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并未被抬成正妻,你父亲怕遭人说闲话也不会这么做,她们母女纵使在你父亲面前再得宠,也只是一房妾室庶女。”
施微继续拉着她的手同她道:“你父亲再不疼你,你终归还是赵家嫡女,没有人能撼动你的位置的,她们目无尊卑、处处欺压你,是不会因为你的顺从而宽待你的,这世上有的是欺软怕硬,你得拿出气度来,她们不肯好好过日子,你又何必求什么家和。”
一个人内心的变化不会随着一番话,一个举动就翻天覆地,施微知道今日这番话可能并不能让赵衿衿一改从前的老实沉默。但希望能在心里留个想头,以后若遇上事,但愿她能记得这番话。
而距离赵衿衿被送入宫,还有几个月。
马蹄酥吃完了,送走了赵衿衿,施微抱着雪球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晃。
今日是三月十一,初春多雨水,江南青州等地雨下了一个多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青州几个县下游的河坝被这场雨冲了个干干净净,下县百姓一时间流离失所,饱受饥馑。
圣上日夜忧叹,命户部拨十万赈灾款救济流离的百姓,工部也派人下青州重修河坝。
没曾想河坝没修成,一夜之间赈灾款里五万白银竟不翼而飞,永仪帝大怒。一时间派去修河坝的几位工部大员和监察御史全部牵连下狱。
三法司近日因这桩案子忙的团团转,丢的五万白银要是找不回来,人人头上的脑袋都不保。
这个案子上一世施微嫁入东宫前并无耳闻,施晦然和季梵从不透露这些朝堂之事给她,那时她看季梵整日里忙的晕头转向,就随口问了句,季梵只道朝堂波云诡谲,女孩子家不该知道这些。
后来李昀对施家赶尽杀绝的罪名就是施家当年贪了青州五万赈灾款,意图通敌。
春日里,施微顿时被一股刺骨的寒冷涌上心头,她又想到当初自己下狱在牢里被折磨,就为了让她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施微咬紧牙关,衣角被紧攥地发皱。
当一件事看不清是非原由的时候,就看看谁才是最大受利者。
是了,最大的受利者。朝廷的赈灾款,天家的钱财,青州灾难又迫在眉睫,谁敢动这个钱,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如果是位高权重之人,轻易能掩人耳目,说不定……
“姑娘!”正想着,月舒匆忙跑进来,“方才奴婢在外头听季大人的侍从寒元说他家大人下衙时同人在午门打了一架!
奴婢远远望见,手上一块青一块紫的。”
施微一惊,赶忙从秋千上下来,“父亲回来没有?”
“老爷还未曾回来。”
“好,那我去趟季家。”
季府偌大的府邸平日子只有季梵一个人住,季嵘常年驻北疆,几年也不见回来一次,季梵便常年这同几个小厮守着这空府。
正恰寒元在门外点灯,看着施微来了他也不惊,“施姑娘,你来啦。”
施微开门见山:“季乘溪为何在午门同人打架啊?”
“是那日落水的沈姑娘的哥哥,他走在前头同他几位同僚高谈阔论说您欺负她妹妹,我们公子在后头远远听着,前头那厮一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言语越不雅,我们公子同他理论了几句,两人争论便打了起来。”
午门这般胡闹,不要命了?
虽这样想着,施微嘴角挑起一丝笑。
寒元知道自己一时说漏了嘴,对施微递了个乞求的眼神,“施姑娘,您可千万别和我家公子说是我告诉的你缘由,不然我家公子要扣我月钱了。”
“放心吧!”施微冲他点点头,随后又站在院中清了清嗓子朝里头喊,“季乘溪,出来!”
喊了几声之后,房门一阵开,里头的人换了一身青衫竹纹长袍,长眉若柳,身长如玉。
院中有张石桌,施微就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院中凉风清袭,烛火凌乱,两人侧身同坐。
施微看着他手上青的那一块,皱了皱眉,“不要命了?你敢在午门胡闹?手伸出来!”
“做甚么?”
“给你擦药啊!我给你带了药来,这药贵着呢。”
“我自己来。”季梵夺过药瓶,可惜左手使着不太顺,几下都没擦到伤处,倒是疼的龇牙咧嘴。
“笨手笨脚,别浪费了我这好药。”施微抢过药瓶,倒了点放在小纱布上,轻轻帮他盖到右手青红的那一块。
视线故意看向他,季梵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瞬间迅速移开。
“说说吧,怎么回事?”
