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蔓接到的任务是去京北城外的陆军医院进行巡回演出。
这里是一个野战医院,规模算是比较大的,只不过没有礼堂,只能利用医院旁边的足球场当成舞台。
平常人们拎着小马扎过来看足球比赛,这次也照样拎着小马扎来看演出。
因为是巡回演出,所以无法动用更多的人力。
时曼提出来另一个新颖法子,就是每个演员都可以自己出一台演出,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进行巡回演出。
张志新觉得这个法子很好,文工团里的战士们都是多才多艺的,随便几人组合在一块儿,那就吹拉弹唱样样都能上台,足够组出一台精彩的演出了。
这次来到陆军医院的,就只有时蔓和汪冬云还有一个舞美队的小姑娘。
三人下午赶到,就开始忙碌地布置临时舞台,准备演出道具之类的活儿。
可是没想到演出还没开始,就有了意外,舞美队的小姑娘急匆匆跑过来,“蔓蔓姐!冬云姐!有人要跳楼了!”
远处,是一声声惊呼。
顺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和惊恐的目光看过去,有个女孩子站在医院最高的地方——
五层楼的天台边缘。
这样的高度,如果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得残了。
可是那女孩就直接站在那儿,目光放空望着前方,似乎随时都要掉落,裙摆翩翩如悲壮的白色蝴蝶。
时蔓和汪冬云对视一眼都连忙快步走过去。
上了天台,才发现楼顶劝说女孩的人已经很多了,可大家无法靠近她。
女孩情绪很激烈,如果有人朝她移动,她便会尖叫着捂起耳朵,好像随时都打算跳下去。
因为这样,便没有人敢再靠近她。
时蔓和汪冬云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们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情况。
紧张的气氛之间仿佛会传染,汪冬云的手心直冒汗,拽着时蔓六神无主道:“这下可怎么办呀?怎么我们来演出会遇上这样的事……”
时蔓紧握着汪冬云的手,示意她保持镇定,同时扭头问身边的人,“您好,请问您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要从这儿跳下去吗?”
身边的人耸耸肩,无奈又同情地说道:“还不是被她对象骗了,现在的小姑娘都脆弱得很,她那对象是个没心肝的,骗她说要娶她,两人都住一块了,结果……啧,又把她给抛弃了。”
说话的人叹息,“现在这小姑娘的名声已经坏了,也过不下去了。所以说啊,没领证怎么会住一块去呢,真是拎不清。”
汪冬云同情地睁大眼睛,小声咬着唇,“可是这小姑娘确实好可怜,她的对象怎么能那样骗她呢……这样子,实在是没法活下去了吧……名声都坏了以后,谁还会娶她?”
汪冬云捂着嘴,低低皱眉,设身处地替别人感到难受。
时蔓却板起脸,声音陡然加重道:“不是这样的。”
“……谁说女孩子的名声是靠这个决定的?”
此时时蔓的声音说得挺大的,不仅周围的人,连最远处站在天台边上那个女孩都好像听到了,她似是有感地抬起头,看向这边,表情有些茫然。
其他人却忽然明白过来,以为时蔓是为了安慰要跳楼的女孩,于是连忙都附和着说道:“是啊是啊,这个的确不重要。”
“对,现在哪有人看这个,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没错,又不是以前那个旧时代,还得立贞洁牌坊的。”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着时蔓的话往下说,都纷纷点头。
可这些人忽然改变的口风和样子,却让女孩被刺激到了。
太明显了,大家明显都是在骗她。
说这些听起来就很虚假的话,只是为了强行安慰她,让她先下来。
于是女孩反而更加激动地站在天台边缘走来走去,脚尖已经伸到了天台外面,她捂着耳朵大声尖叫道:“你们别说了!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这就跳下去,不给我的父母还有医院丢人了!”
