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露出了那种狡猾的笑。
跟随菲尼亚斯来到新港时,运河中心已经用升起篝火平台,两岸人满为患,几名打扮得同样时尚的青年在人群里踮起脚尖冲他们招手。
“菲尼亚斯!这里!”
梅菲则惊讶道:“斯泰尔斯?你也在呀。”
被称做斯泰尔斯的青年穿着朴素的格子衬衫,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正格格不入地缩在人群边缘玩手机,闻言也抬起头,瞪大眼睛:“May?”
他惊讶完,抓了抓自己的卷发,坐立不安道:“呃……那个,我朋友叫我来的。”
菲尼亚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拍掌大笑:“我懂了,原来她就是你说的那名住客,怪不得!天意!真是命中注定的天意!”
“菲尼亚斯!”
斯泰尔斯慌忙打断他,尴尬地向梅菲解释道:“我们是中学同学,嗯,一直保持着联系。”
陆景和烦躁地皱起眉。
怎么又来一个。
根据他在翡冷翠留学的经验,陆景和很快意识到,这场派对不止是『朋友们』的聚会。甚至许多人之间压根不认识,算是群大学生们交友相亲,甚至寻找一夜/情对象的派对。
听说他们二人是游客后,不但没人排斥。反而都对这两个长相精致的亚洲人感到好奇。
梅菲漂亮又风趣,很快被高大的异国青年团团围起,陆景和虽然不爽。但他自己也分身乏术,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北欧女孩缠得无法脱身。
晚上十点整,天空仍明亮如白昼,河心篝火点燃,狂舞的火焰落进了河水的每一寸波纹里,映出千朵万朵花火,整条河好像都因此燃烧。
一箱又一箱酒搬来,又被一只只风格迥异的年轻手掌拿走,垃圾箱里的空瓶越堆越高。
乐队演奏开场,菲尼亚斯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啤酒,登上临时用木箱搭建的简陋舞台,一把薅掉扎头发的发圈,摆了个造型,电子键盘甩出一阵洪亮的音符。
“你也学的油画吗,我也是油画专业的。”
一名染着蓝色头发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凑来搭话,手上套了三个拜占庭风格的巨大戒指。
“是,但我已经毕业工作了。”
陆景和默默后退半步,保持着两人之间得体的社交距离,尽量有风度地向她们拼命传达『我没兴趣』的信号。
“诶?可我看你很年轻啊?说不定比我还小呢,我今年23,刚读硕士。”
女孩锲而不舍地继续贴上。
在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之下、在灼灼燃烧的河上烈火旁边、在喧闹与酒精中,一切规则和礼貌、暗示和犹豫似乎都变得不必在意了。
这群年轻人热烈地讨论,放肆地大笑,与昨天还素不相识的人畅谈人生与理想,与明日就会形同陌路的一夜/情对象相拥而吻,似乎要把自己用不尽的精力全部燃烧在这里。
无忧无虑,无畏无憾,没有悔不当初的沉重记忆,也没有穷途末路的不堪将来。
也许青年人本就该如此。
但对陆景和来说,在翡冷翠上学时的记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他早就忘记了无忧无虑是什么滋味。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时针转到十一点半,太阳终于有了西落的倾向,天边浮现红云。
他从长椅上起身,躲开一只想攀上他肩膀的手,目光往梅菲所在的方向找去。
这种集体癫狂的状态,他怕梅菲应付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梅菲身边竟然相当清净,她正在舞台边踮着脚与中场休息的菲尼亚斯交谈,菲尼亚斯听得连连点头,乐队剩下的那几人也在一旁,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不知道她面带笑意说了什么,那几人一阵哄笑。
陆景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遥遥目睹着梅菲如鱼得水地穿行在社交场中,河风扬起她胸前的衣带,丝质的裙摆拂动,她与各色各样的人谈笑风生,又轻盈地滑走。
如同一阵清风,或是流云,轻易俘获他人的尊重,欣赏,甚至爱慕,却没人能将她扣留。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陆景和的眼角却抽了抽。
她分明属于我,他难以自制地想到。
他的目光扫过她嫩白的耳垂、优雅的脖颈、细弱的手腕,还有纤长的手指。
全都干干净净,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模样,不挂一丝人间繁琐无趣的利与欲。
