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蔓却皱皱眉,反对道:“田锦欣那小姑娘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喜欢舞蹈,怎么可能复试弃权。”
身边的小刘同志小声问:“时队长,现在几点钟了?”
时蔓抬起手腕一看,“五点半。”
说到这,她不由眉心皱得更紧。
六点是复试截止的时间,如果田锦欣还没来,那就会在她的名字旁写下“弃权”两个字,再也没机会进入文工团。
只剩半小时了,却没见她的人影,怕是……
时蔓起了爱才之心,她不愿文工团错过这样一个好苗子,也不愿田锦欣跳舞时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于是她当即决定,“我去找她。”
这会儿该来复试的都已经考完,时蔓提前离开也不会耽误什么。
但她如果选择无视田锦欣的缺考,那可能会耽误田锦欣的一辈子。
时蔓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所以当机立断,收起面前桌子上“考官”的红桌牌,起身要走。
小刘连忙拉住她,“时队长,你要去哪找她啊?”
“她家。”时蔓指尖点点考生登记簿上,田锦欣登记的地址。
小刘面泛难色,“她家好像住得挺远的,就算找到她,这一来一回的,复试也肯定来不及了。”
时蔓没再接话,径直朝外走去。
“等等。”罗建白忽然起身,叫停时蔓。
罗建白在这儿是因为今天是文工团的复试,也是最后一关,所以时蔓特意邀请了他这样的权威人士来坐镇,一来把把关,二来也能在人们面前张张脸,让他们知道京北文工团的实力。
都是为祖国培养艺术人才,是一件有意义的好事,罗建白便没有拒绝。
只是这时候他的忽然出声让时蔓有些奇怪,她回过头,瞳孔微微放大,以为罗老师要拦着她去。
可这是她们文工团内部的事情,她虽然是他的学生,这种事也不由他管。
就在时蔓想着如何委婉地告知罗老师这一点时,却听到他说:“等等,我陪你去。”
“……”时蔓瞳眸再次放大,微微探头确认罗建白说的话。
罗建白面容温和道:“那位小姑娘住得不是挺远么?我们一起去,有个照应。而且,你应该不熟路。”
“行。那就麻烦罗老师给我带路了。”时蔓没有拒绝,她赶时间。
和罗建白分别骑上红棚子外的自行车,便急匆匆朝某个方向骑去。
……
从田锦欣留下的家庭住址可以看出来,她家条件并不好。
这是一间坐落在某煤厂最角落的平房,时蔓到这儿一看,发现这两间房子破败不堪,窗户破洞,屋檐漏水,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
田锦欣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
所幸她父母曾经是煤厂职工,她也能因为煤厂子弟的名义,留在厂里办的学校读书,还能在这里的文艺团体里学跳舞。
为什么要用“曾经”二字,是时蔓敲开田锦欣的家门后才知道的。
平房内,一个形容枯槁、头发散乱的女人喘着粗气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浓重苦涩的中药味扑鼻而来,灌进风里。
时蔓屏着呼吸,礼貌问道:“你好,请问田锦欣是住在这儿吗?”
“……是,她在。”女人略有些反应迟钝地回答,“她在给我熬药,你们是……?”
熬药?难道因为熬药耽误了复试?
时蔓脑海里的想法冒出来,忙介绍自己道:“你好,我是京北文工团招生办的,我过来是想问问,田锦欣同学怎么没来参加我们的复试?”
脸色苍白的女人微微一愣,显然时蔓这番话内容太多,她难以消化。
什么文工团,什么复试,她完全不知道。
“妈,你怎么下床了?医生不是让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吗?”另一间屋子传来田锦欣由远及近的声音,还有她匆忙过来的脚步。
“这不是有人敲门吗?”女人咳了声,轻声解释。
说话间,田锦欣过来了,她看到时蔓,眼睛瞬间瞪大,“时、时首长,您怎么来这了?”
她受宠若惊地抬起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窘迫地往后退了一步,瞳仁黑白分明地望着时蔓。
时蔓再次重复一遍她的来意,“……能进入京北文工团的机会来之不易,田锦欣,你真的要弃权?”
