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飘了异国他乡思念故土的人儿耳中,也好像飘到了在山洞中快要坚持不下去的人儿心中。
又飘进了太极殿的圣上耳中,振聋发聩。
他拍着龙椅扶手,大声叱责着朝上众臣,那诗、那曲,哪一个不是民心所向,就连普通百姓都懂的道理,你们这些朝中重臣为何不懂?
“还敢跟孤提议,不让镇远侯府送葬发丧,没有人比尔等更恶毒了!”
“为了扳倒异己,无所不用其极!孤看要说通敌,尔等才应该是!尔等的不作为,岂不就是将陶梁双手献给燕息!”
官员们跪了一地,“圣上息怒。”
“孤息不了怒,孤就问你们,可有去祭拜镇远侯府归来的将士?除了宣王,一个都没有,明哲保身的好啊!”
苏相闭了闭眼,圣上这话,何止在训斥朝臣,也将没有去的太子一并训斥了啊。
在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王玄瑰才开口谏言:“鸿胪寺已收到了两国的来朝函,臣看,不管如何,陶梁的脸面不能丢。
无论镇远侯府是否真的通敌,在没调查清楚一天时,他们都是为了百姓镇守边疆的将士,不光得让他们送葬,还得风风光光送葬,跟死人过不去,太过了。”
见大势已去,群臣附和,“臣附议。”
圣上甩袖离去,下朝便叫了跟在他身边的禁卫军将领,他等不了了,这就给他将在长安城的细作,通通抓了!
长安城翻起的水花渐不到镇远侯府身上。
停灵七日,她们便熬了七日,直到盖棺这一刻,缝隙越来越小,厚重的棺木在她们眼前被盖上。
“三郎。”三夫人言晨昕奔至三郎棺椁前,趴在上面哭泣。
有奴仆搀扶她,“三夫人,该送三郎走了。”
“三郎。”
一声声三郎,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沈文戈擦净脸上的泪来,亲自上前将言晨昕扶下来,“三嫂,鸿曦还小,你得抱着他捧牌呢,你冷静下来。”
任谁也想不到,哭得最凶,最舍不得的人会是三夫人言晨昕。
她看着三郎的棺椁被抬起,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泪水簌簌而下,“娉娉,这回我的三郎,真的没了。”
沈文戈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力量:“我们,送他们一程。”
“嗯!”
以岭远打头,抱着世子沈舒航的牌位走在最前面,陆慕凝在侧,而后是抱着二姊沈婕瑶牌位的沈文戈,之后是由三郎之子鸿曦捧着他的牌位,言晨昕抱着鸿曦走在两人身后。
四郎之子纯儿、五郎之子茂明抱着各自父亲的牌位,被母亲牵着手,跟上他们,最后便是唐婉捧着六郎牌位在最后。
紧跟在她们其后的,便是六个棺椁,每个棺椁由十人左右相抬,相继排开,一个接一个地抬出府门。
棺椁上绑着白绸,随风拂动。
沈文戈等人待棺椁悉数被抬了出来后,才又重新迈出步伐。
那日拦在城外的沈家军亲眷全都来了,他们坠在棺椁后,两排相向,手中白布一展,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一位接一位阵亡的沈家军士兵姓名。
是陆慕凝请兵部尚书提供的名单,由千名绣娘自发绣了整整五日,方才绘制而成。
他们便抬着长约五丈,宽约半丈的白布跟了上去。
再其后便是为他们扎的马儿、屋舍,又坠了一长溜。
人们看着那六个棺椁,震撼之情不比当日灵堂祭拜之时,再瞧见那白布,更是眼眶一红,有人跟着队伍移动,轻声念着那些士兵的名字。
“温绍。”
“裴守桥。”
“薛勃。”
“张晓……”
送葬队伍走得缓慢,几乎是每到一个街道都会有人自发加入,或站在两旁,或站在末尾。
有人垫脚去看,从队伍末尾都瞧不见打头要转弯的沈家嫡子,送葬队伍竟比一条街还要长了,这还有人在不断加入。
沈文戈身旁,不知何时也多了许多人。
有表兄林望舒和他的好友,听他们交谈,方才知晓原来城中为镇远侯府做得一首首诗,是出自他们之手;
有被他们特意隔开的尚滕尘,违抗了父亲和母亲的话,执意前来相送,看着憔悴的沈文戈,他眼中满是心疼,又没有立场说上一句话;
有兄长们认识的人、有嫂嫂们的亲眷、有与父亲和母亲相熟的人……
他们一样穿着白色缟素衣服,特意来送葬。
队伍的末尾突然加入了一辆花车,原本是作为花魁游街的花车,此刻挂满了白幔,上面十二位舞姬站成一圈,她们穿着黑白相间的舞服,摆出各种姿势欲要起舞。
被她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可以容纳三人跳舞转圈的巨鼓,巨鼓上一位身姿柔美低垂着头的舞姬,发髻上的发带落在她的肩上,让人想将其给拂下。
在她们其后,坐了一排手拿琵琶、古筝、箜篌等乐器的乐姬,她们双手放在琴弦之上,原本鲜艳的指甲现在干干爽爽,是对阵亡战士的尊重。
