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从来无意揭人伤疤,更不必说眼前这人是她的苏姐姐,能在那般险境里走到今日这地步,哪怕苏姐姐不说,她也可以想见究竟吃了多少苦,既然已经走到今日,她又何必再让苏姐姐神伤一次。
让她最初感受到如母亲一样温暖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从前她二人相识时,苏姐姐的年纪与她如今一般大。
从前苏姐姐暖她,如今,她也愿意护着苏姐姐。
“没什么不好,如今还能见到娘子,也算是意外之喜,更没什么不好。”
苏岐鸣以为自己为了沉冤已经冷心冷肺,再不会为了什么动容。
可与兰时重逢,小丫头泪珠滚落的时候,她竟然也会难过,因为在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她,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能有人还如同数年前那般单纯赤诚,很好很好,哪怕那人不是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沉默着吃自己碗里的东西。
直到收了碗,苏岐鸣才朝着程娘子轻声道:“娘子,她便是卫国公府的十四娘。”
常娘子手中的碗咣当落地,碎瓷散落,惊起一层细尘。
常娘子,素常都是眉眼带笑的,听了这一句,眼泪唰一下滚落。
她走到兰时跟前,浑身轻抖,伸手想碰碰她又顿住。
兰时站在苏岐鸣身侧,今日着男装不好行礼,于是朝常娘子微微颔首。
常娘子缓了片刻才勉强能开口,“原来你是珍珠的女儿,怪不得我觉着你如此熟悉。”
常娘子再难掩饰,丝帕覆面,轻声啜泣。
兰时也眼眶发红,珍珠,是她母亲的名讳。
如今京中已经鲜少有人提起了。
过了一盏茶时间,常娘子才慢慢平静下来。
“都长这么大了,珍珠一定会很高兴。”
常娘子想碰碰她,却试探着缩了回来,兰时见状,握上了常娘子的手,“我在母亲的手札中见过娘子,也读过娘子的词。”
中书郎家的千金常京萧,是她母亲的手帕交。
常家一门在苏尚书一案中也被波及,常中书体弱,死于流放途中,后来常家一门都失去了消息。
原来是又回了京城里。
“常姨母,得空可来卫国公府上,若是有兰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兰时必定不遗余力。”
常娘子擦干了眼泪,柔声道:“不必了,今日得遇故人之后,得知你如今安好,已经足够了。”
常娘子在兰时临走又给她塞了好些个装满了凉水①的竹筒,同时嘱咐她,“往后无事莫要过来了,京郊毕竟不比城内。”
来往行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她一个小娘子,来此处终究不安全。
兰时也不反驳,乖巧应了,凉水竹筒也一一收好。
走出好远,兰时还频频回头望那一方简陋的小摊子。
“不过初次见面,便这般投契?”
苏岐鸣替她分担了一半竹筒,两位清俊的小郎君,一人一捧翠竹桶,模样有些滑稽。
“看到娘亲手札中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很奇妙啊,这样也能让我想象一下,我娘亲曾经会是怎样的人,很开心。”
“我与常娘子相遇已有数年,她支这个摊子养活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也包括从九年前那案子里活下来的人。”
若是没有常娘子,这些人活不下来,恐怕就只有操贱籍一条路可以走。
“常娘子的墨宝很值钱的,可又不能让人认出来,最初时只能变换笔体替人抄抄书,换些银钱,后来攒了钱便支了那摊子,前些年搬东西时伤了手,抄书的活计也做不得了。”
苏岐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毕竟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如今再提起,的确没什么波澜,况且,她也不想兰时跟着担心。
“那剩下的女子呢?都在何处?”想来必定不全是成年女子,不然便可以出来做活,不必常姨母辛苦支这么个摊子。
“这便带你去。”
二人行至一处破旧屋前,不过是一进院落,满满当当地住了五十多位小娘子,年岁不一,除却老妪与婴孩,其余年岁皆能寻见。
这也算是大凉的一个弊病,养育被遗弃的婴孩有慈幼局,赡养鳏寡老者有居养院。
可没有一条律法有言,若是有无家可归的适龄女子,应当如何。
所以不少女子最后只能投身勾栏瓦肆。
此院中人,年岁长些的,有替人浆洗衣衫的,有照顾院中年幼孩童的,亦有在一旁石凳上抄书的。
年岁小些的,便跟在年岁长些的身后,不吵不闹,乖巧地很。
屋中还有些身体残疾,不良于行的。虽衣着破旧,但都体面安静。
可见,照顾这里的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见苏岐鸣过来,都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兰时见状将手里的凉水给几个年幼的孩子分了。
其中一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捧着竹筒,笑得开心,“这定是常姨做的,我一闻便知道。”
“小宝真乖,进去分与祖母吃。”苏岐鸣揉了揉那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碍于她二人都是男装,并未久留。
兰时沉默走在苏岐鸣身旁,久久无言。