田锦欣窘迫地低下头,双手揪着围裙一角,“对、对不起时首长,我没来得及去参加复试。”
可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她只能难过地咬住唇角,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时蔓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田锦欣是因为不得已的状况才没来。
“田锦欣,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时蔓的声音多了几分温柔缓和,她伸手搭在田锦欣的肩头,“办法总比困难多。”
“……”田锦欣擦掉眼泪,摇摇头道,“时首长,我没什么困难,我只是忘记、忘记了。”
“怎么可能。”时蔓记得那天田锦欣参加初试时的认真郑重,明显这对田锦欣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她怎么可能忘记。
田锦欣梗着脖子,哽咽的声音透着几分僵硬,“时首长,对不起,真是我粗心大意,忘记了复试时间……”
“锦欣……咳……”田锦欣的母亲忽然咳嗽起来,但她有话要说,“听了这么久,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去报考了文工团,而且进了复试对不对?”
田锦欣的脑袋耷拉得很低,她扶着母亲,执意道:“妈,你快回床上躺着吧。”
“我不回。”田锦欣的母亲今日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倔强,“我虽然是个病人,但还不至于下不了床,也不需要牺牲你的前途才能养病。”
“妈……”田锦欣目光颤抖,手险些搭不稳。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复试?”田锦欣的母亲开始和时蔓问一样的问题。
“忘了。”田锦欣垂着头,执拗地回答同样两个字。
“不,你没忘。”田锦欣的母亲却摇头,“你甚至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了。我问你那么晚还没睡,你说睡不着,但你的舞鞋没藏好,刚脱下来,放在凳子上。”
“……还有,你今天起得很早,还换了一身过年才穿的衣服,早早把饭做好,刚吃完你就准备出门,还说等回来再洗碗,这不就是为了去参加复试吗?”田锦欣的母亲费力说了一长串的话,胸口起伏。
下一瞬,她的眼里含满泪水,“你这孩子,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田锦欣的母亲懊恼地看向时蔓,“这位首长同志,都怪我,因为我忽然发病,锦欣带我去看病,又回来给我熬药,才耽误了时间。还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吗?”
文工团是个好地方,何况自己女儿有多喜欢跳舞,她也看在眼里。
时蔓没说话,田锦欣的母亲仍在自责,“别人家的母亲都能给女儿做好吃的,给女儿做漂亮衣裳,带女儿去公园玩,可我却只能拖累她……家里做饭的是她,洗衣服的是她……她从来都没去过公园,她从小我带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医院……”
“都怪我……都怪我……”田锦欣的母亲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恨不得去死,“这么重要的复试的日子,我怎么就刚好发病了?锦欣啊,妈欠你的……妈欠你的……”
田锦欣已经眼泪汪汪,连忙去抓母亲的手,“妈,你说什么话?这是我自己选的,复试和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母女情深地双手紧握,田锦欣的母亲泪如雨下,愧痛道:“傻孩子,你这傻孩子啊……”
时蔓和罗建白在一旁瞧着,也都露出可惜的神色。
很明显,田锦欣是为了照顾忽然发病的母亲,为了带她去诊治,才不得不放弃复试。
这是情有可原的一件事,如果是时蔓,也会这么选。
再怎样锦绣的前程,也抵不过至亲家人,即便家人满身伤病,要拖着负重前行。
时蔓轻吸一口气,正这时候,门口忽然有一道男声响起,“哟,家里来客人了?”
田锦欣和母亲听到这声音,都不由自主颤抖一下,母女俩齐齐往后退,眼睛深处萦绕着一丝恐惧害怕。
时蔓并没察觉到她们母女俩的神色有异,因为她正扭过头去,看向来人。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平头,穿着蓝灰色外套,脸上带着几分笑容,无论是外貌还是打扮,都非常普通,属于扔进人群里完全不起眼的那一类人。
他手里抓着几件脏衣服,走进屋里如同主人一般坐下,将衣服扔在田锦欣的脚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带教训的口吻道:“锦欣,叔叔和你说过,要懂礼貌,怎么客人来了,连水都不给人家倒一杯啊?”
田锦欣仿佛被惊醒,她忙朝厨房走去,脚底不小心踩到那几件脏衣服,顺势抱起来放到墙角的洗衣盆里。
她做这些都很顺手,看得出来,男人的衣服一直都是这样送来由她洗的。
时蔓拧了拧眉,打量那男人,开口问道:“你是?”