而陆景和此刻忽然理解了古人的想法、忽然赞同了梅菲的观点。
他想用黄金打造、镶满宝石的镣铐囚禁她,想将称做项链的颈枷扣上她的脖颈,将称做手镯的手铐戴上她的手腕,将称做戒指的圆环铐住她连通心脏的手指。
好像这些沉重的金属与宝石能够拖累她、绊住她,让她无法轻易离开自己身边。
陆景和默立良久,才垂下眼帘。
那眼眸幽深,翻涌着阴暗粘稠的独占欲。
“嘿,朋友,酒又喝光了,我们一起去搬两箱回来吧。”
菲尼亚斯忽然揽住陆景和的肩,这自来熟的高大青年一头卷发没了束缚,爆炸似的散开,活像头狮子。
没等陆景和表态,活狮子已经不由分说拽着他走了。
“走吧,走吧,总不能让可爱的女孩子们去搬吧。”
陆景和本就相当高挑,加上身份特殊,自他长大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被另一个人蛮不讲理地拽得踉踉跄跄。
“等等,刚才那不就是一家酒吧吗,而且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这条街我好像来过。”
新港的建筑密密麻麻,小道四通八达,菲尼亚斯一头扎进去,无头苍蝇似的东绕西绕。
“是吗?哎,不管了,这边,这边有家酒吧,卖的酒超——级好喝。”
他一张嘴,酒气熏天,陆景和自知无法跟醉鬼讲道理,放弃了理论,任由他拽着自己走。
一通至少十分钟的乱窜后,陆景和突然站住脚步,甩开了菲尼亚斯。
“……你们特意分开我和May,到底想做什么?”
他蹙起眉头,单手插兜,目光阴郁又危险。
菲尼亚斯却突然不醉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喜笑颜开地转身,大力拍了拍陆景和的背。
“时间差不多了,走,兄弟,咱们回去。”
而陆景和仍不善地盯着他,那眼神不是孩子假装出的冷酷。而是真正见过血的人才拥有的眼神,锋利如出鞘之刃。
他整个人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好像一条毒蛇。
——真的存有杀意。
菲尼亚斯被他的目光锁定,忽然后背一凉,仅存的醉意也尽数消散。
“嘿,嘿,兄弟,别生气,这主意可是你女友提的,我只是帮她的忙而已。”
菲尼亚斯后退几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情解释。
“你跟我回去就知道了。”
陆景和凝视他良久,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飞速穿行于两人宽的小巷里,菲尼亚斯听不到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却始终能见到他的影子,寂静无声地缀在自己脚边。
让他想起了童话中披着人皮的狼。
菲尼亚斯一阵不寒而栗,加快了步伐。
陆景和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在心中默默计算这些天来自己所有的行动。哪一环失误了吗?哪一处暴露了吗?这些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怎么会追到哥本哈根来?
就在这样精密地思考中,他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琴声。
刚才还众口嚣嚣、沸反盈天的河岸竟然已经安静下来,唯余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的旋律荡漾在人潮中。
正当日落时分,海风顺着运河偷偷潜入,徐徐而过,似乎合上了古典钢琴曲的节奏。
不管是喝得不省人事的青年,还是精力旺盛的孩子,舞台周边的人们尽数屏息凝神,怕打扰了这悠长而甜美的琴声。
似乎有人喊了句:“来了!来了!”
琴音戛然而止,舞台上弹键盘的女人似乎飞快地抬起头,含笑看了陆景和一眼。随后从她指尖流出的曲调骤然转了个向,变成一首欢快到有些可爱的乡村小调。
默默无闻许久的乐队成员终于得以大展身手,纷纷跟上,架子鼓和贝斯齐响,顿时将小调吵成了摇滚,主唱第一个开口,高昂的嗓音直冲云霄,生生把原本寂静冷清的场面喊热乎了。
很快,许多丹麦人都哼起了这首耳熟的歌曲。
“I dag er det Maruiss f?dselsdag(今天是Maruis的生日)
Hurra, hurra, hurra!(好耶!好耶!)
han sikkert sig en gave f?r(他或许已经收到了)
som han har ?nsket sig i ?r(今年想要的礼物)
med dejlig chokolade og kager til.(还有巧克力蛋糕)
人群的热情被点燃,尽管许多人根本不知道Maruis是何许人也,也跟着主唱放声,豪不吝啬地为这位陌生人送去祝福。
到最后,哪怕是不懂丹麦语的留学生,或者酩酊大醉的醉鬼,全部加入了这场欢呼,一齐大喊。
“Hurra, hurra, hurra!”