“咚!”巨鼓中间的舞姬重踩一脚,猛地抬头,发带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站在花车下看去,如同在天幕上勾勒出一轮太阳。
就像是发出了一个信号,古筝率先被拨了一个音,紧接着箜篌跟上,琵琶加入,曲生起。
“咚咚咚咚……”一连串密集得鼓声跟着曲音响起,舞姬转起圈来,旁边十二位舞姬也跟着翩翩起舞。
凄婉动人的歌声从乐姬口中发出,让每一个听清词的人无不落下泪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
她们唱的是屈原所著的《九歌国殇》(1),此诗是为了追悼当年楚国阵亡士兵的,如今被她们吟唱出来,用以哀悼死去的沈家军。
也间接告诉大家,在她们心中,阵亡的将士没有叛国,他们是英雄,理当得到礼赞。
有人擦擦眼睛,跟着吟唱了起来,有一个开口的,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慢慢的所有人都开口唱了出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沈文戈和众人一起回头望了望,摸着牌匾露出了一个伤感的笑来。
宫城楼阁之上,王玄瑰陪着圣上看着镇远侯府送葬的队伍,边看边为圣上介绍,“打头的女子应是镇远侯府的一干女眷,真可怜,全家男丁都战死了。”
圣上不语,他接着说:“那白布圣上可瞧见了?”
“孤知道!”
兵部尚书是通过他的同意,才给出的阵亡名单,他如何会不知道。
王玄瑰背着手,斜睨了眼圣上,“镇远侯府有心了。”
他们二人在楼阁之上,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眼见镇远侯府的送葬队伍通过安上门街,进入承天门大街,其后坠着的人愈发之多,形如黑色涌动的蚂蚁,像是半城的人都出来了。
纸钱纷纷扬扬落下,歌声起,初时如蚊蝇振翅听不清楚,后来声如惊涛骇浪,一波比一波强劲地灌进圣上耳中。
圣上默默地伸手揩了一把眼睛,王玄瑰当做没看见,只陪他静静站着。
这日,有画家将送葬场景印在脑中跃于纸上,一幅长三尺的《送葬图》出现,那图上的白布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位位士兵的名字,虽不全,但也能聊以慰藉。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来是想写到小六出现的,但是又觉得这一章在这里是最好的。
注(1):战国屈原 《楚辞·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
第四十二章 六郎归来
【三合一】有登徒子,快来人!
有人将《送葬图》重金买了去, 而后送进了宫中,承于圣上面前。
还有这段日子,大家作得诗、谱得曲、写得赋, 被人一一整理送到了圣上手中, 圣上又将其转赠于太子,太子得到后, 悲痛欲绝,当即决定闭门不出, 为镇远侯府吃素三月。
镇远侯府则迎来了苏相,苏相在送葬出殡之时来过,他既如约,那苏清月就得交还给他,连同她那些肮脏的东西。
但沈文戈多了个心眼, 在将苏清月与她表兄通信的信件交出去前,誊抄了一遍, 本想暗留一张, 但想苏相定会和苏清月核对,便也算了。
苏清月被关了几月,刚开始还闹过、吵过,甚至真的干出自杀之事,可每每她闹完, 都会有人直接强喂她吃饭,每天日日夜夜有人盯着。
看出她们不会放她,索性也偃旗息鼓了,如今不仅没有瘦削, 反而因为吃得好、睡得好, 气色比守灵守了七日的沈文戈她们好太多。
她被人通知可以出屋时, 还有些恍惚,终于可以重见天光了。
门外,沈文戈牵着岭远正等着她,原还想呛声两句的苏清月,看见岭远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自顾自往前走着,就像是以往般高傲地扬着头颅,没瞧见他二人一样,很快便从他们面前走过。
在她身后岭远“扑通”跪了下去,苏清月步子微顿,只听身后传来他稚嫩又坚定的声音:“岭远拜别母亲。”
脚步声响起,她走了,头也不回没有挽留的走了。
唯留岭远泪流满面,他不光丧父,也失去了母亲。
沈文戈待他哭够了才重新执起他的手,“没事的,你还有祖母和姑母。”
苏清月跟着苏相从镇远侯府回苏府后不到三日,便“病逝”了,真正的她则被他送入寺庙。
苏相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外界很快就流传起世子夫人太过伤痛,跟随世子一道去了的消息,为苏府挽回了苏清月没有去送葬的颜面。
本以为回家能得到安慰,向家人讲述镇远侯府如何禁她足的苏清月,迎来的是母亲和姊姊严厉的训斥。
苏相失望的目光,更如同刀刮。
不管她如何挣扎辩白,苏府嫡女苏清月在外界眼中都已经病逝,家中再无她之地,就算她从寺庙逃出又能去哪,用什么身份?
