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竟思在季府门口见过施微,那时心中还道疑惑:这么这人不像平常的下人。昨夜大火,季梵位高权重,然而竟不顾安危亲自冲进火场救一个小小的随侍。
如今二人同处一间,举止之间毫无主仆之分。
傅竟思立在门前进退两难,压下心中强烈的好奇,也只能心中暗暗道:这二人可真是主仆情深。
他回神间抬拱手微微行礼,“季大人,这是……”
说着眼神往施微那边看。
季梵也回过神,一改方才的错愕,站起身向他回礼道:“傅大人。”
他看向施微,厉声呵斥道:“看什么,还不快下去!下次再如此放肆无礼,你便别跟着我了。”
施微心中不悦,但碍于有外人在,怕被人瞧出端倪来,还是匆忙起身整理,随后卑谦地行礼告退。
待会儿再和他算账。
施微出去后,季梵请傅竟思坐下,边给他斟茶,怕事情露馅,还在同他解释道:“他跟我好些年了,平日里疏于管教,又仗着我罚他甚少,这几年越发不懂规矩,让傅大人见笑了。”
傅竟思笑着示意无妨。
他奉旨随行护送,没曾想第一夜就遇到如此纵火杀人恶劣之行径,所幸凶手已抓获,季梵和顾津也平安无事。
可山高路远,前方凶险也未可知,如能尽早抓获薛蔺入京,便也可早点回京复命,免得再生事端。
两人交谈一阵后,傅竟思道:“既然凶手已伏法,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可离开郗县继续启程了。”
窗外余晖落尽,夜色将至,昨夜一波未平今夜就可能一波又起,暗处山雨欲来,不会伴着疾风骤雨相告。
季梵也不继续同他粉饰太平,直言道:“只是这真正的凶手如今还并未找到。”
傅竟思握着茶盏的右手突然一紧,舒展的面容上眉头紧锁,顿时不知何意地望向季梵。
“季大人这番话是何意?”
他本以为是一起单纯的盗窃未遂,才引出了大火和人命。但如今看季梵的言语举动,才隐约发觉事情并不尽然。
若想得傅竟思相助揪出幕后之人,那必然得把原委如实相告。
季梵把来龙去脉与他和盘托出,“傅大人有所不知,那场火并不是冲着我的小厮去的,实则是冲着我来的。
昨晚我们互换了客房,且并无他人知晓。
据我小厮说,他歇下不消一盏茶功夫,便觉嗅到异味,睡了过去,直到周围火光滔天才惊醒。”
傅竟思诧然,什么人会冲他而去?若是冲他而去,事情便不简单了,他与顾津二人乃永仪帝钦点办祁阳案。这个时候有人要对他不利,那便只有朝廷反贼了。
“大人可认得和零香此物?昨晚我的小厮身陷火海,我把他救出之后他却昏迷不醒,请了大夫一看才道他是吸入了和零香。”季梵道。
施微中了和零香一事,除了当时房中那几人,事后他并未告知其他人,傅竟思也并不知情。
“此药在军中流传甚广,只是如今民间已禁售了,怎会……”
说到这,他面色一沉,心头突然像被什么重重硌了一下。
和零香乃禁药,就算真是驿馆里的小厮胆大包天起了歹心,又怎会接触到和零香?
况且,凶手用和零香的真正目标是季梵。
季梵看他神色微愣,猜他似乎心中已有所察觉,便又道:“案发后我立刻让周驿丞查了驿馆中所有人的家世和关系,都是驿馆里忠厚勤恳、知根知底的老人了,断断做不出这杀人放火之事。
且姜原胸口的致命刀伤,果断狠厉,一击致命,寻常人是没有这般气力的,除非凶手精于刀法。”
“又或是,在军中常年握刀之人。”
傅竟思心中又是狠狠一震,既不是驿馆的人所为,凶手又刀法狠厉,可接触到和零香,思来想去,那便也只有他的云烈军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竟思也猜到他叫自己来这趟的目的了,季梵怀疑纵火杀人的凶手藏在云烈军中。
可云烈军乃是同锦衣卫齐名的御前近卫,经过武举层层选拔,武举前查清了家世生平,都是清白之人,又得永仪帝亲自挑选。
这么多年在御前衷心可鉴,从未生过悖逆之心,这让他如何相信自己军中竟有如此反心之人。
季梵见他摇摆不定,又道:“这些人都曾是与大人你患难与共的兄弟,大人不愿怀疑自己手下的人我也理解。
此事也确无确凿证据,全乃我臆断,所以我特地放出假消息粉饰太平,做了这出戏。
只需一试便知,到时候如若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定当向云烈军的各位赔礼以表歉意。”
纵使他不愿相信,但的确千丝万缕都指向此处,看着季梵胸有成竹,傅竟思也只好同意。
云烈军常御驾左右,若是些捕风捉影的臆断那便最好。但若是真有乱臣贼子混入其中,那便需得尽快肃清。
傅竟思看向他道:“季大人想怎么做?”
