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和几乎开始憎恨皮囊。
他希望世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触碰灵魂,好让他将梅菲铐紧、囚禁,永远不能离开他身边。
“告诉我……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
他松开了梅菲,摇晃着退后半步,仿佛筋疲力竭的士兵,声音低沉,仍在轻轻抽泣。
梅菲抬起头,眼睛明亮得如同启明星。
“我不会再让你孤单。”
不会再让你独自背负一切,不会再让你成为殉道者,不会再让你同时被爱和恨折磨,不会再让你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减轻负罪感,不会再让你独自站在黑暗又寂静的角落,无人分担。
陆景和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转身进入了房内。
梅菲眨眨眼,不知道自己是该跟随他进去,还是留给他一些独处的时间。
但他很快又回来了,一言不发地牵起梅菲的左手,将一个指环套在了她的中指上。
梅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戒指,小小的,黄金打造的,蛇形的戒指。
蛇身遍布繁复的雕刻花纹,蛇头用碎钻装点,中央镶着一颗流光溢彩的暗紫色宝石。
和陆景和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
“是我自己设计,为你定做的。虽然你可能不会喜欢。”
戒指已经戴好,陆景和却仍牵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他良久注视着那枚戒指,神情温柔又哀伤。
“这是一条灵蛇,代表着疗愈,生命,保护,欲望,权力,永恒,还有爱。”
“你是我的女王,这些都是我想给你,以及我已经给你了的。”
梅菲知道这个故事,维多利亚女王与阿尔伯特亲王的爱情就始于一枚灵蛇订婚戒指,那枚戒指伴随了维多利亚女王一生,直到死亡。
她的心脏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
“……其实我在内侧留下了刻名字的地方,但我发现,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陆景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放开了梅菲的指尖。
梅菲则像每个被求婚的少女一样,伸直手指,捧起稀世珍宝一样捧起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又心花怒放地久久端详着那枚戒指,半点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她觉得自己是一条美人鱼,老祖母告诉她,唯有获得了人类的爱,才能得到不灭的灵魂,她便带着想要获得一份永恒灵魂的渴望,奋不顾身地走上海岸,去寻找她的王子。
而她比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幸运,至少在化为海面的泡沫以前,她得到了王子的爱。
所以也许她会拥有升上天空的机会。
“名字……”
“我曾有过两个名字,一个是我母亲无望的执念,一个我父亲无聊的虚荣。但现在来到你面前的,不是他们结合后产下的那个女婴。”
梅菲上前一步。
“我离开了他们制造的肉/体,我两手空空,一丝/不挂,只带着我的灵魂。我来自历史、寓言、数学和诗歌,我无边轻盈,无限自由,那些标签和枷锁不再束缚我。”
“如果非要再一次给我加上形容,非要再一次为我戴上镣铐。”
她攀住陆景和的肩,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唇角。
“也许可以用你的名字,陆景和。”
你是我的猎物,救赎,与终点。
我的爱人。
你可以用你的名字定义我,用你的名字描摹我,用你的名字回忆我,用你的名字思念我。
如果是你的名字,我会顺从地接受。
▍作者有话说:
文中部分加引号的内容引自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
……又被锁了,还是只能删,非常抱歉。
23. 二十三
▍“我爱你。”
斯沃尔特王国,6月28日,北京时间23:06。
“……只剩这一个办法了么。”
空旷明亮的手术室内,身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女人坐在手术台上,正悠闲地晃着小腿,可奇怪的是,整个房间竟没有医生。只有一个没有穿手术服的男人远远倚靠在门边。
梅菲歪头看他。
“莫弈,你不是自称裁决者么。心软了?”
莫弈垂着眼帘,半晌才摇头。
“陆景和恐怕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梅菲轻笑起来。
“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圆好这个谎了。”
莫弈抬起头,他微微蹙着眉头,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梅菲被他看得一愣,移开了视线。
“没关系,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不管是心脏粉碎而死、神经衰弱而死,还是心脏摘除而死。
今天就是海奥森定下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那颗微型炸弹会带动芯片的自毁程序。
等他们遥控启动炸弹,你们最后的证据可就要被毁了。”
她慢慢说着,仿佛是在安慰。
“我不怕死。早在我选择把那个完好的防毒面罩给陆景和时,我就想好结局了。我欣然接受。”
“……如果……”
“停,你可千万别想着和海奥森做交易来换回我的命啊。”
梅菲挑起眉。
“你们的掣肘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当软肋。我是来救你们的。”
莫弈勾起一个无可奈何、毫无滋味的笑。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用梅菲的性命换取关键证据。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他们谁都还不起。
“好了,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我要开始说遗言了。”
见他许久沉默不言,梅菲自顾自地开口。
“这具身体是蔷薇的,所以理应属于夏彦。
我希望在火化后,将骨灰交给夏彦,洒进他的墓穴中。”
她想了想,才道:“莫弈,麻烦你替我转告他,告诉他我很抱歉,用蔷薇的身体欺骗了他。还有,蔷薇一直爱他,我能感觉到。”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比生命更远。
“这句话是蔷薇对他说的。”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莫弈默默听完,却摇了摇头。
“关于这件事,事实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
“夏彦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不是蔷薇,内心深处。”
梅菲瞪大眼睛。
“他是我们四人中最熟悉蔷薇的人,不管你多么努力地模仿,见到你的第一面,他就分辨出了你不是蔷薇。
就连我,也是在看到他注视你的眼神时才确认。”
“只不过蔷薇已经死去的事实太过残酷,残酷到他无法承受。所以只能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假装自己还没有失去她。”
