你翻这里呀!笨笨!”
秦羽荞上一回玩翻绳游戏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估摸是小时候,她手生得很,自然比不上成天玩着的圆圆,而胡梦珠是现学的,圆圆是祖奶奶的小老师,教得可认真。
“好了好了。”秦羽荞在小侄女的指点下,翻了一次。
接下来该轮到胡梦珠了,她认真思考着,一时没有头绪,这可急死圆圆啦,她忍不住两只手分别握上祖奶奶的手,带着她翻绳。
“哎呦,好!翻过去啦!”胡梦珠一把年纪哪里还玩什么游戏,一时童心大发,笑得眼角皱纹层层叠叠,摸着圆圆的小脸蛋直夸她聪明。
“祖奶奶是上年纪了,脑子不好使,还是咱们圆圆聪明。”
圆圆闻言,昂起了骄傲的头颅,却也不忘安慰人,“祖奶奶,你也聪明,我们都聪明!”
祖孙曾孙三辈人玩得高兴得很,不时爆发出真真是笑声,那笑声混杂着飘到了厨房里,惹得章如茵探头出来看一眼,只见到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是真好啊。
“来,偷偷嘴。”她拿着个小碗出来,走到三人面前,碗里刚煮好切成片的香肠,还冒着热气,“一人一片,小心烫。”
“啊!”圆圆立马张大了小嘴等着奶奶投喂,香肠咸鲜味香,好吃得她眯起了眼,“奶奶,好吃,还要!”
章如茵又给婆婆和闺女一人一片,“圆圆等会儿啊,马上吃饭了,还有好多好吃的。”
等开饭时,圆圆看着一大桌饭菜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顾天准去食堂打了一份红烧狮子头,青椒回锅肉,蚂蚁上树和土豆丝,温倩把买回来的卤猪下水切成细条,炖得鲜美的鱼汤,切成片的香肠腊肉,还有一份炝炒白菜,丰盛得堪比过年。
饭桌上大伙儿吃吃喝喝,胃口大开,就连上了年纪吃不了多少东西的胡梦珠都添了一碗米饭。
吃完饭,程前和顾天准去洗碗,屋里几个女人围在一起看章如茵带来的衣裳。
这回她在百货大楼买了好些衣裳,尤其是给秦羽荞和温倩一人买了一件羊绒大衣,这大衣可不好抢,从港城来的货,压根没有直接对外销售,还是军区师长媳妇儿认识百货大楼的售货员才让人留了几件。
一件大衣八十二,她挑了两件,一件浅蓝色一件浅粉色,都是衬肤色的,适合年轻人。
“你们换上试试,我在京市可见到不少小姑娘这么穿,可时髦啊。”
这价格普通家庭自然是买不起的,不过就算是这么贵,可也还是抢手得很。
“妈,真好看,这面料也好,摸着真舒服。”秦羽荞上手一摸,只觉得柔软细腻,刚一见到就爱不释手。
“谢谢妈。”温倩甜甜一笑,拿起大衣换上试了试。
军大衣军棉袄保暖,可样式总归是没那羊绒大衣好看,就说人家那还收了些腰,瞧着就时髦。
秦羽荞拿了那件浅粉色的,温倩拿了浅蓝色的,两人都很满意。
“奶奶,我的呢?”圆圆歪着头凑过去,两条小辫子乖巧地搭在肩头,眨巴着大眼睛问章如茵。
“有你的,都有!”章如茵抖落开一件小棉袄,是大红色的,衣裳中间还有一圈白色棉毛,红色与白色映衬,穿在圆圆身上,把小姑娘衬得又娇又可爱。
马上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穿件新衣裳,胡梦珠看着小辈们欢欢喜喜捧着新衣裳的模样坐在一旁高兴,不禁感慨,现在世道好啊,都能穿着新衣裳了,比自己小时候可强多了。