梅菲的乐感很好,不管乐队成员如何添加曲调和节奏,她也能压住阵脚,闹哄哄的合唱中,菲尼亚斯用手肘戳了戳僵成木头的陆景和。
“她在给你弹丹麦的生日歌呢,祝你生日快乐。”
陆景和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手机,哥本哈根时间23:47,北京时间6:04,6月21日。
真的是他的生日。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陆景和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刺激得智商下线,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能在网络百科搜到个人资料的名人。
他呆呆地看着舞台上一边笑一边弹琴的女人,夕阳从她身后坠下,照得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像在发光。
陆总什么腥风血雨、暗流汹涌的大场面没见过,却在那恣意又放肆的笑容里畏惧了。
他在黑暗中待得时间太长,已经习惯了在阴影里潜伏,在昏晦中窥视,习惯了拒人千里,习惯了自我封闭,他甚至认为自己生来就属于黑暗。
然而在北欧的仲夏节,一整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却有人临着轰轰烈烈的篝火,纠结了一帮精力旺盛到无处安放的年轻人,不分你我的放声歌唱,庆祝他多年前的诞生。
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年轻的一部分,火焰的一部分,白昼的一部分。
几乎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见到眼前混乱又欢乐的百人大合唱场景,菲尼亚斯咂舌,抱着臂感慨:“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我也……”
陆景和凉凉地瞟他一眼。
菲尼亚斯却笑了,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我是想说,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我原本,原本,也想试一试,现在可不敢了。”
“兄弟,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菲尼亚斯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你俩,是不是什么地下的掌权人?还是那种杀手夫妻,就像史密斯夫妇?”
循环三遍的生日歌终于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乐队成员还忙着谢幕,梅菲已经提着裙子跳下舞台,以高悬二十小时的太阳做为背景,径直朝他跑来。
美得惊心动魄。
“不,我们是守法公民。”
说完这句,虽然菲尼亚斯一脸不信,陆景和还是扔下他离去。
“生日快乐!”
梅菲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乐队那群人非要用丹麦本地的生日快乐歌,说他们改编过,我压根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我连自己的琴声都听不见。”
回想起刚刚自己在一片混乱中强行弹琴、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在弹什么的场景,梅菲乐出了声。
“第一次登台表演,没时间彩排,纰漏颇多,招待不周,只能委屈你假装我们的演出很精彩了。”
关于如何庆祝陆景和的生日,梅菲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可陆景和身价太高,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准备出什么配得上他的礼物。
最后她干脆放弃,决定把自己当作礼物,陪他玩一整天,却阴差阳错地成就了这场合唱。
陆景和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搂在她后腰的手臂逐渐收紧。
“演出很精彩。”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礼物,他未曾设想的瑰宝,他意外得到的惊喜,他阳光明媚的仲夏节。
他最长的白昼。
22. 二十二
▍是陆景和在哭。
陆景和穿着酒店的丝质浴袍走进卧室,领口大开,露出胸前平坦结实的肌肉,发梢仍湿漉漉的,有晶莹的水珠滴落,再被灼热的皮肤蒸出隐隐的水汽。
梅菲正趴在床上,重读她在纪念品商店买的《安徒生童话》,闻声扭头,就看见了这么香艳的一幕。
她沉默片刻,抿了抿唇。
“你是故意的。”
“什么?”
陆景和疑惑地挑眉。
“男孩子,出门在外要守男德,你看看,你这衣服穿了跟没穿似的,多么有伤风化。”
梅菲义正严辞地谴责道,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我承认,你的小花招成功勾引到我了。”
陆景和噗嗤一笑,抓住她晃来晃去的脚踝,不顾梅菲的惊呼,把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嗯,我就是故意的。』
他单手撑在床沿,俯下身。
“有效就行。”
梅菲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将手中精装硬壳的《安徒生童话》抛在一边,环住了他的脖颈。
在尝试以前,梅菲从来没想到,与所爱之人接吻是一件如此让人愉悦的事情。
不仅因为大脑奖励机制被激活而分泌的多巴胺、内啡肽和肾上腺素,还因为唇齿依依时、呼吸胶葛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缩小,几乎接近于零,好像灵魂挣脱了肉/体的束缚,成功相拥在一起。
陆景和的日程从来很满,他能抽出三天时间离开未名市已属不易,过了今晚,便又要回去了。
想到这里,梅菲的手指攥住他的衣领,希望能将他拉得更近一点,她的吻愈发热情,唇舌挑逗着他的唇舌,近乎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