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眼神,他在战场上经常看到,顿时冷喝:“沈文戈,站起来,你身上的盔甲是摆设不成?”
提到盔甲,沈文戈眼神有了一丝变化。
“穿着盔甲便不能懦弱!”
她仰着头愣愣看着王玄瑰,寒风吹拂起她的碎发,干裂的嘴唇跟着重复了一遍:“不能懦弱。”
摇摇晃晃、颤巍巍地她试图站起来,可跪了太久,她腿麻了,手里又抱着明光甲不放,她便没了支撑之处,挣扎了几番都没能成功站起来。
就可怜巴巴得再次转头看向王玄瑰,“站不起来,我给二姊丢人了。”
眼眶里很快积蓄起了泪水,王玄瑰看着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的沈文戈,不自在地扯了下大氅的系带,手指抵了抵喉咙,方才起身。
在牛车附近看了一圈,捡起掉落在雪地中的兜整,拿汗巾仔细擦拭过,戴到了沈文戈头上,“刚才山文甲不完整,现在再站。”
晃了晃头,沈文戈试图再次站起来,王玄瑰伸出手臂环绕着她,从背后将人给提了起来,又轻轻放回到地面上。
可没了精神气的沈文戈,有些撑不起山文甲了,眼见着又要往下倒去,王玄瑰只能皱着眉拽住了沈文戈的手臂,撑住了她身上大部分重量。
沈文戈低头看着破碎的棺椁,自言自语:“带二姊回家,可是棺椁破了,怎么办?”
王玄瑰解下大氅扔到棺椁旁,“捡这里。”
沈文戈便慢慢蹲下身,将自己怀里的明光甲放进了大氅中,又一样一样的将衣裳、发冠……棺椁里有的东西通通捡了进去。
而后她系着大氅,怎么也没能系牢,王玄瑰看不下去了,伸手帮她将大氅打了结,她吃力提着大氅,提了半天只离了地面几公分远。
大氅本就重,再加上明光甲,更重了。
她喘着粗气,一边说,“娉娉带二姊回家”,一边用力提着,王玄瑰扶住快要倒了的沈文戈,单只手将大氅提起,放在了牛车上,和世子沈舒航的棺椁并列。
低声问:“这样好了吧?”
沈文戈满意了,点点头。
王玄瑰看她那浑浑噩噩的模样,说道:“沈文戈,该醒了。”
沈文戈看着被暖和的大氅包裹的二姊,看着在大兄棺椁旁在母亲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岭远,看着后面牛车的嫂嫂们,抖着在雪地里捡起的草帘上的雪,再将其小心盖到棺材上。
滚下两滴灼热的泪来。
醒了,便该回家了。
这回无人再敢阻拦她们,金吾卫守在两侧,宣王的白铜马车开道,她们走在牛车旁,跟着棺材一道慢慢往城内走去。
嫂嫂们从安置在城内的马车里抱下孩子们,领着他们对着棺椁叫了父亲,才又将孩子们放回进马车内,她们则不再上马车,而是跟着棺椁一起回家,时不时拿出汗巾擦一下眼。
在最后一名金吾卫也踏入城内时,陆慕凝突然停下道:“王爷,我想再跟他们说几句话。”
皮鞭掀开车帘,王玄瑰颔首,“可。”
没有了挑事领头的人,聚在一起的沈家军亲眷惶惶然,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陆慕凝转身对他们说:“我刚才的承诺依旧作数,镇远侯府永不放弃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我,你们,睁开眼看看这城里的人。”
他们看向陆慕凝的身后和两侧,挤挤挨挨的长安人指指点点,不仅他们,还有相貌各异的外国人,大声说着外国语,即使听不见听不懂,也能从他们夸张的肢体语言看出,他们在笑话。
笑话什么呢?他们给自家儿郎身上抹黑了!
“我们才是一体的,不要让不关心你们的人看笑话,更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们的眼,你们最该相信的人,是我镇远侯府才是!”
她道:“镇远侯府的大门依旧向你们敞开,欢迎你们祭奠我儿,也祭奠你们自家的儿郎,我们一起,送他们走。”
落下这话,她头也不回向城内走着,“走,我们带儿郎们回家!”
“是,母亲!”
