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目击者撒谎!
“这目击者,呵——”韩成则极其不屑地道,“你们猜他是何人,又为何撒谎?”
欧阳意心中了然:“他和许书诚是朋友——也是这届的举子。”
“……这你也能猜到?!”
本想吊吊胃口的韩成则,登时感到索然无味。
顾枫一脸“我方胜出”的小得意:“昨天验尸,阿意就猜到这个目击者肯定有问题。”
齐鸣兴奋地问:“阿意还猜到些什么?快说说。”
欧阳意:“几个穷书生,是许书诚在来长安路上结识的——许公子没心眼,每次招待出手大方,看见文采好的,就推心置腹。许家的家世、学识都是一等一的,许公子放在哪里都是惹眼的人物,想不招嫉妒都难。”
说到此处,目击者的动机已经昭然若揭。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公子,好,那我用功读书,什么,你竟然比我还用功,脸比我长得俊,诗作得比我好?!
岂有此理。
故意借酒醉斗诗,是在找机会侮辱我吗?
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等着!
韩成则:“真是枉读圣贤书。”
作为曾经的恩科三甲,齐鸣也露出不齿为伍的嫌恶表情。
欧阳意:“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目击者和车夫明摆着证词不同,张嵩却采纳了前者。”
如果之前验尸得出的结论只是此案蹊跷,现在的问题已经非常明显。
而一切的源头,都在主审官张嵩身上。
“不好!”欧阳意脸色微变。
“怎么了?”
“我担心,张嵩早就认识许书诚。”
是啊,一开始大家就觉得这案子断得太快、太急,起初只当是司刑那边抢案源,抢这个月破案数压疏议司一头。但现在琢磨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着急破案,也不能拿无辜者的人头充数啊。
张嵩也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冒这种风险。
除非,张嵩和许书诚有深仇大怨,非弄死他不可?!
齐鸣叫道:“那我们已经提出要翻案,许书诚可危险了!我们得赶紧把人救出来。”
人命关天,欧阳意直接动身去刑部大牢,就在大牢和张嵩对峙!韩成则和齐鸣本想陪同,但欧阳意却另外交代事情请他们调查,最后只带了顾枫。
“阿意……”
韩成则和齐鸣离开前,都有点不放心他们的小师妹。
“诶,不会有事啦,牢里那么多同僚。”欧阳意让他们放宽心。
刑部大牢是周侍郎亲自管辖的地盘,张嵩再怎么想弄死许书诚,也不敢当着同僚的面明着来。
如此盘算着,匆匆出发,事后回想,还好她带了学散打的顾枫。
*
刑部大牢建于□□年间,太宗时期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关押犯人达万人之众。
这里常年阴暗潮湿,无有光明,一盏手提灯笼只能照亮身前方寸,有的人在里头从年少关押到老,有的人在漫长的关押后被流放,死于异常寒冷的异地他乡。但也有人在短暂的牢狱生活后刑满释放。
只有极少数人,能以无罪之身走出这里。
欧阳意希望,许书诚,将是其中一个。
进入大牢后第一时间问了狱卒,得知许书诚因早早认罪而在牢中安然无恙,稍稍放心,紧接着听说张嵩也前脚刚到,正等候她。
“瞧瞧,久推官来了就是不同,一下子蓬荜生辉。”张嵩阴阳怪气地招呼。
能不气吗,她们是来啪啪打他脸的!
就在一炷香前,张嵩收到疏议司送来公函。
疏议司有复核刑案之权,提出合理疑点,可调取各部司任意一个案子。
凭着目击者的新证词,疏议司要求立马接手许书诚的案子。
张嵩气得在刑司发飙,大骂“疏议司不要脸,又来抢功劳”。气头过后,才想起亡羊补牢犹未晚,火速带人来大牢。
气急败坏之后的张嵩,冷笑连连地手下说:
“疏议司要翻案是吧,可不代表许书诚能活着出去。”
作者有话说:
想起老婆,梁素珍忽然觉得手里的剑也不香了。
第6章
张嵩心中冷笑不停,阴着脸和欧阳意签了交接文书。
对方一边嘴硬地表示不相信“罪犯”无辜,一边倒也有点“遇到你久推官,我算认栽”的无奈,大体也算干脆。难不成冤枉张嵩了?
心想着,欧阳意道:“且不说许公子家风,干不出这种残忍之事。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捆人、如果打结最牢固,他恐怕都答不出来。”
张嵩嗤笑一声:“我不信!我敢打赌,这姓许的就是杀人犯!”