她父亲好狠的心!
可教养她的双亲比她更伤心,他们怎么会养出如此自私自利的女儿来,做出如此祸事,竟不反思自己,反而埋怨他们。
她怎么不想想,若是她与人私通的名声传出去,苏家那些没来得及定亲的小娘子该怎么?她当了太子妃的阿姊又该怎么办?
寺庙的生活清苦,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不说,也没有人再能服侍她,夜深人静之时,她百般算计,自己可以收买谁,替自己通个信儿给表兄,让表兄来接她。
左右她现在没了身份,表兄也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又或者说,她已经失去太多了,只能死死抓住她的表兄了。
她不知道,她的表兄正收起尾巴做人,燕息派来的探子在长安一时被抓了个七七八八,好在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他只能好好温习,以求春闱高中,打入陶梁内部。
处理完自己女儿的事情,苏相直接上书,要告老还乡,圣上暂扣不理,却也没有挽留,他是去是留,全待墨城调查结果。
镇远侯府上下一片沉寂,他们沉默地拆了灵堂、沉默地将几位郎君的牌位放进祠堂中、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白绫依旧高挂,在冷冽的寒风中飘荡。
他们已逝,活人还要继续生活。
送葬那日的场景,带给她们了无限慰藉,就算镇远侯府真的逃脱不掉通敌的罪名,可百姓心中雪亮,只要他们不那么认为,就够了。
嫂嫂们可以尽情悲伤痛苦,陆慕凝和沈文戈不可以,陆慕凝要撑起镇远侯府,沈文戈如何能不心疼、不相帮。
陆慕凝将镇远侯府管得更为严格了,任何人出入,都要进行记录,近来出入最频繁的就是六夫人唐婉了。
她将给她的二百两银子全都投进了两家铺子里,又是重新装修,又是重新规划的,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有时连沈文戈想找她说几句,都抓不到人。
“喵呜。”
过了个年,又长大了一圈的雪团,算不上小猫猫了,已经是一只成年大猫了,好在没有长磕碜,还是如小时一般可爱。
它呼噜噜蹭着沈文戈的脚撒娇,沈文戈走一步,它转三步,闹得沈文戈没法子,只能将它抱起来,沉甸甸的。
毛绒绒的脖颈处没有白色发带,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自己能抱的更久,说道:“宣王府伙食就那么好,瞧你胖的。”
“喵。”
许是很久没有亲近了,明显感觉到沈文戈没有像之前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雪团立刻凑了上来,喵喵喵在她怀里翻了个身,想让她给自己挠肚子。
两只手都已经占上的沈文戈,挠是不可能挠了,她低头蹭了一把了事,软乎乎的猫毛擦过脸颊,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鸿胪寺,发现今日的宣王没有带黑猫来,所有人头皮一紧,正襟危坐、认真干活,来访使团要核对、外国人滞留人数要核对、使臣提出想派遣优秀子弟入太学学习要上奏,哎呦,我们忙着呢!
宣王殿下,你的眼神就不要往这里看来了,忙呢忙呢。
该死,那只能吸引宣王全部心神的黑猫怎么没有来!
王玄瑰百无聊赖,看了一圈这里,又看了一圈那里,他案几上不仅没有一张纸、一卷竹简,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没有,有的是一套还冒着热气的茶具,以及雪团专门的猫猫碗。
都是在鸿胪寺任职多年的老油条了,装忙碌还装不出来么,王玄瑰就算看出来了,也没心思挑破,总比他们聚众偷摸猫来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