哭声渐渐从沈家军亲眷们中间传出来,他们排在城门口,一边掏出路引,一边递给守城士兵。
守城士兵忍不住道:“你们,哎,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镇远侯府是被栽赃陷害了啊,这是闹什么呢。”
“呜呜呜。”
沉默、哀伤,在残阳只剩最后一抹光线的时候,她们终于带他们回家了。
朱红的大门四敞着,迎接着他们的英雄。
灵堂上白帆飘荡,在她们进了府之后,坠在她们身后的沈家军亲眷们也来到了府门口,其中不乏有钟叔相熟的人家。
钟叔连连叹气,不用陆慕凝安排,王玄瑰进城的时候,就知会过长安府尹,近一千的阵亡士兵亲属,必须要好好安置。
野府尹是亲自前来的,他百般劝说,镇远侯府也需要筹备一下,才能让人祭拜,这才将人带走,安置在了官方的客栈内。
人数众多,还占了鸿胪寺几间房。
沈文戈目送着他们走远,恨他们推翻了二姊的棺椁,又知不怪他们,怪只怪煽动了他们的人,便更恨自己了。
“娉娉,将这个放你二姊的棺椁里。”
陆慕凝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刺绣雄鹰放进她的手中,那小鹰用的是苏绣的法子绣成,针脚细密,鹰嘴嫩黄、鹰眼黝黑、鹰爪还勾着沈婕瑶的砍刀,神俊中又带着点可爱。
这是陆慕凝为女儿熬了好几个晚上赶至的,她父亲在世时,沈婕瑶常闹着他想训只鹰,可什么都没来得及。
她抱着母亲交给她的华丽衣裙,二姊平时训练爱穿的胡服,走出了屋,没走出两步,便听见了母亲压抑的痛哭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戚至此。
用脸蹭了蹭小刺绣雄鹰,沈文戈将其放在了明光甲的旁边,又扒在棺材前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离去了。
回房换上丧服披上麻衣,又被说什么都要给她腿上套上厚重靴筒的倍柠,强硬地喂了一碗姜汤,吃了个拳头大小的鸡肉丸子,这才到灵堂守灵。
灵堂空旷,并排摆放了六个棺椁,六个啊!
她挨个棺椁走了一遍,摸了一遍,将所有人都叫了一遍,这才憋着泪跪在了二姊的棺椁前。
炭盆在面前燃烧着,她抓了身旁的黄纸扔了一把进去。
又有人进了灵堂,却是带着三兄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的三嫂,她对沈文戈点点头,细心的将糕点摆好,这才跪了下去。
陆陆续续,所有嫂嫂们全都跪在了灵堂内,便连六嫂唐婉都带着鼓鼓囊囊一兜东西过来了,说是要给她六兄烧点平日里他会用的东西。
灵堂里时不时响起两声哭声,炭盆里的东西就没断过,夜深露寒,可没有人离去,她们恨不得多陪他一会儿。
就连岭远也固执着为大兄烧着纸,陆慕凝只来这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被嬷嬷扶回房,方才敢哭出来。
天边未放晓,便又是一日来到。
最先登门来祭奠的,是谁都没想到的王玄瑰。
他跪于蒲团之上,拜了三拜,为每一个人上了香,才低头去看跪了一夜,脸色惨白的沈文戈。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文戈抬起头,他向她伸出手,掌心里有一只毛绒绒的雪团,活灵活现又憨态可掬。
他道:“这是嬷嬷给你二姊做的,用的是雪团脱落下来的毛,嬷嬷说身为女子,更加敬佩瑶将军,但瑶将军也是个小娘子,为她做一只陪在妹妹身边的雪团,她会喜欢的。”
沈文戈重重点头,小心将黑猫团子接过来,这比母亲的刺绣雄鹰还要小巧,她眼里含着泪:“替我谢谢嬷嬷,我二姊一定会很喜欢的。”
“嗯。”
“还有,这几日雪团就拜托王爷照料了,我恐怕……”
“我知道,”留下一句,“不必太过担忧。”王玄瑰便要去上早朝了。
摸摸掌心里的小毛猫,她打趣似的,举起它对几位嫂嫂说:“看啊,嬷嬷给我二姊亲自做的。”
四夫人陈琪雪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四郎还有纯儿给他的小弹弓呢。”
灵堂里所有人抹着眼睛笑了出来,沈文戈捧着小毛猫,将其放在了刺绣雄鹰旁,“你们要好好陪着二姊啊。”
许是被小毛猫安慰到了,嫂嫂们用膳的用膳,轮着番的回房小憩了一会儿,方才回来。
待天光大亮,昨日拦棺的沈家军亲属,一起来祭拜了。
他们沉默着进来,沉默地祭拜,又会说一句:“对不住。”
陆慕凝已经出来了,她叫住他们,让钟叔将他们家的儿郎,姓甚名谁,是哪位将军麾下,在哪个小队的信息记下。
有人捂着眼睛哭说:“夫人,真的对不住,我们昨日昏了头了,世子真的没有叛国吗?”