男人也在盯着时蔓,他掀掀嘴唇,正要说话,田锦欣的母亲却忽然拦到他和时蔓之间,对时蔓道:“时首长,我们今天有点家事,怕是不方便再留您了。”
田锦欣听到外面的声音,也端着两杯水跑出来,“时首长,您、您和您的同事先走吧。”
她压低声音,凑到时蔓耳边,“这是我的叔叔,他很不好惹的。别人都不知道他有多恐怖。”
时蔓眉梢一挑,那边男人就伸手摸在田锦欣的脑袋上,“锦欣在和客人说什么悄悄话啊?叔叔都不能听?”
田锦欣浑身激灵,瞳孔微缩,不知想起什么很害怕的事情,立刻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缩回男人身后。
“时首长,我送您。”田锦欣母亲撑着身子,艰难地去开门。
时蔓看看屋内的环境,点头道:“好。”
她没有多说什么,使眼色叫罗建白一起离开。
田锦欣的母亲好似也松了一口气,但她关门的动作很缓慢,仿佛在惧怕着什么,手臂都在抖动。
等门合上,罗建白脸色不太好,“时蔓,我们这就走了?”
他相信时蔓也能从田锦欣母女俩身体上的微反应看出来,那个男人不是善茬。
尽管他在外或许普通不起眼,但对她们母女俩来说,绝对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时蔓,我们得——”罗建白又开口,却忽然被时蔓“嘘”声打断。
“罗老师,先别说话。”时蔓的右手食指竖着放在唇上,耳朵贴到门边,竟是在偷听屋子里说话的声音——
田锦欣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在哭,“求你了田远,她可是你的亲侄女啊!你怎么忍心把她嫁给那么老的一个男人!还有好几个继子继女,年纪都比她小不了两岁,你让她嫁过去怎么活啊!”
男人田远冷漠的声音响起,“怎么不能活?总比跟着你这病秧子母亲,被你拖累死要好吧?那男人至少是个工人,家里有收入,他还承诺了只要田锦欣嫁过去,就让她顶他死去妻子的班,这多好。你看看你们有什么?我这可是在替天上的兄长照顾你们母女俩,你们应该感激,知道吗?”
“……当年、当年锦欣她爹工伤去世,是你顶了他的班,说得好好的,会将领到的工钱给我们一部分,替他好好照顾我们,可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拿到过一分钱。他的抚恤金,你也全领了。后来我病了,你又将我的工作卖给别人,到现在,你还想将你哥哥的女儿也给卖了?!田远!你以后还有脸见你天上的哥哥吗?!”田锦欣母亲的声音越问,越近乎咆哮。
为母则刚,她第一次,这样嘶吼着将所有压抑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田远也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你们现在不都好好活着吗?”
田锦欣母亲懊恼万分,她自责地抱住田锦欣,喃喃着,“锦欣……锦欣啊……你本来是可以去文工团的,你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我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该去参加复试的啊!叫我这样活着,倒不如让我死了好了!”
门外,时蔓和罗建白无比沉默。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当田锦欣选择留下来带发病的母亲去看病的那一刻,她不仅是放弃了文工团的复试,她还放弃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如果田锦欣考上文工团,成了国家的人,她这所谓的亲叔叔绝不敢如此嚣张。
里面的声音再次细细碎碎的传来,哭声、说话声、还有冷漠的血液流动声。
罗建白看向时蔓,却见她板着脸,一脚将门踢开。
田锦欣家平房太破太旧,门锁也早就坏了,时蔓并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只是出离愤怒的原因,让她这一脚看上去格外重。
屋内的人都抬起头来,看见门外逆光的方向,时蔓出现。
她锐利的目光剜向田远,一字一顿地问道:“现在婚姻自由,你凭什么替锦欣决定她要嫁给谁?”
田远双手抱胸看着时蔓,反问:“那你能替她决定?”
时蔓毫不退缩,迎着他的视线,“她可以自己决定。”
“不不不,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这做叔叔的,该替她操心这些。”
“她既然还小,就不用急着嫁人了。”
“这位同志,这是我们的家事,好像还轮不到你管。”田远的声音渐渐沉下去。
“如果我非要管呢?”时蔓掀起眼皮,长睫像漆黑的蝴蝶扇动翅膀。
田远不再出声,与时蔓对视片刻,他忽然笑了,“好,你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