秦羽荞得了空闲又和嫂子陪着章如茵和胡梦珠去昭城城里逛了逛,两人给家里两个男人也扯了布做衣裳,成衣不好买还贵,还是自己做划算。
这日子就在缝纫机一针一针的运转中溜走,等衣裳做好了,昭城军区的过年汇演也来了。
除去休探亲假回家过年的战士们,其余的都在军区过年,一块儿吃大锅饭热闹。
今年陈玉香也要回家过年,她已经一年多没回家,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她买的火车票是汇演后第二天出发的。
1979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廿二
这天天气还成,没下雨,就刮了阵风,秦羽荞和文工团战士们正在汇演后台准备。
演出服换好了,一群人正在自己化妆,虽说是扮演战士,但是要上舞台不化化妆下头兴许都看不清,因此赵雪娟手一重,就给陈玉香脸上糊了一层蛤蜊油,差点没抹开。
“雪娟姐!快,快弄点走。”陈玉香上手一摸,自己脸上油晃晃的。
赵雪娟拿手背往她脸上一蹭,蹭下来一坨没抹开的蛤蜊油,乳白色的,转手就往秦羽荞手上蹭。
“哎呀,你往我手上弄什么呢?”正在编辫子的秦羽荞感觉到自己手上一阵冰冰凉凉,侧头一看,正好看到赵雪娟收回做怪的手。
她嘿嘿一笑,将自己手背上剩下的蛤蜊油抹散开来,滋润着两只手,“刚给玉香抹多了,可别浪费了。”
秦羽荞右手掌心将左手手背上的蛤蜊油抹开,再来回揉搓涂满两只手,本就光滑的手更加柔滑细嫩了。
这场大戏《红旗飘飘》是文工团舞蹈队创作的新戏,排练数月,人物角色众多,作为此次过年汇演的最后一个节目登场。
此时所有队员们已经准备就绪,围在后台候场。
最开始登场的便是董华武和沈月慧扮演的李家大哥二姐,两人在舞台上舞蹈,用一曲民族舞表现着在村里的艰苦生活。
秦羽荞和赵雪娟在后台等待,一帘之隔,她们从帘子缝里看到了台下的战士和亲属们,都目不转睛盯着台上。
“我看看我妈我奶奶她们到没?”秦羽荞从小小的缝隙中四处搜寻,正好见到了人群中的做得端端正正的顾天准,而他身边坐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们。她一个兴奋差点想跟家里人打招呼,下一秒才想起来,这隔得可远呢。
赵雪娟站在秦羽荞身后,什么都看不见,“到了吗?”
“到了。”秦羽荞回头笑盈盈跟她说,“坐在最右边第六排,我这还是第一回 在我妈面前跳舞,有点紧张。”
赵雪娟明白她的心思,“你妈可是咱文工团的老资历啊,你还别说,我都有些紧张了,宋团可是提过你妈好几次,了不得。”
“你紧张什么?我才紧张呢。”
“那我也紧张嘛,到时候去见阿姨,她一想这赵雪娟是谁啊,哦,原来是那个跳跃动作没跳开的同志啊,有印象了。天哪,你说丢人不丢人!”赵雪娟脑补能力过于强大,听得秦羽荞发笑。
“行了,你真是会想。”
“哎,快到你了。”赵雪娟一看前台的舞蹈进程,该秦羽荞出场了,“你可悠着点啊,注意肚子。”
秦羽荞回她一个明媚且坚定的笑容,“你放心!”
说罢,便入场了。
......