她白裙子的一角被风吹起,扬出脆弱的弧度。
眼看已经摇摇欲坠,她闭上眼,一只脚彻底抬起来。
“你这样跳下去才是丢人现眼!”时蔓忽然大声叫道,“你原本没有给任何人丢人,但你如果真跳了,那才是真丢人。”
女孩茫然地睁开眼睛,朝时蔓看过来。
时蔓上前一步,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而是全部心神都放在时蔓说的话上面——
“你相信爱情并不丢人,相反,你的对象没有对爱情保持忠贞,他变心了,丢人的是他。”
“可你从这里跳下去,不珍惜生命,愧对父母养育和工作上领导同事们对你的栽培,那也是真的丢人。”
女孩放大瞳眸,怔怔地望着时蔓。
很快,她又摇摇头,情绪激动地说道:“可我和他已经……我没了清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娶我了……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不是的。”时蔓坚定地摇摇头,“只有当你自轻自贱的时候,别人才会看不起你。”
“你是因为被男人骗了,不是吗?”
“没有谁生来就能有毒辣的识人眼光,也没有谁生来就可以不被人骗。”
“现在早就不是过去的封建社会,女孩子的清白不在身体里,而是她清清白白的品行。”
“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很好,你觉得呢?”
“……”
女孩已经听愣了,围观的人群也是。
只有不远处一个记者拿着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幕,但没人注意到。
时蔓朝女孩伸出手,温和地弯起唇角,“下来吧,以后你会发现,今天只是一道小坎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经历过有些挫折,更让人成长。”
“对了,我们待会就要演出了,给你留第一排的位置,来看演出好吗?”
时蔓的声音很温柔,女孩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出激动的情绪,她望着时蔓白皙的手掌,仿佛魔怔了一般,慢慢走下来,将手放进了时蔓的掌心里。
四周人们也反应过来,情绪起伏,一阵掌声雷动。
这简直比看演出还精彩。
大家都有些感慨,没想到能从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嘴里听到这样的道理。
有些年纪大的人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
是啊,都这个年代了,他们居然还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能这样去评价一个女孩子清不清白呢?
如果女孩跳下去了,他们所有人不都成了凶手了吗?
幸好有这个文工团的干部在。
众人都庆幸着,无比真诚地鼓着掌。
汪冬云和时蔓两人在吃饭的时候,受到了医院上下更加热烈的欢迎。
不仅是因为感谢他们来这儿送演出,而且因为她们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还给大伙儿好好上了一课。
演出完后,汪冬云的脸上仍保持着兴奋,“蔓蔓,我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激动。
时蔓笑了笑,“是啊,能救下她真好,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犯傻。”
时蔓故意说这样的话,观察着汪冬云的神情。
因为梦境里,汪冬云也是从天台跳下去的。
但这时候,却一点都想象不到她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汪冬云明明很怕高,这会儿还在小声碎碎念着要是从天台跳下去得多可怕,要是摔死了得多丑。
时蔓想,汪冬云身上应该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悲剧了吧。
正想着,忽然又听到汪冬云在耳边说:“对了,还有一件大喜事,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今天既然好不容易只有我俩出来,演出完也没啥事儿了,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吧。”
时蔓看她这兴奋的样子,好奇道:“有什么大喜事?”
汪冬云忽然害羞地垂下眼,“我打算结婚了。”
时蔓意外地挑挑眉,因为最近都很忙,两人都没有聊过这么私密的事情,而且文工团人多眼杂的,也不好说。
汪冬云翘着害羞的睫毛,“就是那个冯勇,你还记得吗?在靶场的时候他救过我的命。”
时蔓知道,只是没想到两人后来你来我往的,竟然都到了这一步。
“他是个老实人,我父母也夸他不错,虽然他家条件不好,是农村的,但也因为这样,他很吃苦耐劳,家里什么活他都会干,也愿意干,我妈说我要是嫁给他,以后就享福了,什么家务他都包了。”汪冬云幸福地笑,觉得就是这样的人才适合她。
时蔓听着汪冬云这一番话,倒是由衷为她感到祝福。
之前那个冯勇她也见过,是个不错的男人,就算中弹了也没有扔下汪冬云就跑,是个有担当且稳重的男人。
时蔓笑着表示,“嗯,你觉得幸福就好。”
汪冬云又红着脸,眨了眨眼告诉时蔓,“还有,我已经申请调离文工团了。舞蹈队毕竟是吃青春饭的地方,我这胳膊腿也快跳不动了。而且我腿脚的后遗症越来越厉害了……”
“……我正想着以后调去哪呢,今天的事让我有了主意,我打算去医院救死扶伤是一件我很喜欢也很有意义的事情。”汪冬云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不远处。
时蔓听到汪冬云的话,愣了愣。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汪冬云最后还是会离开文工团去医院上班,这不是又和梦境里面的事情对上了吗?
