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斟酌着措辞,说半句都要停顿一下看看太子殿下的反应,复又开口,“殿下放心,兰时年岁尚轻,不会过早论及婚嫁,便是嫁人,也会在太子妃甄选结束后,不会与太子殿下撞期。”
太子殿下大兰时四岁,她自觉说这话合情合理,还显示自己谦卑,事事以太子殿下为尊。
太子殿下恨不得重锤敲醒这根朽木,明明是个很聪慧的小娘子,怎么能迟钝到这个份儿上!
他不放心的是她何时许人家吗?
拿绳子捆了拴在东宫里算了!
到时候好好教教她怎么同他说话。
太子殿下陡然生出强烈的无力感,什么叫投鼠忌器,他也算领教了。
或许点兰时为太子妃,他要面对的障碍根本不是他的父皇母后,而是眼前这个不开窍的脑子!
相伴多年,从前他多送两方墨给二公主都要吃味的小姑娘,是怎么越活越回去的!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本人先替皇后娘娘说一句:扬眉吐气!
第15章 旧事
陛下都是太仁善,才会臣大欺主。
兰时倒也不是真的那般不知事,她只是根本没把太子殿下的情绪往往男女之事上想。
太子殿下对事物的掌控欲极强,更何况是跟在他身后长大的自己。
她一贯的顺从和无保留,一旦对他有秘密,太子殿下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
毕竟她也是暗自劝解了自己许久才勉强接受了太子殿下会娶别的女人这件事。
太子殿下日后也会明白的。
兰时展臂一拍,瞬间从被挟制变成了挟制的那一方。
“殿下,此话我只与殿下说,也只说这一次,兰时无意嫁人,兰时只想归北境,进北境军,接大哥的班做姜元帅。”
这话酝酿多日了,她怕她说出来,会被太子殿下嘲笑异想天开,可她现在发现,若是此刻不说,她这辈子也有可能会被纳入东宫。
前世还能做太子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今生没有北境军权,怕是要当妾了。
“殿下。”兰时手臂下滑,握住太子殿下一双手,无比郑重,“兰时愿做殿下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剑,直指蛮夷,也会是殿下坚不可摧的盾,成为北境最坚实的屏障。”
北境军在她手里,殿下就永远不用担心卫国公府不臣。
她是太子殿下一手带出来的,她相信殿下会给她这份信任。
太子殿下久久未说话。
他原先以为,他已经穿起所有了,原来并没有,最关键的一环,是姜兰时的心。
“所以,这才是你参加龙舟争标的真正原因。”
所以她才没有出现在仁明殿的赏花宴上,出现在赏花宴上意味着要选太子妃,她不愿意选。
她想往北境去,不是期盼家人团聚,而是想做北境军的元帅。
太子殿下想说,胡闹,男人的事你一个小娘子凑什么热闹。
可对上兰时坚定的眉眼,怎么都说不出口。
太子殿下惊觉,从前,被兰时这般坚定注视的,从来都是他。
如今,她的坚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给了北境军。
而他,才渐渐意识到,姜兰时于他,与旁的所有东西意义都不同,他有心思,不知道算不算喜欢,但从前有心思的那个,已经没有对他的心思了。
太子殿下一颗心起起伏伏,始终落不下来,声音有些涩,“北境军可没那般好进,凭你是北境军主帅的幼妹和争标魁首可远远不够。”
兰时嫣然一笑,拔下头上海棠花簪,利落地在手上挽了个花,等太子回神,簪子已经抵上她的颈项,稍一动便能划破皮肉,兰时抬眸,是灵动而不自知,“那就请殿下拭目以待。”
太子殿下眼前又出现了不合时宜的画面,那人面容模糊,跪在他跟前,“陛下,满朝文武之中,没人比我更合适,让我去吧,全我马革裹尸的心愿。”
难道这也会是兰时?