见兰时不语,苏岐鸣出言安慰道:“宽心些,大凉府衙,还是十分尽心的,入冬后有米粮银钱可领,不然单凭我与常娘子,定然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我知道。”兰时声音闷闷地,“我只是有些难受,她们中,有些婴孩时起在慈幼局,年岁渐长在此处,年老了到居养院,如此辗转,我真的难过。”
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可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从军搏命,走自己想走的路。但女子,没有那么多选择,身不由己不说,若是一朝嫁人,还得配上天价嫁妆,不然在夫家会抬不起头来。
“世道如此,你不必如此介怀。”
苏岐鸣倒不是认命,而是已渐麻木,她自认不输男子,也从不屑做男子,可她要入朝为官,还是得扮作男装行事。
“苏岐鸣。”兰时直视她,一扫方才的颓态,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静静燃烧。
“我要建一座慈济院,我要给她们一个选择,一个,如同男子一般有尊严做自己的选择。”
兰时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道炸雷,在苏岐鸣耳边炸开。
作者有话说:
①凉水指的是冷的饮料
今天的十一娘是个平平无奇的剧情小推手罢了。
第17章 宝圆
卫国公府发财了?
兰时与苏岐鸣细细说了自己的构想,这座慈济院,并非只对女子提供临时住所和救济,可接纳所有女子,教她们一门手艺安身立命,可习武习文,乐器歌舞,学厨刺绣。
由她们自己选,选择自己想做的事,选择她们日后要走的路。
当然,并不免费,等她们日后真能赚钱时,再按月折钱将之前学艺的费用补上。
苏岐鸣听后,不置可否。
兰时也不气馁,目前这构想是粗略了些,但她既然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
所以接下来三天,兰时跑遍了京城,走过了每条大街小巷。
这一圈圈地转下来,还真有处地方,她觉得十分合适来建一座慈济院。
只是她如今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轻易不好动,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兰时黄昏时才慢悠悠走回府,暖融晕黄的光底下,青玉圆领袍的小衙内步子走得极为拖沓,仿佛被地面上的影子制住了脚步,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直到兰时走到卫国公府的巷子口时,她骤然停住脚步,背部挺得笔直,就像军中将士听到敌袭号角那般。
停在卫国公府门口的,是那辆熟悉的马车,辟寒香的气味已经缓缓飘过来了。
太子殿下来卫国公府做什么?
卫国公府在京的主子可就她一个,太子殿下是来寻她的?
可她现在不想进宫。
“这马车吃重不对啊,太子殿下竟然进府了。”兰时目力极佳,整个车体与马匹的位置与载人时很不同,忍不住喃喃出声。
四下看了确定无人注意到她这一处,也无任何护卫在暗中,飞速转身离开。
如今她有大事要做,可没时间哄太子殿下高兴。
她上次便看出来了,太子殿下根本没把她要做北境军元帅的事放在心上。
不信便不信吧,横竖只要他记着这一茬事就成。
为了筹到钱,兰时径直去了樊楼,买了樊楼里最贵的酒,付银子的时候痛如剜心。
还好樊楼的伙计训练有素,没嫌弃她只买酒还一脸不舍的穷酸样。
谁能想到,卫国公府家的女儿,还能有被钱难倒的一天。
兰时捧着开口处呈莲花状的青瓷小酒壶,走路都走得胆战心惊。
好几十两呢,她今日想将看中的那块地方定下来才从家里账上支了这么多银子,结果细谈下去才知道,她这几十两银子,连那旧宅的门脸都定不下来。
可再多的钱,府里也拿不出来,卫国公府现在,就门口那块匾最值钱,其余的,都被折现充了军饷。
她一直都在宫里,花用都是姑母的月例,从未被金银绑住手脚。
如今真是万事皆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兰时步履匆匆,走到京城东,一座高门前。
这座宅邸,金钉珠户,碧瓦盈檐。
不过兰时并未上前叩门,而是绕到一侧红泥粉墙前,借着势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
落地时牢牢护着怀里的酒壶,稳当得很。
天刚擦黑,这府里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好一片灯火辉煌,与人口凋零所以省烛省蜡的卫国公府很不一般。
兰时握紧了手中的酒壶,看这满堂满院都像是在看银子。
尤其是亭榭旁那棵参天巨树上面满满当当的丝绸彩带,真是奢侈,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兰时轻手轻脚地避开婢女家丁,穿过一六鹤堂,一路来到衔云斋。
如入自己闺房那般推门而入。
屋里那人圆脸圆眼,娇憨可爱,浑身珠光璀璨,身上的锦缎都恨不得缀满珍珠,一团宝气地坐在梳妆台前,数自己雕花匣子里的珠宝。
从菱花镜里瞧见了进门的兰时,匣子一扣,弱不禁风地倒在妆台上,气若游丝,轻声唤着,“听雨,听雨,扶我到床上躺一躺,我这胸口又闷了。”
兰时将那揣了一路都有些温热的酒壶放到小绣桌的中央,自己才坐下,“别演了,今日只有我来了。”
那小娘子瞬间坐直,胸不闷了,气也不弱了,重新打开自己的数到一半的匣子,嘴上还刻薄道:“这不是咱们太子伴读姜娘子么,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小人这里来了?”
