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戈扭头看去,却是骑着突厥马飞奔而至的尚滕尘,说不出自己的失望来源于哪里。
尚滕尘今日本不当值,听闻父亲率队围困镇远侯府,立马赶了过来,他气喘吁吁,一个箭步就挡在尚虎啸马前,“父亲,快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圣上指令,可没让你伤害镇远侯府女眷,甚至明里暗里提点金吾卫走个过场就行!
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
尚虎啸看了儿子半晌,怒喝:“让开,这里没有你父亲!”
“好,右将军!”尚滕尘以最快速度扫视前来的金吾卫,心又凉半截,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曾经的西北军出身,他们和镇远侯府没有关系,一会儿必然不会手软。
他压低声音道:“父亲,是我们对不住文戈在前,现在是在做什么?就不怕圣上责罚?”
尚虎啸一拽缰绳,马儿嘶鸣将尚滕尘逼退,他道:“圣上旨意搜府,本将军奉命行事而已。”
就算圣上知晓又如何,他一点错没有!何况圣上没有明说,既然没明说,那他就是没听出来内在之意,何错之有?
他下令道:“来人,随本将军进府搜查!”
骏马一跃而起,陆慕凝和沈文戈同嫂嫂们纷纷避让,尚虎啸一马当先进了府,后面金吾卫跟着齐齐涌进。
她们的白衣淹没在铠甲中,就如同在海里的扁舟飘忽不定。
尚腾尘有心看护沈文戈,却被拦了下来,“文戈,小心。”
府里各种摔打的声音响起,金吾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哭泣的声音,连带着一声钟叔的悲愤怒吼,惊得几人头皮都炸了,“住手,这是几位郎君的灵堂啊,你们不能动!”
为了迎回从西北回来的兄姊们,镇远侯府早就将灵堂设好了,就在前院,她们几人互相搀扶着进来一看,灵堂里被弄的乱七八糟,兄姊的牌位更是被人打落,甚至上面还有脚印。
“三郎!”
一向冷静的三夫人言晨昕绷不住了,她拎起裙摆就要奔过去,被四夫人和五夫人死死按住,她第一次在众人面人哭得撕心裂肺,“三郎的牌位,我的三郎。”
“你们别碰他!”
沈文戈愤而看向尚虎啸,他正抱着胸大声说着:“给本将军好好搜,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她扬声道:“右将军!搜府没事,我镇远侯府的世子没通敌,不怕你们搜,但我兄姊他们尸骨未寒,至今棺椁都没送回来,让你手下的人注意些,不要碰到他们的灵堂!”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将东西藏在了灵堂里,不行,给本将军搜!”尚虎啸的声音就像大锤,一下又一下击在沈文戈脆弱的神经上。
三夫人言晨昕哭诉,“我们满门忠烈,如今却要落到如此下场,马革裹尸尸未还,如今他们连家都要没有了,苍天何其不公!”
“你们这是让边关战士寒心,让我们寒心啊!”
哭嚎声传出很远,围观的百姓慢慢挪蹭了过来,透过敞开的大门看清里面的动静,也跟着嘀咕。
“把人牌位都打倒了,这也太过分了。”
“嘘,小点声,那是金吾卫啊。”
“镇远侯府在金吾卫面前,也什么都不是啊,她们说的那话,听得我都想哭,这怎么让人相信他们通敌。”
“我看呀,真是被人陷害了吧。”
“哎呦喂!快让!”
黑色大氅从众人低垂着脑袋的视线中飘过,围在镇远侯府门外的金吾卫被他冷飕飕的眼神刮过,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收起佩刀,握拳道:“拜见宣王。”
王玄瑰瞥了一眼被两个金吾卫压着跪在地上的尚滕尘,带着蔡奴和安沛儿进镇远侯府如入无人之境,他看向悲愤的沈文戈,落到府中乱糟糟的一切上。
“吵死了,你们就是这样搜府的?本王教得规矩,都还给本王了?”
他声音不大,可这熟悉的腔调,让在前院的金吾卫全停住了,他们不可置信的转头,便见正皮笑肉不笑盯视着他们的王玄瑰。
齐刷刷扭身下跪,声音洪亮:“拜见宣王!”
已经快要搜到后院的金吾卫听见宣王二字,哪里还顾得上搜府,赶紧跑回前院,稀稀拉拉跪了一地,跪下去时,从怀中掉出的东西,让他们脸色惨白。
“本王怎么记得,有一条规矩是金吾卫不得强拿百姓东西?不得随意伤人?你们今日这是犯了几条,嗯?”