“那不如请许公子来当面陈述。”她正好也想见见许书诚。
作为现代人,欧阳意还是不适应同僚之间阴险的争斗,能讲道理的尽量讲道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好啊,叫来问问。”张嵩从善如流。
大牢阴影笼罩下,谁也没注意到张嵩笑得诡异。
等人的间隙,张嵩叫人点上檀香,大牢里味道不好闻,檀香可以去去浊气。但这檀香味道有点怪,哪儿怪,欧阳意不太说得出门道。
后来也是这怪檀香,差点要了许书诚的命。
哗啦啦,铁链拖行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许书诚终于来了。
读书人,才坐两天牢,胡渣冒出来,面颊是凹的,气质倒还保持优雅,站得笔挺。
咔嗒,狱卒给开了锁链。
他是待决的死刑犯,属于牢里被看押最紧的那类,许书诚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这才看见班房内的情况。
“久推官?!”许书诚几乎第一眼认出眼前的女子。
激动、感动,他乡遇故知,怎不叫人喜上眉梢,他又是个死囚,临死前还有人能惦记,不顾大牢肮脏,来看他一眼。
欧阳意含笑与他相认,许书诚欣喜过后,满脸惭愧地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最后一面……”
欧阳意打断了叙旧:“我是来替你洗刷罪名的,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说。”
还有一线生机吗?可不是,眼前这位闻名遐迩的久推官,能让死人开口,判笔之下无冤魂。许书诚的眼睛又亮了,愣好久,颤颤地说:“好……”
刚开口,忽然传来一阵犬吠。
霎时犬声大噪,由远及近,呼吸间就有一头有半人高的大犬冲进班房!
欧阳意见过此犬多次,体型像现代的狼狗,是大牢那边的人养的,平时跟着狱卒巡逻,受过训练,听话懂事,吃公粮、办公差,一身黑狗毛被打理也油光发亮,两只耳朵一竖,威风凛凛。
狗公差专盯犯人,不老实的犯人见了它都老实。
今天狗公差完全变了副样子。
恶形恶相,杀气腾腾,拧着嘴角,露出尖锐的犬牙,狂吠不止。
狗子身形迅猛,咬合力强,咬残过不少不听话的犯人,原本押解许书诚来的狱卒看出不对劲,吓得连连后退,口中喝道:“黑子,你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名叫黑子的狗子不退反进,欧阳意见其眼底猩红,嘴角垂啖——像是被下药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瞬间,诸人眼前一花,黑子“汪”地一声,朝欧阳意的方向飞扑上来。
眼见恶犬咬人的架势,狗牙锋利,一口下去,可不得了。
危急之际,顾枫先发制狗,抄起把椅子砸过去,把黑子砸了个眼冒金星。
十几年的散打没白练啊!
这畜牲虽发狂,却不傻,在顾枫手底下讨不了好,转头就去攻击张嵩那边。张嵩见状,连连后退,大喊:“快给我拦着!”
张嵩的手下立马向前包抄,把恶犬堵住。被作困兽的黑子又疯又怒,眨眼见,就扑倒一名衙役!
一击得手,黑子再不肯松嘴,甩着脑袋撕咬,状若疯狂。衙役痛不欲生,惨叫连连,狗命哪有人重要,他的同僚们也顾不得其他,纷纷拔刀砍向恶犬,但又怕误伤同僚,砍的都不是要害位置。
但这黑子生命力也是顽强,伤痕累累之下依旧不松嘴。
“黑子!快松开!”
这时班房冲进来一个人,大喊它的名字。观其焦急的表情,应该是黑子主人。
听见主人召唤,黑子瞬间停顿。有个眼疾手快的衙役趁此机会,一刀砍在狗头上,把黑子脑门劈裂了,黑子一声哀鸣,一命呜呼。
衙役们合力将狗嘴从伤者腿上拨开,这一拨,伤处立马有大量鲜血涌出。
狗主人跑上前,抱歉地看了眼伤者,随即双眼通红抱起他的黑子,养了多年,人狗感情深厚,看着遍体鳞伤的黑子,狗主人一下子无言以对。
伤者支撑着站起来,但脸色惨败,浑身发抖,血顺着裤管不停流下,竟在地上形成一小片血泊。
欧阳意眉头一跳,这出血量有点不正常。
果然,被咬的衙役才刚刚站起就又倒下。
“不好!他不行了!”有衙役喊到。
伤者双眼紧闭,伴随间歇抽搐,哥们儿这是要蹬脚了啊?!