章如茵已经离开昭城军区多年,此次回来真是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军区变了些,可里头的每栋房屋,每棵树木都让她觉得熟悉。
坐在过年汇演的礼堂里,看着舞台上一一演出的文工团队员们,歌剧队的齐声合唱,话剧队的精彩演出,都赢得了满堂喝彩。
听着报幕员播报的最后一个节目《红旗飘飘》,她知道自己闺女的节目来了,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挺,就想看仔细些。岁月在这个文工团台柱子的脸上留下了一丝痕迹,见到闺女出场,她微微一笑,眼角的笑纹若隐若现。
舞台上,董华武和沈月慧听着国家危难的消息,面对外头的连天战火,毅然决然参军,两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小妹。
秦羽荞上台,听到哥哥姐姐要参军的消息,心里难过,可面上却强撑着,坚强地和家人告别,送两人离开之后才默默流泪。
一曲悠长又略带忧伤的乐曲响起,秦羽荞饰演的李三妹随着音乐起舞。她穿着宽松的棉麻衣裳,看不出肚子,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起,秦羽荞忘记了台下的观众,只记得自己现在是李三妹,舞蹈是她的情绪,每一次舞动都是角色的情感宣泄。
章如茵看着闺女一曲舞罢,双手抵在下巴上,轻轻鼓掌,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第一次看闺女跳舞,那么灵动,充满了力量与希望。
演出继续,李家三人相继参军,整整五年时间,却从未见面,一次李三妹和二姐先后经过一地,却也阴差阳错地错过,只在别人口中听说了对方的事迹。
数年抗战,文工团队员们穿上军装战斗,芭蕾舞的快速节奏在舞台上滴滴哒哒,队员们旋转跳跃,用舞蹈展现着每一次抗争与求生。
她们在一次次的战役中,守卫祖国,直到最后一刻,胜利的捷报传来,这时的李三妹早已从一个稚嫩孩童成长为一名女战士。
而此时由赵雪娟扮演的战士给沉浸在喜悦中的李三妹带来了一个沉痛的消息,她的大哥和二姐都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牺牲了。
五年未见,李三妹本以为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家人终于能重逢,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其他演员退场,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秦羽荞一人,她垂着头,似是被家人牺牲的消息击垮,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头,舞台左前方升起一面红旗,正迎风飘扬,这是代表胜利的红旗。
她看着无数人用鲜血和汗水保卫的疆土,换来的一面红旗迎风飘扬,不禁感慨万千。
这一刻,她深深沉浸在角色中,心痛不已,一滴泪珠滑落,随着她的的舞动滑过脸颊,滴落在舞台上。没有台词,没有声音,只有一支舞蹈表达内心的复杂情绪。
秦羽荞右手舞向天空,抬头一望,虔诚又坚定,下一秒,脚步旋转,手上动作转换,身子快速向左旋转,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减少了难度的舞蹈却丝毫没有减少观赏性。
她的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动作都带着饱满的情绪,让台下的观众跟着动容,每个人似乎都能体会到李三妹此刻面对战争胜利的喜悦和家人去世的悲伤,两种情绪交织,谱写了一支令人动容的舞蹈。
秦羽荞最后站定在红旗下,脚步停顿,伸手向前,似是想要触碰那面红旗,她的眼神坚定又深沉,看着红旗,默默不语。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为了这场大戏鼓掌,沉浸在一场以小家命运见证国家命运的舞蹈表演中,在座众人中,不少战士经历过残酷的战役,面对过战友的牺牲,此刻更是思绪万千,眼含热泪。
表演结束,秦羽荞和文工团所有队员们站在台上鞠躬谢幕,她在人群中看到自己亲妈,冲她甜甜一笑。
二十多年前,秦羽荞还在章如茵肚子里的时候,曾经跟着母亲上台演出过,二十多年后,她看着母亲在台下看自己的演出,红了眼眶。
......
“荞荞,你刚刚表演得太棒了!我都看哭了。”赵雪娟搂着秦羽荞肩膀,激动地冲她说话,手上动作一用力还把着人摇了摇。
不过她立马发觉自己的不妥,乖巧收回手,“哎呀,差点忘了你怀着孩子呢!没事儿吧?”
秦羽荞还沉浸在刚刚的舞蹈中,情绪没有彻底抽离出来,她冲赵雪娟一笑,“没事儿,挺好的。”
沈月慧换回衣裳出来,凑到秦羽荞跟前也颇为激动,“荞荞,以前宋团和陈老师总说我基本功很扎实,就是舞蹈情绪不够,我还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看了你最后那段舞蹈,我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