这一声“嗯?”让所有的金吾卫身子都瑟缩了一下。
王玄瑰,曾经的金吾卫大将军,在不甘不愿当了一年,实在不耐烦黑白执勤后,和圣上据理力争,赢来了为圣上掌管鸿胪寺镇压外国人的“轻闲”差事。
在王玄瑰任职期间,是金吾卫管理最严格的时候,可以说,他一手奠定了金吾卫的基调,也更加方便后面的大将军接手工作。
很不巧,这些能跟着尚虎啸前来搜府,敢偷拿东西的金吾卫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也都是被王玄瑰带过的人。
“你们胆子大的很,不知道本王府邸就在隔壁?”
众金吾卫:我们知道,可你不该去上早朝吗?
尚虎啸见王玄瑰彻底忽略自己,只能下马抱拳,“见过宣王,今日奉旨来搜府,还请宣王不要阻拦。”
王玄瑰懒得搭理他,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怏怏看向蔡奴,蔡奴又看向互相搀扶泪流满面的几位女眷。
沈文戈略微侧过头,回避了蔡奴的视线,这里人太多,她并不想让人知道她和宣王相熟的事情,王玄瑰见状脸色更加阴沉,跪在地上悄悄抬头观察的金吾卫们吓得肝胆俱裂。
作为能和王玄瑰对打的贴身宦官,往日里出现在金吾卫面前那都是不苟言笑的,如今却满脸笑容,甚至带着些讨好的对陆慕凝道:“夫人,你看不如给我家阿郎搬把椅子来,昨晚上没睡好,现在还困倦着。”
陆慕凝自无不可,甚至宣王出现还松了口气,且看这些金吾卫对王玄瑰的态度,她也做不出将人往外赶的事情,当即命钟叔快给搬把椅子来。
椅子上面铺着软垫,背部也放了一个,生怕他咯着。
尚虎啸憋着气,说道:“宣王不必在此,有我们足够。”
王玄瑰靠在椅子上用手撑脸,打了个哈欠,余光扫着沈文戈说道:“你们继续,本王在这看着,省得你们再闹出动静吵醒本王。”
你在这,谁还敢搜府!
“王爷。”
王玄瑰倏而看向他,“本王是不是进来的时候对你太友好了?让你敢跟本王讨价还价?若是有意见,你大可弹劾本王。”
尚虎啸一哽,王玄瑰已经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金吾卫了,喝道:“还不赶紧去搜府,跪在地上做什么?”
“是!”
金吾卫们全部起身,又听王玄瑰道,“三人一组,将不该拿的东西还回去,互相监督,别让本王发现,你们放了些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是!”
根本没看身边的人是谁,他们自发组成三人小队,开始搜府,动作轻柔,根本不像刚才强盗入村的样子。
怀中藏着书信,却在两个同伴时时刻刻在身边,而没能有机会将书信扔下的一个金吾卫,满脸汗水。
他十分小心地避过怀中书信,拿出自己刚才被钱财迷了眼,装进怀中的精美摆件,给重新摆放好了,再也没胆子将书信掏出。
刚才人多乱哄哄,到处都是眼睛,现在人少了,身边又有两个人,真是,算了,大不了退钱给他们。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另外两个同伴看在眼里。
风平浪静地搜完府,一队接一队的金吾卫向王玄瑰禀告,“报告王爷,无发现。”
“禀王爷,无发现。”
王玄瑰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随手指向旁边快要气出内伤的尚虎啸道:“跟你们右将军说。”
“无发现。”
“无发现。”
“无发现。”
……
“等等。”在金吾卫没有查出任何东西要撤退时,王玄瑰又叫住了他们。
金吾卫们内心都在流泪,尚虎啸深吸了口气,咬着牙问道:“王爷又有何事?”
王玄瑰示意他们看向灵堂的方向,镇远侯府穿着白色素衣的女眷们正在重新布置,他道:“推倒了你们就要走?给本王回去,将你们弄乱的东西全部整理好。”
“是!”
金吾卫们纷纷转身回去,帮忙收拾起来,有他们加入很快就全部整理好了。
灵堂被弄回原样,沈文戈站在里面,身后,陆慕凝正领着嫂嫂们向王玄瑰道谢,身前是兄姊们的牌位。
她将几位兄姊的牌位又重新擦了擦,三兄的牌位被摔出了一道裂缝,她得重新再给做一个。
总觉得,是因为她,今日搜府才会遭到大肆破坏,她没脸见人。
安沛儿和陆慕凝及几位嫂嫂交谈愉快,王玄瑰却时不时看一眼沈文戈的背影,眉间皱得眉毛都要挨上了。
“阿郎,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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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息国境内,兵马调动,粮草另置,百姓们被再次强召当兵,人们苦不堪言。
地下牢房内,镇远侯府世子沈舒航被转移到了水牢之中。
冰冷刺骨的寒水,人若泡进去,骨头都能给泡酥了,尽管小腿往下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他也不吭一声。
三皇子饶有兴致观赏他低垂头颅的姿态,这可是陶梁镇远侯府的世子,下一任的镇远侯啊。
“世子想不想知道镇远侯府的情况?”