“那人欲害我不成,如今又传抓到真凶,凶手必会麻痹大意。
且我如今逃过一劫,他并未达到目的,必会再次伺机而动。”
“周濂说这几日乃是郗县习俗花夕节,待夜幕降临,街市人流熙攘,我只身混入其中,他必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傅大人武功高强,劳烦大人藏于暗处,待那人出现,便可一举将他拿下。”
那个人与顾津里应外合,抓到他后严审,让他招出顾津,一箭双雕。
傅竟思听后摇头道:“此举太过冒险。”
他是季嵘的儿子,季嵘的恩情他此生难忘,如此凶险万分,怎可让季梵一人以身犯险。
况且若他有事,云烈军背上渎职罪责,自己回京也难辞其咎。
“我自有分寸。”季梵知道他想什么,说服他道,“如今敌明我暗,我们一时揪不出他,就只能一直身陷被动。只有主动出击才有胜算,傅大人乃上过战场行军打仗之人,这个道理该比我明白才是。”
安危一事最是说不准,若是躲在高屋大殿,该来的还是要来,照样身陷囹圄。
若是放手一搏,说不定还有转危为安的生机。
这个人若是不抓住,日后势必是个祸患。
傅竟思沉思片刻,最后缓缓道:“你要小心为上。”
施微扒了好一会儿墙角,也没听清里头两人在说些什么,看着傅竟思一脸凛然,不苟言笑地出来,还以为他不同意此计。
“如何?”施微看他远去之后,便立刻进来把房门虚掩,看着季梵还坐在那喝茶,“他是何态度?”
夜色起,窗外点点灯火又点缀静谧世间。
开了门,季梵起身走入黑暗中:“他信与不信无关,只要心中有所疑,且事关重大,他必会想一探究竟,现下就只等我出去走一遭了。”
施微疾步跟上他,“以我的身份,也该跟你出去走一遭。”
第二十一章
▍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跟着季梵步入街市,便见两旁林立的酒肆店铺泛起烟火喧嚣,慢步走过姑娘卖菱藕的摊铺,听得几声吆喝,又行至远处长街万象中,只见煌煌灯火下人流如织。
残霞散尽,深巷长街中火树银花竞相参差,笙歌管弦投入夺目的夜色霓虹中。并着三两笑语相融,一派阑珊好景绽入眼帘。
两人走上不远处那座桥,廊桥深深,下有小舟画舫,灯火交织中倒有几分秦淮夜色的景致。
湖心远处渔火点点,近处几位公子正对诗于游船中,有两个孩童拉着手匆匆跑过他们身前,不消片刻奔跑的身影便投入那熙攘的高楼市列中寻不见了。
晚风轻拂,施微坐在廊桥亭下,想起了曾在金陵城中她也与季梵穿梭古街长巷。
只是她也不知相隔多久未曾置身这番光景中了。
“季乘溪。”施微不知怎地就唤了他一句,看向他时又觉一时无言,只好又道了句,“走罢,去那边。”
季梵也习惯她了,从前常常没等他付完钱人就跑没影了。
望着施微走在前头的背影,还是一副男子装扮,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念头,想看她换回女子妆容,在长街肆意奔跑。
穿过人潮,街口是在猜灯谜。
靠近只听闻方才还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哄闹,一男子拂袖离场,原是只差一步之遥就能拔得头筹赢下那盏华丽的花灯。
店家捧着那盏灯对围观参与的人振振有词道:“诸位请看,这盏灯乃是普济寺的慧空方丈所赠,在下把它作为今日灯谜会的最终奖品。”
周围人群又是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躁动。
施微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诧异欣喜的模样,内心不解,小声嘀咕道:“一个和尚送的灯有什么好的,用它作为奖品,未免也太过敷衍。”
这话传入那店家耳中,他顿时面露不悦道:“诶你这毛头小子,慧空大师普度众生,功德无量。
他所赠之灯,自然是能佑心想事成,福泽绵长。
如此祥瑞之物,岂容你这般出言诋毁,看你也像是心中才虚出言酸讽……”
普济寺在郗县一向颇具盛名,百姓多往此求神拜佛,此番听到有人诋毁,围观人中言语间对施微也多有数落之意。
“这位店家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们也是初来乍到不知慧空大师盛名。”
季梵见那人言语间还不依不饶,广袖遮掩下拉过施微的手,半护在身后道,“若做生意之人经不起旁人敲问,那才是心中有虚罢。”