太子殿下连日来的情绪起伏比他出生至今二十年都丰富。
他注视着兰时,轻叹道:“谁要看你怎么在北境军中站稳脚跟,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直做跟在他身边一只聒噪的小知了,也没什么不好。
“殿下说话太刻薄,明日我就给这簪子淬毒,也再也不和殿下交心了。”
兰时把簪子戴回去,又行礼告退,溜之大吉了。
太子这回能拦住她,但是并没有阻止。
方才看到的那画面,不禁让他思考,他是放不下姜兰时,还是放不下梦中见过的姜兰时。
虽然兰时的自陈让他震惊感动,他也不预备放她去北境。
有这份心就够了,不需要她去打打杀杀。
太子殿下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等小丫头碰碰壁自然就不提这事了,他到时候也轻轻揭过,省得她面子上过不去。
踏出东宫的兰时,狠狠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那眼神,她并不陌生,上一世她跪求已成为陛下的太子殿下,请旨前往北境平乱时,他就是用这般眼神看她的。
彼时是一腔孤勇,也是行至水穷处她能想到的此生最后最好的归处。
战死沙场,为家族为夫君为亲子,也为自己。
她没想到此生还能在太子殿下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所以前世时,他不允准,也是有想挽留她的意思在里头吧。
兰时掐了行礼的手势,这一礼却并未拜下去,“萧褚胤,现在我突然觉得,上一世你我走到那般境地,好像并不全都因你了。但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是我会效忠并守护的人。”
兰时转身离去。
转头便向皇后请辞,要回卫国公府小住。
皇后举着玳瑁镜片从各家贵女名册里抬起头来,太子有主意且轻易不改,既然他说了他的太子妃不会在赏花宴上的贵女里头,那肯定是不会再改了。
皇后只得在各州府重臣的家眷里头挑一挑,紧着让人制了册子出来,想等着中秋,官员进京时命他们带着家眷过来瞧一瞧。
定下来才好给太子筹备婚仪,就算紧赶慢赶地,最早也得到明年开春,才能给太子殿下娶亲。
太子今年都二十了,再不娶,都耽误底下的小四小五。
这几日,皇后娘娘眼睛都挑花了,骤然听见兰时的请求,竟有半盏茶都没反应过来。
这几日她都命平翎暗中盯着呢,兰时去过几次东宫,几时去几时走,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她以为兰时是动摇了心思,也琢磨着是不是太子有意。
原来并没有。
只是好端端地回什么府?
“承铮几个都在定州,府中也只有几个老仆,你回去做什么?”
“兰时也是有一两个知己好友的,预备相约去樊楼吃菜喝酒。”
皇后娘娘是乐见兰时能有一二知己好友的,也未免她瞧着自己给太子选妃神伤,欣然允准了兰时的请求。
兰时赶着正午出了宫,出宫后,第一时间向苏编修下了拜帖。
回府后,兰时径直去了大哥的书房。
说是大哥的书房,其实大哥从来不曾用过,这是她父亲的老卫国公的书房。
父亲在往北境前,也是想走科举入仕的,拜过京中不少大儒。
她应当能寻到手稿。
“娘子寻什么呢?说与程伯,程伯来寻。”
程伯得信突然,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赶着从商铺买了五香糕与煮沙团,十四娘从小便爱吃甜的。
兰时从书架子的绢布堆里抬起头来,眼前一亮。
是啊,程伯是她父亲的副将,对从前的旧案肯定也有所耳闻的。
“程伯。”
兰时将人拉到圆桌前坐下,“程伯你可还记得苏尚书?”
兰时那时太过年幼,全不知情,只记得某天家里来了位温柔清冷的大姐姐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伯。
在他们府里住了半年。
后来,便是永夜关一役,她失去父兄,被接进宫里。
再也没见过那位大姐姐。
年岁长了才慢慢拼凑出来永夜关一役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那一年,不仅姜府生变,苏姐姐家里,也是遭逢巨变。
苏姐姐的祖父,也就是她曾见过的老伯,陷入党争被囚,后来有人翻出了苏尚书早年写过的一首诗,说那诗不敬陛下有不臣之心,家中亲眷皆被下狱。
后来听闻是证据确凿,老伯在狱中自裁,家中男丁尽数流放岭南,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朝廷拿人,绝不可能出现漏网之鱼,那苏姐姐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隐姓埋名这些年,是为了洗雪沉冤,还是报仇?
苏姐姐是闺阁女子甚少露面,且已过去这些年,朝中无人识她情有可原,那沈相为何帮她?
沈相可是曾经党争胜出的那一方,也是那一年平步青云做了宰相。
姜苏两家落,沈家起。
没有任何猫腻首尾,但十分耐人寻味。
听得兰时这一问,程伯也陷入回忆之中,“老奴的确与苏尚书有过数面之缘,苏尚书学富五车,桃李遍布,咱们元帅求学时,得过苏尚书指点。苏尚书性情豁达,一生求直,谁能料到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桃李满天能保下一个苏姐姐想来不是难事吧。
兰时又问:“那程伯你可还记得苏府,有几名女眷?”