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动了,铁链哗啦啦作响,他连抬头的动作都做得艰难,苍白又没有血色的脸上依旧可见以往的俊雅。
三皇子道:“墨城已查出你通敌罪证,镇远侯府正面临搜府,也不知经过一轮搜刮,府上还能剩下什么?”
“已经这样,世子何必强撑着,坐实了通敌,放过自己,是不是?或者世子实在不想投靠我也行,只要世子交出陶梁地图,墨城防线布置,我保证,镇远侯府不会出事。”
隔着水,三皇子也能感受到沈舒航眼中的嘲讽。
他笑了两声道:“世子的棺椁就要被送到长安了,本皇子送了你们一个大礼,镇远侯府恐怕撑不下去,世子没几天可以考虑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王玄瑰蹲墙角画小人:烦死了,她不理本王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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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宣王道歉
【二合一】宣王的别致道歉礼
就在王玄瑰出府那一刻, 沈文戈转了过来,目光只来得及见到他的背影。
府上堪称劫后余生也不为过,四夫人陈琪雪站到府门外大声喊:“大家都看见了, 他们没从我们镇远侯府搜出一件证据!”
五夫人将人拉了进来, 朱红大门被关上,阻挡了百姓们看热闹的视线, 也将金吾卫们统统拦在了外面。
沈文戈歉意地对嫂嫂们扶身,被四夫人眼疾手快地阻了, “娉娉,这是作甚?”
她羞于启齿道:“若非我之过,今日不会是右将军带队前来。”
“瞎说!”四夫人陈琪雪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被狗咬了一口, 难道要怪自己长得太香,引了狗来不成!”
话糙理不糙, 五夫人崔曼芸一下子笑了出来, “四嫂,你真是。”
陈琪雪挑着眉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是极是极。”
略微打趣了一番,几人就着急回后院看望孩子们,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聚在陶姨娘的屋子里,穿过长廊她们便见岭远带着一众奴仆站在院门前。
过了年, 岭远也不过九岁年纪,他小脸严肃,手持父亲送他的去岁生辰礼——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护在院门前。
看到他, 就仿佛瞧见了护着百姓们的兄长。
小小的人儿发现了她们, 问道:“祖母、叔母、姑母, 他们走了吗?”
沈文戈快步上前,蹲下身接过他手里的匕首,“都走了,岭远怎么出来了?”
岭远一脸郑重道:“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弟弟妹妹们哭嚎不止,岭远是他们的兄长,自然要承担起保护他们的责任,再说岭远也想像姑母、叔母们一样,虽岭远去不了前院,但能守得住后院!”
不愧是兄长的嫡子,若是兄长还在,会很欣慰、又欣喜的带他骑马,抱着他去看墨城风光,去感受战场残酷,看着他茁壮成长。
她将匕首放进刀鞘中,像是没有发现他强撑着还有些微微发颤的身体,“岭远有兄长的样子了,做的很好。”
回头看了一眼听见他这番话,只觉侯府后继有人的母亲,还有眼含泪花的嫂嫂们,她轻轻将岭远抱进了怀中。
镇远侯府从上到下一条心,焉有过不去坎的道理。
“你同姑母说说,他们要来搜府,你是如何做的?”
“屋内都没被翻乱?可真好。”
“纯儿没有哭?还想跟你一起守着?他胆子倒是跟他母亲一样大。”
“妹妹小小一只,长得很漂亮可爱是不是?”
金乌升起,灿烂的阳光照拂大地,一大一小缓缓牵着手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侯府统计损失的时候,发现当真没有一个物件丢失,只是有些花草树木被金吾卫刚进来时暴力折断,对比其他被搜府的人家,这已经非常不错了。
一场风波被消散,大家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这一天的府上,午膳通通没有人吃,均忙着补觉去了。
待府门被敲响,迎来了客人,沈文戈才被叫醒,睁开朦胧的眼睛,倍柠轻推她,“娘子醒醒,表郎君来了,夫人让你收拾一下出去。”
表兄林望舒来就来了,做什么还非要她去打招呼。
在心里念了一会儿,她才撑着胳膊坐起,头顶的黑猫在枕头上翻个身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