被这么一问,那店家也觉方才过于失言,一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番举动,已有不少人扫兴地走开了。
季梵本意也不想搅他生意,见状开口道:“在下不才,愿斗胆一试。”
由于方才多数人花了钱也没能猜出所有谜底,店家见他要参与,顿时又心露喜色。
往年在京中的灯会,便无人能赢过季梵。
人人都道季家武将世家,居然出了个季梵这等满腹锦绣文章的状元之才。
果不其然,在众人都目瞪口呆之下,方才捧在手上的那盏灯就已落入了季梵手中。
店家也只好向他以表祝贺道:“看公子如此卓尔不群,真是才识过人啊,那今日这盏灯便交给公子了。”
店家想到他们是外地人,便又道:“公子若想放灯祈福,廊桥边上有两个去处,亭中以东边那片多是家中姊妹兄弟求康健家和,也有生意人求钱财,书生觅前程,西边那片则是情投意合之人祈良缘连理。”
两人离开了人群又重新走上廊桥。
“要去放吗?”季梵拿着灯问她。
“去啊,我倒要看看那慧空大师是不是浪得虚名。”
正如那店家所说,西湖边亭子里果真全是情投意合之人结伴过来放灯,千万盏灯带着有情人的心愿渐行渐远。
季梵就这样一直跟着她,直到见到的都是一对对成双入对的璧人挽手而过才发觉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喊她:“叫你蠢的一个劲往前,走错了,在那边。”
施微见他停下,又折回拉他,冲他笑道:“黑灯瞎火认不清路,我可不想再走了,就在这边放了吧。”
季梵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拉着行至亭中。
也不知怎的,他只觉心头一颤,就如同那流连在纷红骇绿中轻盈颤翅的蝴蝶,飞过好几回潋潋春光,终于停在心间微微一点,便让他满眼都随着这只蝴蝶去了。
恰巧亭中有笔墨摊子,供放灯之人诉其心愿,施微在灯的一面挥毫下笔。
“你写完了吗?”她停笔问执笔站在另一边的季梵。
季梵放下笔示意写完了,见她满眼欣喜,便问道:“你写的什么?”
“可不能告诉你。”
放开手,灯缓缓升入空中,点点火光明暗跃动,带着祈福之人炽热纯真的心意,慢慢如天边一点萤火,最后消失不见。
施微把笔放回摆着的笔墨摊铺上,方才洋洋洒洒落笔墨汁沾了她一身。
而她挥毫所写的,也是她此生之愿。
逢此良辰,诉吾之愿,山河无恙,诸事时宜。
至亲故旧,千载福长,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二位公子,可要抽一签?”桥尽头有人摆了个抽签摊铺,看着他们走过来,立马迎了上来。
施微从小时候开始,就说这些算命抽签都是些江湖骗术,只因前世那年灯会在京中也有不少抽签解签的摊铺,有个号称杜半仙的术士,摊前围得水泄不通,一问才得知此人神机妙算,卦卦灵验。
她一开始觉得好奇便拉着季梵上前抽了两个签,两人翻开上面都赫然写着下下签,当时纵使年纪小也知下下签不吉利,偏偏那人还说什么若是不化解此难,恐怕日后凶多吉少。
花钱也花不痛快,施微看他这般唬人,索性签也不解了,张口便说那人是江湖骗子,还在此处引起一小片躁动。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信这些抽签解卦的东西。
一世浮沉过后,现在看来,抽签这等虚妄之事,前世竟倒像真被他说准了一样。
季梵知她不信这些,刚想回绝迎上来的那人,施微却拉住他道:“我们试试罢。”
她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尽信,但还是想再试一次,能否和前世不同。
付过钱,她先上手抽了一支,对季梵道:“快点,你也抽一支。”
两支签同时翻开,竟都写着上签。
那人看着面前二人的签,笑道:“二位命格不凡,可要解签?只是这天机不可泄露,还需……”
见到那人的神色,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施微把签还给他,下桥走了。
“你当年差点把那杜半仙的摊子给掀了,如今怎么又信这虚妄的东西了?”
“不过是想证明那杜半仙确实是骗子,你看吧,你我命格不凡啊,怎会如他此言那般。”
经历一世的苦难荒唐,才换来这一世所谓的命格不凡,真可笑。
再次步入深巷之中,人潮已渐渐褪散,三日花夕节也即将落幕。
方才人潮熙攘中不觉,如今行至无人处,周围静寂无声,仿佛暗潮在无声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