将近十年的旧案,且那时北境军也是风雨飘摇,他也有些力不从心,程伯挠了挠头,“两个,有个体弱的,抄家时没撑住,直接盖了白布抬出去了。”
原来如此。
“娘子怎的突然询问起这桩旧事了?”满朝上下都对这事讳莫如深,肯定没人对他们家十四娘提起此事。
兰时捡了一块五香糕,“前几日读了首苏尚书旧词,想着写出这般词作的人,应当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有些伤感。”
程伯听完面色一变,连忙劝道:“娘子,这话在宫里可不许提,宫里贵人都忌讳着呢。”
陛下仁善,全苏尚书尊严,厚葬了他。
可证据律法在前,纵使再尊师惜才,也只能严查严办。
这话听得兰时直皱眉,陛下便是太仁善了,才任由政事堂的那群人欺到头上来,臣大欺主。
这若是换了太子殿下,谁来分说先处置谁,哪里由着政事堂和大相国寺做大。
听说相国寺那主持又进宫讲经了。
还好她不在宫里。
兰时满腹不合时宜,嘴上言不随心地安慰程伯,“程伯放心,兰时知道轻重,不会令姑母和咱们府里难做。”
兰时也不寻证据了,等程伯出门张罗晚食后,唤来了自己的小信鸽,那灰胖鸽子去了定州,还没飞回来,只能用养在府里的鸽子。
她写好信笺,将那鸽子又放了出去。
五哥说这鸽子能到宛城,她四嫂在宛城,四嫂搜罗信息一把好手,应当能帮她打探一番。
兰时放了那信鸽,在书房里坐到暮色四合。
等她走出书房时,苏编修的回帖也到了。
翰林编修拒绝了兰时的拜访请求,但提出可去一茶寮一叙。
作者有话说:
剧情正轨阶段
第16章 决定
世道如此,你不必介怀
京郊,汴城河大街。
天际渐白时,已经来往行人匆匆走过,不时有人停下歇脚,买一两块胡饼充饥。
晨起在京郊往来的,都是粗布麻衣的脚夫和赶路进京的行客。
直到天光大亮,汴城河大街更热闹了些,城中百姓走出来做工寻活儿,衙内们打马出城,也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坐马车出城赏景,马车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悠扬悦耳。
沿街的商贩也都热络起来,各家摊子上都摆出了招牌的吃食物品,叫卖也一声高过一声。
唯一清净些的,是悬挂川字旗的十千脚店,他家酒香不怕巷子深,从不叫卖。
十千脚店对面,是一个简易寮棚,门首上悬“神课”“看命”“决疑”三块圆木牌。摊子里头坐一位青衣长须的算命先生,抬头望天,掐手推演。
不经意瞥见一旁的饮子摊上,坐了位着藏青圆领袍的小衙内。
这一处的饮子摊与别处不同,旁的饮子摊只有一张摆放各类饮子的长桌,这一家常娘子饮子摊,还设了好几张桌子,可供人歇脚慢饮,一扇大遮阳篷将摊子和几张方桌通通罩在里头,灼人日头底下,这一处饮子摊生意极好。
此时摊子上清净,只那一位小衙内,小衙内背对着人,腰间的双鱼佩在日光底下透得发亮,一看就价值连城。
直到饮子摊上的老板娘瞪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双鱼佩上移开,重新看天掐算。
紫气东来,是有贵人降临之兆。
年过三巡的常娘子,看着便是个和气生财的慈面相,粗布衣裳收拾地十分利索,同色的头巾包住头发,发丝不乱。
常娘子脸上噙着笑,端了一盏水给坐在摊子前的兰时。
“衙内尝尝这个,与您方才喝的沆瀣浆不同,荔枝膏水,清甜得很。”
兰时亦会以一笑。
她今日为了不必要的麻烦,特意寻了一身男装。
哪料这常娘子眼睛太毒,才一落座就瞧出她是女儿身。
端了沆瀣浆不说,这会儿又给她续了荔枝膏水。
兰时才端起碗,苏岐鸣便来了。
她目光落到兰时那一身圆领袍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到兰时疑惑地瞧过来,苏岐鸣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早。”
也不等兰时回答,自行挽了袖子从摆台上捧了碗冷元子,在兰时身旁坐下。
“我还是先说在前面,娘子不该同我有牵扯。”
苏岐鸣舀了一勺元子吃了,才在兰时脸色彻底黑下来前开口,“不过既然娘子来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将娘子想知道的告诉娘子。”
苏岐鸣扮男人久了,举手投足之间真的像位沉默寡言但行止得当的小郎君。
看得兰时十分难过。
“也不是想挖你过往,只是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是我能搭一把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