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的嘶鸣响在身侧不远处,却是白铜马车被扔下嫁妆,挡了道的沈家人逼停了下来,马车外的婢女小宦官瞧见车帘被一黑色皮鞭挑起,顿时脸就吓白了。
“本王还是第一次遇上讹诈的。” 车上之人饶有趣味的说了一句,目光所及只能瞧见被层层围住,跌落在地的月白色披风。
“且去瞧瞧,被马车隔空撞到的人伤势几何,要多少钱?”
车帘晃动,被搀扶而起的沈文戈,只瞧见骨节分明握鞭的手一晃而过,原是个男子。
待听到对方小宦官问话,她怔愣一瞬,破哭反笑,豆大的泪珠从笑弯了的眼角划过。
小宦官神色仓惶,像是怕极了马车上的人,沈文戈觉得荒唐之余,便只能让倍柠扶着她到马车边致歉。
刚一走进,一股清雅甘甜的熏香味便透过时不时被风吹起的车帘扑面而来,却是可以凝神静气,让人心情舒畅的沉香。
前世她躺于病榻之上,夜不能寐,便会点这香促进睡眠,因而一闻便闻出来,难道车里之人也饱受难眠之苦吗?
想着,她道:“郎君见笑,只因我突然摔了家里人着急担忧才会堵了这道,是我们的不是,并非要讹诈,现在就将道给郎君让开。”
马车内闭目假寐之人脸上那期待愉悦的神色倏而不见,眸子突然睁开,黑黝黝的眼珠彰显着事情未达到他预期的不愉。
皮鞭被他握紧,刚要挑起车帘,便听外面由远及近声嘶力竭的喊声:“王爷,王爷,救命啊,他们在鸿胪寺里打起来了!”
一青衣官员在离马车两米远的位置倏地站直,一边用衣袖抹汗,一边原地着急跺脚,“王爷……”
沈文戈见状,赶紧带着倍柠退后,又指挥着沈家人站回原位,将路给让了出来,马车中人明显对有人打起来了更感兴趣,皮鞭从车帘落回手心,道了句:“去鸿胪寺。”
白铜马车重新行驶,待双方彻底远离时,沈文戈倏而回头,她想起来了,这个时候负责鸿胪寺的王爷,只有一个,那便是——宣王。
当今陛下最年幼的弟弟,只因婆母王氏与其生母有些许血脉关联,尚滕尘一家便百般要贴上去,恬不知耻和人家沾亲带故,叫人家一声小舅舅的宣王。
她轻笑一声,宣王岂是他们想攀亲戚,便能攀得上的,她等着看他们倒贴不上去,气恼万分的表情。
嫁妆队伍消失在街尾的那一刻,寒风吹起白铜马车的车帘,车里之人余光瞥见红彤彤的嫁妆,不甚在意的道:“继续说。”
青衣官员快速将事情道之,却是今日鸿胪寺收了个新案件,高硫国来朝使臣强占了街边卖馄饨的美貌娘子,逼得那娘子跳了井,人家夫家不干,直接闹到了鸿胪寺。
且此事不是第一次发生,那高硫国使臣明显喜爱少妇,仅这几日功夫他们鸿胪寺就收到了五户人家的状告。
他们鸿胪寺也气愤,可关键,关键鸿胪寺不负责这类案件啊!
鸿胪寺只负责迎接使臣,管理核定来朝使臣贡品,再弄出一堆礼品回礼过去,这种案子,难道不应该长安府衙管理吗?长安府衙竟然不接?
一碰到他国人之事就往鸿胪寺身上推,呸。
如此一来,这事到底处不处罚高硫国使臣,成了众臣争吵的重点,不少年轻气盛的官员一听要将此事踢还给长安府衙,当即怒到拔剑,要和那提议者决战。
眼看事情要控制不住,着实没有了法子,只能来请宣王了。
青衣官员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只期望这回宣王,别那么疯。
白铜马车穿过围着鸿胪寺赶都赶不走、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稳稳停在鸿胪寺门口,当即所有人噤声。
只见后面跟随的小宦官捧来踩脚凳安放在马车边,另有婢女铺上丝绸垫布,待准备完成,小宦官方才掀开车帘。
从内走出一穿着红色琵琶暗纹交领长袍的男子,鹿皮靴踩在脚凳上一步步踏了下来,他微扬着头,一头黑发被银质镶红宝石发冠束起,漫不经心地睨着在面前等候的众臣。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蹭了蹭位于鸦羽般睫毛下的小黑痣,另一只手上握着通体漆黑的皮鞭,不耐烦地敲着腿。
众臣齐声:“见过宣王。”
王玄瑰懒懒应了一声,带着在他身后跟列队一般的官员、小宦官进了鸿胪寺。
在鸿胪寺外围着的百姓们,回过神来,哗啦吓得做鸟兽状散了开来。
皮鞭敲在绿沉漆案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不是说打起来了,谁赢了?”
差点打起来的两个官员脸皮讪讪,年轻气盛的官员猛地站起身,看到王玄瑰手里的皮鞭,气焰顿时下了去,弱弱道:“那使臣着实过分,我陶梁泱泱大国怎可被其欺凌至此!