“否则他会彻底崩溃的。”
梅菲想起了夏彦每一个柔软的注视,每一声温言细语的轻哄,每一次看似幸福的低笑。
都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良久过去,她才啧了一声。
“而你分明早就知道,却不仅没有以心理医生的身份伸出援手。反而漠然地目睹他的伤口发炎溃烂,直到无药可救。就为了利用他。”
“莫弈,你冷酷得令人讨厌。”
莫弈并没有为自己开脱。
“我最初的确是想利用他粉饰太平的温柔,和你对这种温柔的迷恋,想办法控制你。但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你是如此棘手,如此清醒,如此鲜明,如此……像人。
他摘下眼镜,无言地摇摇头,低叹了口气。
“人算终有失漏。”
也许是他语气中的疲惫太过明显,梅菲神色微动,没有再出言讽刺。
“你没必要觉得亏欠于我,莫弈,我并不是为了拯救全人类才这么做。”
她说。
“我只是想救陆景和罢了,和其他人都没关系。”
“他会为此痛不欲生。”
莫弈低声道。
“但他会好的。”
梅菲轻轻摩挲着指间的戒指。
“也许需要一两年,或者五六年,但人的记忆没有那么可靠。
说到底,我们才认识三个月而已,对一生来说,太短了。时间会安慰他。”
“到那时候,他身边会有许多人,他会和一大群朋友站在白昼中。而不像现在,只能孤立在黑夜下,将我当作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时间差不多,等待在病房外的医生敲了敲门。
梅菲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平躺下,莫弈抬手握住了门把手。
“戒指很漂亮。”
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轻声道。
梅菲微微一笑,她浑身除了消过毒的病号服,再没有其他衣物,唯独手上戴着一枚金色的蛇形戒指。
“谢谢。”
麻药推进了她的血管,梅菲瞳孔扩散,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
手术灯一圈一圈的明亮光轮逐渐扩散、朦胧,最后似乎变成了一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而她自己则越发轻盈,好像在随着波浪摇晃沉浮。
“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
“小美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
“她向天上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她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庄园。
同样的鲜花,同样的蜜蜂,同样的蝴蝶,同样的画架。
唯一不同的是,画架上并不是一幅脏乱的半成品。而是一幅完完整整的油画,画着无边无际、纯洁无暇的白花苜蓿海。
美得如同神赐的祝福。
她怔怔地伸手去抚摸油画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指尖顺着笔迹的弧度勾勒,说不出地熟悉。
她想,这是谁送给我的呢?
她看到了母亲留在油画背面的遗言,那追逐了她一生、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遗言。
“我亲爱的小梅。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她惊讶地发现,短诗到这里仍没有结束,竟然还有最后一句。
“也比深夜的极星更耀眼。”
“May!”
是母亲在叫她。
艾丝梅拉达站在花园的尽头冲她招手,她瀑布般的黑发柔顺光滑,靛蓝的眼睛明亮如昼,颊边笑出了两个酒窝,面色红润,高挑又匀称,像生活在不死之地的精灵。
一点也不憔悴,一点不消瘦。
“妈妈!”
梅向她奔去。
“妈妈,你知道那是谁送给我的画吗,真漂亮……”
艾丝梅拉达牵着举起手臂才勉强能够到她的孩子,微笑不语,一同走入了温暖的、纯粹的、没有任何痛苦的,火焰一般的落日中。
“滋——滋——”
“数据异常,系统完成。”
“玩家119815账号已注销。”
陆景和赶到时,莫弈正在太平间外与左然通话。
“……还需要哪些资料?嗯,嗯,好,我知道了……”
陆景和眼角不停抽搐着,脸色苍白得可怕。
莫弈用眼神示意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开,给他留出空间。
“去吧,再过一会交接手续完成,未名市的警察就会把她带走了。”
与他擦肩而过时,莫弈低声道。
陆景和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接到莫弈的电话后,比起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仿佛始终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头颅已经闷声落地。
肺部好像被抽干了,陆景和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深呼吸。却仍然被窒息感不断包围,高压使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如同坠入没有一丝空气的深海。
他想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跑,逃离斯沃尔特,逃回昨天,回到他在和印的办公室里,打开手机,还能收到梅菲发来的短信。
但如果现在离开,作为重要证据,梅菲的尸体会被警方保存,他再也不会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再也没有。
这个念头推搡着他,强迫他推开门,几乎将他掌骨碾碎。
他看到了被装在防水袋中的女人,肤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安安静静阖着眼,与所有他目睹过的尸体并无两样、与被装在黑色垃圾袋中的尸体并无两样。
陆景和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
但他还是一步步走近。
他端详着平躺在停尸台上的身体,这具不久前还与他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的身体。
竟然感到陌生。
与梅菲在一起时,陆景和甚至会忘记自己拥抱亲吻的身体原本属于蔷薇。
她们太不同了,一举一动都如同天壤之别,轻易就能分清。
但现在看着眼前的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蔷薇。
分明是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嘴唇,但一个让他赞叹膜拜,如同光明圣洁的女神,另一个却让他想要每时每刻地注视亲吻,想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占为己有。
如同诱人沉沦的恶魔。
他呆呆站了一会,忽然转身欲走。
她不在这里。
她一定去了什么地方。
他要用尽所有办法,把她抓回来。
陆景和目光失焦,不断构思出一个又一个计划,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近乎疯魔。
要怎么找她?
悬赏?登公告?建立网站?全世界发布寻人启事?
可陆景和肝肠寸断地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