“员外郎,这可怎么办?!”这些衙差看上去亲如兄弟,紧张地问张嵩。
但张嵩也有点吓呆,一时间不知所措。
已经有人跑出去喊大牢狱医,犯人的命能有什么价值,生了病只能靠自己扛,所以整个大牢也就一个狱医。再说了,情况紧急,还不知道狱医在哪儿,这血跟决堤似地哗哗流,等狱医赶到就怕来不及。
“我来。”
话音一落,顾枫拨开众人,欧阳意撕下自己的裙子一角,她先绑住伤者大腿根,一下子血流出就少了。顾枫又找来干净的布,帮忙一起止血。
“喂!你干嘛!”有人喝道。
原来欧阳意在翻动伤口,按按这里又按按那里,伤者疼得直冒汗,她的手法毫不客气,看上去好像令其伤上加伤,直到按到一处,鲜血骤然又涌了一下。
“别乱碰……”又有人试图阻止。
“她在寻找出血点。”顾枫大声喝道。
“找到了!”欧阳意眼睛一亮,“阿枫,帮我把东西拿出来。”
欧阳意手指固定以按压伤口,顾枫在她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牛皮包。打开,里头装着针线,如果有心人细看,就能看出那针不同于寻常的针,带着钩子。
“女人的针线包能救人?”
“这不是儿戏吗!”
“要不还是抬出去找人看看,别在这耽误啊。”
疏议司和刑司是对头,久推官真能救他们的人吗?
救人要紧,欧阳意懒理质疑声,将特制的针拿到火上炙烤。古代消毒手段有限,又事发突然,只能怎么快怎么来,到时他们看到她的技术自然就闭嘴了。
顾枫要来热水,把线放在蒸气上熏。
接着,欧阳意引针穿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众衙役这才相信她有真材实料。
欧阳意专心致志缝合伤口,边对顾枫说:“血脉破裂,以八字缝合法缝合,结束后,如果有少量和微量渗血可以压迫,如果压迫效果不行的话应及时给予补针。”
她的手法快而稳定,片刻功夫便已将血管缝上,之后,缝合外皮,却又是另一种缝合手法。
“表皮用间断缝合,是咱们临床上最常用的缝合方法。伤在腿部,常有活动,若出现一根丝线的滑脱,仍然有较多的丝线对伤口起到保护作用。而且里面一旦出现了积液或脂肪液化,可以与两根丝线间进行撑开引流,既达到较好的引流效果,也避免了切口的全层裂开。”
顾枫认真看,仔细听,心里一一记下。
周遭一片安静,再无质疑声,只听见欧阳意手上稳定而快速的刷刷刷走线声。
比起被狗子撕咬,穿针引线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血一下子止住,伤者的精神也安定下来,还很虚弱,万幸,命是保住了!
欧阳意长吁一口气,额头上不知不觉已渗出细汗,顾枫为其擦拭。
最后揭开绑在伤者大腿根的布条,观察片刻,见没有再出血后,才站起来。
“这几日如无发热,会渐渐好转,十天半个月,伤口稳定,无需拆线,皮肉自行吸收。这伤能痊愈。”
衙役都看呆了,神医啊!
刚才还嘲讽女人针线的衙役们个个无地自容,原来无知的人是他们自己啊……好在久推官大人有大量,并没有同他们计较。
狱医姗姗而来,气喘吁吁的连忙查看伤者情况。
诸人这才看清那伤口长什么样。
伤口原本长且深,狗咬的十分不规则,有深有浅,乱七八糟。
经缝合后,却整整齐齐,缝合线十分对称,把狰狞裂开的皮肉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如果再将血污清理干净,几乎就瞧不出被咬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在人腿上画了无数条线而已。
缝合止血法古已有之,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见过,狱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很快接受这种治法。
只是这针法他着实没见过!
太高超了!
狱医整个人往后一跳:“谁、谁谁谁缝的!?”
大家自动让出身位,把目光投向欧阳意。
狱医:“久推官用的什么线。”
欧阳意用水净手,边回答:“桑白皮线。”
狱医抹了把汗:“想不到久推官随身带着缝合线!”
桑白皮线是这个年代常用的缝合线,各地均有桑蚕养殖,制作方法大略是把桑皮内的较粗丝线撕下来,把剩下的皮包裹着细线攒好,用的时候用热水蒸汽熏一下,立即变得柔软丝滑。
衙役们自惭形秽,敢情人家久推官用的不是普通针线,是缝合专用的医术线啊!
狱医啧啧称叹:“敢问久推官是哪里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