且其实在,实在……他竟敢扬言,便是沈家七娘他也睡得!那七娘就算与夫君和离了,也是我们长安贵女,此言此举,与他放话说要睡自家姊妹,有何差别?!”
王玄瑰吃茶的手一顿,“谁?”
“沈家七娘,七娘前脚从尚府搬了出来,那恶心人的玩意后脚在街头瞧见,色眯眯的回来说,啊!”
杯盏重重落在漆案上,众官员浑身一抖,只听王玄瑰道:“高硫使臣人呢,带来,我记得我做人皮灯笼的材料多的是,不缺他一个,另外告诉高硫国,下次再派人来,换个漂亮懂事的。”
屋外呜嗷的风声,犹如众臣之心,终是想起这位宣王在战场城墙上,挂了一排人皮风筝的壮举,一个个脸色铁青,吓得。
鸿胪寺大门外,百姓们探头察看,又互相捂着嘴干呕。
“这是那个高硫使臣,呕?”
“是、是的吧,呕……”
冷风吹得人皮灯笼鲜血凝固,形如上了色的人皮画,正弯腰磕头跪在门口。
作者有话说:
本书更新时间为下午6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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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各怀心思
英雄迟暮,暗箭难防。
沈文戈站在悬挂着镇远侯府的朱红大门前,上面的字笔锋强劲有力,金戈铁马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出自她父亲之手。
他是沈文戈这辈子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他能立于尸山血海前而面不改色,他能杀敌万千后举杯豪饮,他亦能化为慈父抱着她在晚上看月亮,说:“我们娉娉就是为父心上的明月。”
小时的她体弱,三天两头就有个头疼脑热,家里人怕她活不长,所以拘着她不让她出府,只有父亲会偷偷带着她去街上玩耍,再晚上悄悄带她回来。
母亲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叮嘱父亲再带她出去时,要给她穿暖和了。
灼热滴滴而下,沈文戈抬头望着那四个字,好似父亲还陪在她身边一样。
三年前,燕息国大举入侵,父亲身为镇远侯率兵阻拦,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年,父亲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铁甲战袍染血。
最终英雄迟暮,暗箭难防。
那一箭虽刺在肋骨上,但因箭头有毒,毒入心肺,将士们悲戚万分,拿着刀剑上了战场,非但没有如射出毒箭的燕息国太子,所想那般溃散,反而气势如虹将他们彻底赶了出去。
然而,父亲却是要不行了。
此时,她和尚滕尘刚成婚一年,父亲命尚滕尘榻前说话,将她交到他手上,让尚滕尘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
又亲笔书信一封,劝慰她生死有命,父亲只想看到娉娉笑颜。
至此,她沈文戈再无父亲。
她死死咬住自己下唇,一双眼眸就像是无法控制的湖泊,泪水悉数而下,模糊了面前镇远侯府四个字。
父亲去世后,大兄身为世子本应请封,可他只恨自己没能救下父亲,又言自己不如父亲万分,需得立了战功再请封,若不然,这世间再无人记得镇远侯。
而后除了体弱的她,父亲的四子一女尽数上了战场。
只留她在尚府,悲痛着父亲的离世,恨自己体弱,又庆幸自己找到了能托付一生的郎君。
尚滕尘,你何止负了我,你也负了父亲对你的提拔信任,负了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怎能,怎能在后面兄姊出事时将她圈在尚府,不让她归家呢,她是沈家女啊!
每每想到此处,她都心如刀绞,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深海咸水中,喘不过气,看不到光亮,悔意犹如蚂蚁啃食骨髓,恨不得替兄姊死的人是她!
是她才是!
兄长们惊艳绝绝,二姊战功显赫,凭甚死的不是她这个只知道耽于情爱,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沈家七娘,而是他们。
燕息国,燕息国!他们再次围攻,城池沦陷,兄姊们奋死拼战,不忍城中百姓受苦,因而开了城门让他们逃离。
却被内应发现,传递消息,燕息国趁机攻入。
那是一场打的天都在流泪的战事,城中上至将领,下至妇孺,尽数被屠杀殆尽。
雨水冲不净血泊,城内断壁残垣,处处是尸首,血腥味浓郁冲天,秃鹫徘徊不散,万千英魂飘荡城中,不甘不愿!
此战败,朝中要给百姓说法,她镇远侯府首当其冲,无数人攻击他们,指责就是因为他们开了城门,才导致惨祸发生。
没有人去调查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卖国贼,他们只知道政党之争,势要将镇远侯府打压至泥泞中。
一夕之间,镇远侯府从镇守边疆的白虎吉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的兄姊们,连尸首都没能运回来。
她的嫂子们,和离的和离,走的走。
她的家遭变卖,母亲病重,衰败了。
她沈文戈,怎能不疯,怎能不殇,尚府不是她的家,她沈文戈没家了啊!