“宝圆,多久前的事了,你还记仇。”
虽说已是前世的事,但兰时记得,她与宝圆此前争吵是为了太子殿下。
宝圆说她一味跟在太子殿下后头,没有主见像应声虫。她说宝圆当面敬畏太子殿下背后不屑,是小人行径。
当时吵得很凶,最后也极不愉快体面。
上一世时,宝圆上得知她为太子妃时又与她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可贪财爱财如萧宝圆,却在她成婚时给她备了数车嫁妆。
后来她出征讨蛮夷,还偶尔能收到宝圆的粮草支援。
萧宝圆,一直都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萧宝圆。
说起萧宝圆,兰时一直都觉得很神奇,因为宝圆是那个在宴会上被她蜜饯招来的小虫子吓哭的英王的倒霉蛋孙女。
英王是陛下叔父,宝圆与太子殿下,细论起来也算兄妹。
可宝圆自幼就极怕太子,在太子殿下跟前从不大声说话,一副弱柳扶风的虚弱模样,走一步喘三喘。
但宝圆意外地很喜欢她,明明当时被虫子吓哭,回去听说还生了病,但却暗中与她成了很好的朋友。
若说她真有什么事是太子殿下不知道的,那便是与萧宝圆为友这一件了。
她也想不明白,竟会有人惧怕厌恶太子,但并不影响她与宝圆亲厚。
兰时来她这里,比在自家还随意,也不等主人家招呼,自己就打开了她桌上的点心匣子吃她的点心。
跑了一天,兰时也是饿极了,没一会儿就把她匣子里的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
“慢点吃,你的举止修养呢,贵女典范?”名叫宝圆的小娘子坐到绣桌另一侧,瞧着脸上神色十分不耐,她叩叩桌面,扬声朝门外喊道:“听雨,听雨!传饭,我饿了,要吃晚饭。”
一名穿鹅黄比甲的侍女进来,不解地问道:“娘子,不是才吃过饭了?”
宝圆杏眼一瞪,佯怒道:“叫你去你便去,哪儿这么多问题!”
兰时嘴角上扬,又拼命忍住,手背抵在唇间,轻咳一声。
“不许笑,上次你还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来了,这是怎么了?”
兰时温柔一笑,把那酒壶往萧宝圆跟前推了推,语带讨好,“宝圆。”
一句宝圆拐了好几个弯,黏黏糊糊的。
虽然萧宝圆很嫌弃,但是很受用,依旧嘴硬道:“宝圆什么宝圆,我叫萧云韶。”
萧宝圆,小字宝圆,闺名云韶。
兰时有求于人时,极其可亲,声音也温温柔柔地,“小韶。喝,这酒可贵了。”
萧宝圆知道来者不善,还是依言揭开酒壶盖子,轻嗅一口,奇道:“卫国公府发财了?你竟然舍得买这么贵的酒。”
武陵春,可是樊楼的招牌。
兰时也不藏着掖着,“这不是有求于你,行贿来了。”
“那你先说说,求我何事?”宝圆笃定兰时没什么要紧的大事求她,拎着酒壶灌了一大口。
“我想买苏尚书的旧邸。”
“噗!”萧宝圆一口酒全喷了出去,被呛到咳得惊天动地。
兰时在一旁给她顺背,“你喝慢点,这酒真的很贵。”
刚刚那一口,好几两都没了。
萧宝圆挥开兰时给她拍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