“没有。”
他们惭愧退走,陆慕凝看着记录下来的信息,问道:“兵部应有那战死的两万士兵信息?便一起送葬吧。”
“是,夫人。”
自他们走后,再没有人来,灵堂重新恢复了寂静,每当有人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起身去沈婕瑶的棺材旁看一眼,见到那只充满善意的小毛猫,就会平静许多。
在府上的她们不知道,万里空棺千人拦的事情,被当日目睹的学子作成了诗、写成了赋、又被乐家女子唱了出来,不知多少人泪洒过后,向着镇远侯府而来。
“忠君爱国,终成空,悲哉、悲哉……”
作者有话说:
每天晚上都想着减肥不吃,然后控制不住嘴的我……算了吧,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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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333随意 5瓶;小远子乖乖 2瓶;淅暮奚月、茶色少女、28642994 1瓶;
让我算算,六郎就快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万人送葬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
“墨城之谜无人解, 尸骨无存遭陷害。”
“同袍相对伤谁心,唯有亲眷哭啼啼。”
“濡温,我又作了一首通俗的诗, 你看看, 能不能编成词来填曲?”一处备考小院中,一学子执起墨迹未干的诗, 递到林望舒手边。
林望舒字濡温,文人相交总是更爱叫字, 因而他的友人便称呼他为濡温。
此时他桌案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诗,他接过后,当即道:“我这就编。”
没有人知道,现在城中流传传唱的曲子、诗、赋全都是出自这个小院中的学子,而这个主意, 是林望舒出的。
即将考试,他日日都在温书练习, 在出了书房门后, 方才得知表兄等人的棺椁自西北归来,他匆匆动身,哪知还没到城门口,那些沈家军亲眷便将城门围了起来。
他想要出去,不光被书童拦下, 还被一同出来的友人拦下,就连身旁的长安人也让他不要出去,省得被群起而攻之。
便只能听着城外哭声起,看着镇远侯府的女眷在□□中漂泊孤伶, 看着表姊的棺椁被砸下, 看着姨母和表妹受欺辱。
哪个有血性的男儿能受得了。
“放开我, 那棺椁的里的人,是我表兄和表姊!”
“我不是外人!”
四五个友人抱腰的抱腰,拦臂的拦臂,“濡温你冷静,你现在出去于事无补”
书童更是哭道:“郎君,别出去,你可马上就要考春闱了!郎君,你看那边,是镇远侯府的小郎君们,你该去护着他们才是!”
他无法挣脱,大氅上的毛都快要被扯掉了,转头看去,便瞧见了如临大敌守在马车旁的沈家奴仆,他便只能带着人和马车,远离城门口,遥遥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万幸,宣王来了,他能长舒一口气,但他又咽不下镇远侯府惨遭诬陷,不光被搜府,还要被拦棺的气!
他可提笔,他为何不写?
没有人写,他来写,他以他笔,书写冤屈!
别人在怀疑,他不会,镇远侯府的世子永不可能通敌,他的表兄,不能平白遭此污蔑!
他直抒胸臆,怀着满腔的愤恨,著下千字《悲万里拦棺》,友人看后满眼潮湿。
“濡温,我来助你!”
“我也是!”
“我认识乐坊歌姬,你们谁会写词,我去请她来唱。”
“还有参军戏,我来编排,定要叫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镇远侯府的事!”
林望舒深深拱手拜谢,“濡温,在此谢过诸位。”
“谢什么,若没有将军和士兵们在边疆镇守,焉有我们现在的平和日子!”
能与林望舒成为友人的,哪个不是才学斐然之人,他们有的家学渊源,有的不显山不露水可底蕴丰厚,有的家中有人在朝为官。
熬了一整晚,宵禁刚一解,城内便响起了各种曲子,他们作下的诗,也被传阅到了家中父辈手中。
有人见他们作诗,便也附和一二,之前是不敢,可如今外面流传这么多诗作和曲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城内的人,谁不知道万里拦空棺的事情,读起来是又心酸,又悲哀。
小院中,大家一起收拢东西,对林望舒道:“濡温走,我们一起去祭奠,且看我们会不会也被打成同党!”
他们四五人出了小院,便见陆陆续续,街边有人也在朝镇远侯府走去。
本以为会门庭冷落,大家都避而不及的镇远侯府,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他们有的是最普通的百姓、有的是做生意的商人、有的是乐姬,甚至还有波斯等外国人。
“还请夫人们保重身体,相信圣上一定会还镇远侯府一个公道的。”
“七娘,你可是我们女子楷模,万不能就此倒下。”
他们的每一句安慰,都让人泪如泉涌,在灵堂的几人回礼回到腰疼、腿疼,没有人在意,她们是开怀的,至少他们战死了,还有人记得他们。
灵堂里的哭声盛着寒风向上空飘去,飘啊飘的,好像飘到了全力往长安赶的六郎眼中,让他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