“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启,盘旋的寒风呼啸穿过,她接过千儿递过来的汗巾,仔细将脸上泪水拭去,父亲,你的娉娉回来了,这次一定会替你护住儿女,保住镇远侯府的!
泪水洗过,她的眸中水光潋滟,她套上客气又疏离的笑容:“见过,世子夫人。”
来者在瞧见她身后的一抬抬嫁妆时,步子微顿,她狐裘加身,年芳二十五,瓜子脸,杏仁眼,桃花妆,樱桃小口红唇点,貌如人间富贵花。
虽说秋风萧瑟,却也未到披裘季节,因而这用整片皮毛制成的狐裘是用来彰显身份的,便是她脸颊被□□没有遮掩掉的小斑,都雀跃着自己的高贵。
她微扬着下巴,眼神就向下了,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说话的习惯,“七娘?你怎么回府了?这是?”
沈文戈用微红的眼睛凝视着她,这便是她大兄娶的盘州苏氏嫡女苏清月,作为大兄妻子,在大兄亡故后,第一时间自请和离。
她枉顾自己世子夫人的身份,端着法不责众,隐藏在人群中不起眼的想法,撺掇其余嫂嫂与她一起和离。
此举虽无情无义,可偏偏那时镇远侯府被万人指摘,母亲也不忍她们年纪轻轻守寡,便一封封放妻书给了出去。
可哪想到呢,苏清月不止要和离,她还想要镇远侯府的钱,掌过家的她逼得母亲给她钱银,否则她便要借着她父亲权势,来查她做过手脚的账目,镇远侯府的商铺上缴的税收不少都被她扣留了。
侯府不止要养育下一代,还要给阵亡的将士私掏抚恤费,那些抚恤费发到每个人手里虽不多,但汇聚成一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母亲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给了。
如此,府上便衰落的更加厉害了,而苏清月却转身带着讹来的钱二嫁了,无缝衔接的那叫一个好。
沈文戈嘲讽地笑了一下,方才道:“如世子夫人所见,我与尚滕尘和离了,眼下没有落脚处,只能回娘家了。”
听惯了小姐妹说着含沙射影之话的苏清月,被沈文戈这直白的话语噎得差点没接住话,是安慰也不合适,不安慰也不合适,但总归不能将人拦在门外。
便只能道:“七娘快进来,你知外祖母病重,母亲回江南侍疾,家中如今就我们几个嫂嫂,你回来正好陪我们解解闷。”
沈文戈踏上台阶,“如此,麻烦世子夫人了。”
此时,苏清月也察觉到不对之处了,沈文戈未出嫁前可都是嫂嫂长嫂嫂短的,不过她在沈文戈那红肿的眼,和背后的嫁妆上看了一会儿,便猜测这是受了刺激,因而有了改变,便没再管,她是世子夫人,也合该被这么称呼。
当下带着人进了府,一副主子派头,跟在她身后的沈文戈神情复杂,拎着裙摆走了进去,这是她的家。
抬着嫁妆的沈家人纷纷跟上脚步,和在门口看门见他们回来激动不已的钟叔互相点头,大家一句话没说,可那点子疏离在看见镇远侯府上的人欢迎他们时便散了。
嫁妆沉重,大家进了院,便有倍柠察觉沈文戈和苏清月之间气氛不对,而让他们先行卸下。
“咚”、“咚”、“咚”,一抬抬嫁妆整齐摆放了三行,将前院挤得满满登登,苏清月被声音吸引回头一看,瞧见尘土飞扬当下脸色一变,嫌弃的神情溢于言表。
她抬起袖子遮住口鼻,仿佛沈文戈带回的沈家人是什么感染源,说道:“别放在这,都没法子过人了。”
从尚府跟沈文戈回来的沈家人纷纷看向沈文戈,沈文戈端着清清浅浅的笑道:“你们不用等我,先将这些嫁妆放回我的院子,整理一番。”
“哎,好的娘子。”
汉子们蹲下又起来,目不斜视抬着嫁妆当着苏清月的面就往后院走,苏清月及其婢女便赶忙相让,生怕会沾上尘土。
沈文戈问道:“世子夫人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苏清月憋着气,说话有些瓮声瓮气:“七娘说的哪里话,你那院子久不住人,我这就派人帮你收拾,你且先上我那小坐一会儿,我们姑嫂两人也说些体己话。”
跟在苏清月身边婢女行了个礼,一副要跟着去收拾的模样,却径直从侧门而出,打听沈文戈到底为何归家了。
待其回来,沈文戈已经和苏清月吃了一壶茶了,整套的越窑青瓷茶具在苏清月手里玩出了花样,对于此种显摆行为,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沈文戈生不出任何嫉妒羡慕心理。
有美分茶,赏心悦目,且不用自己动手,何乐而不为。
当做没看见两人借着收拾茶具,避过她去了屏风后交谈,将最后一口茶汤饮进,放下茶杯,苏清月终于说到她要和离一事了。
言语间尽是劝诫,“事我都听说了,却是妹夫做的不对,不过七娘,这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也实为正常,你使小性回家,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让那小娘子鸠占鹊巢,岂不夫妻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