难道说,梦境终究还是会一一实现的吗?
看着汪冬云幸福的样子,时蔓皱起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陆军医院巡演回家后,时蔓仍沉思着,她觉得很累,躺在床上思维放空,眼睛望着天花板,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身下忽然一软,凌振躺了上来,一把圈住时蔓,手指摁上时蔓的眉心,想要将它抚平,“怎么了?”
时蔓扭头看向他,窝进凌振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叹气道:“冬云要结婚了,和那个冯勇……她还会调离文工团,去医院上班,我怕她以后过得不幸福,会去跳楼……”
“让她跳楼的不是冯勇,不必担心。”凌振忽然开口。
话说完,两人都愣住。
因为汪冬云是时蔓最好的朋友,所以凌振才会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可话说完,凌振身体忽然僵直。
而时蔓这时也来不及多思考了,凌振的话印证了她一直隐约的猜测,于是激动地拽住凌振的领口问:“你也做了梦吗?”
第99章
“什么梦?”凌振故作不知,别开眼,不愿面对时蔓的眼神。
但时蔓却已经忍不住了,她早就想问他了。
“凌振,你好像也会知道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对吗?”
凌振继续沉默着,不说话。
时蔓观察着他的神色,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也知道。比如这次恢复高考,我就提前知道。还有,我的妹妹的事儿,我也是提前知道一些的。”
时蔓说话的声音渐小,“……最重要的是,我还知道我们俩以后会离婚。”
她的头垂下,望着地板,“我和你相亲后没两天,就梦到了后来我们会发生的一切。在梦里,我们直接就结了婚,可日子却过得不顺心,最后磕磕绊绊十几年,就离了……”
“梦境特别清晰,那十几年都好像还在眼前一样,醒来后,那些事情真的都一件件应验了。只不过醒来后,我发现你和梦境里的你似乎不一样了,所以我肯定也做了一样的梦,才会发生这样的改变。”
时蔓眼神好奇又真诚,把她的经历全部都一股脑说给了凌振听。
她这样坦诚地说了一大堆,凌振沉默半晌,也不好再瞒着她。
最后他点头道:“嗯,我也是。”
但他没有告诉时蔓,他和她并不完全一样。
他不是梦,而是直接重生了。
他是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上辈子的那一切。
所以这辈子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讲,也算梦。
因为就像老天给他的奖赏,像做梦一样美好、珍贵、不可思议,担心会梦醒,或破碎。
只是偶尔回忆起上辈子那些痛彻心扉的事情,才让凌振清楚地意识到,那些都不是梦。
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上辈子的遗憾与痛苦还清晰地压在他胸口,偶尔想起来,便疼一下。
同时,这辈子的美好也仿佛蜜罐里的糖水,浇在他骨髓的每一个缝隙里。
……
既然说开了,那就没什么再好隐瞒的。
时蔓长舒一口气,之前一直挠痒痒般让她记挂着的事情,总算落了地。
她的确有好多东西想和他分享,也有好多疑问终于都可以说出来。
两人探讨了一下。
主要是时蔓在说。
她说起自己最后的结局,感叹道:“早知道就不和你离婚了。离婚以后我过得特别惨,不知道你梦到没有。你留给我的那些钱,全都投资失败了,最后连我们那套房子也不得不变卖掉抵债。”
“……后来我实在没地方住,在街上游荡,到了京北大酒店的门口,还被那儿的保安当成要饭的,把我赶出来。”时蔓捂着脸,气呼呼地说,“好巧不巧,当时还正好看到江兰芳和姚文静她们,你说丢人不丢人。”
尽管是梦,时蔓都觉得尴尬,捂着自己发烫的脸,小声继续念叨着。
最后,她说了一大堆,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的梦是到哪里结束的,也不知道最后我们有没有和好。”
时蔓的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果她和凌振最后和好了的话,那就最好了。
这样的话,说不定她们现实也没有离婚的那一场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