季梵撇撇嘴,随即唐塞了句:“沈若堂那个混蛋,他在背后议论我,被我听见了,我忍不了,就先动手打了他几拳。”
施微看着眼前这人扯谎还不脸红,狡黠道:“是吗?说你几句你就要打他?那我日日在背地里说你坏话,岂不是要小命都没了?”
“咳……”季梵急忙把话题扯开,“时候不早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吧,多谢你的药。”
施微收起药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近来是不是在查青州赈灾款贪墨案?”
第五章
▍这可是救命的钱
季梵错愕地看着她,不可思议般皱了皱眉道:“施伯父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了。”施微把玩着药瓶,另一只手托着脸看着他,“你就当我是听说的。”
季梵穷追不舍:“你听谁说的?我告诉你啊,管好你的嘴!”
如是平常一些乐闻琐事,季梵得空会跟她瞎扯扯,可朝中的事他一向对她缄口不言,何况还是这种大案子。
清风簌簌,夜色溶溶。
施微没接他的话,而是对上了他急于追问自己的眼神。
目光流转时,季梵看清了她眼中的深邃,那股坚定明亮的眼神之前从没在她眼中闪现过,以往的清澈灵动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再也寻不到。
就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双看了十几年的眼睛有点陌生。
施微的手渐渐置于桌上,不知不觉攥成一个拳头,她一字一句道:“季乘溪,你信我,接下来我要跟你讲的事,你别管我是从何得知,总之我不会让我自己置身危险。”
十六年来季梵不知有多了解她,施微从小到大性子张扬热烈,心思纯良透彻,她不高兴会张牙舞爪要打人,嘴上伶牙俐齿说个不停,像个毒辣的小太阳。
可坐在他对面的施微,却怎么也重叠不了记忆里的那个她。
眼前的她炽热中透露着一丝坚毅,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后沉寂的湖水,神秘难测,周围苍茫的夜色也淹没不了那丝决绝。
那丝压迫感引得季梵像是定住了一般,想继续听她把话说下去。
施微声音清冷:“青州已是水深火热,刻不容缓,这个节骨眼若是有人敢贪这笔赈灾款。一来容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东窗事发,这可是赔上全族人的性命。
但是,若这个人身居高位,能瞒天过海,那就另说了。”
前世李昀继位后,六部官员一夜之间被架空,全都换了一批李昀自己的人,唯有户部尚书侍郎无变更。
户部管钱粮赋税,一个替皇家管钱财的衙门李昀居然不换上自己的心腹,那必然就是户部一直都是他的人。
而这十万赈灾款,可能一开始到青州的就只有五万。
必然就是李昀勾结户部私藏了五万白银,为的就是来养他将来夺嫡的那队兵马。
所以他才继位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案子往施家身上推。
许久,季梵看着她淡淡道:“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陛下派工部尚书姜闻去青州主持重修河坝,就在发觉赈灾款不见的那日,姜闻突然失踪。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你知道意味着甚么吗?”
施微猜出是李昀所为,没曾想还藏了这一手,难怪前世此案迟迟不曾破获。
姜闻这个时候失踪,风向自然就往他乃至整个工部身上引,人人都会认为是姜闻贪墨畏罪潜逃。
这把暗火可是放的格外迷人眼。
这批银子如今定然还藏在京中,但李昀此人多疑狡诈,必定不会久留,要真是运出了城再找回来可就难了。
青州百姓的救命钱,他可以如此不屑一顾,无论无何也不能让他得逞。
“醉翁之意不在酒。”施微松开的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的敲,“姜尚书失踪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扯上关系的,是户部。”
“户部和李昀勾结,是他们所为。”
“施微!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这可是重罪。”季梵急的都想捂她的嘴。
重罪,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重罪。
“季乘溪,你信我,这可是救命的钱。李昀,他该死!”
她目光凶狠,眼中神色如利刃般犀利冷冽。
“施微……”季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眸中的寒芒让他不由得一时微微愣住,想叫她,却又不知道说些甚么。
明明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却又好像是经历了许多,他无法参与。
但在她说出这些的那一刻,季梵下意识毫无怀疑地信她。
“我信你,明日我就向陛下请旨查户部。但你答应我,无证据之前,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说与第三人听。”
月色下,施微清丽的容颜在皎皎素晖下显得更加亭亭艳逸,方才凛冽刺骨的神色仿佛月色下的幻影,她眨眨眼笑道:“你放心吧,我惜命。”
早朝完之后季梵就进宫面圣请旨审问户部官员,永仪帝被赈灾款的事烦的又是一夜未眠。
姜闻是死是活如今还没找到,工部那批同去青州的官员下了北镇抚司诏狱,审了几天也审不出甚么来。
永仪帝闭目沉思:难道真的没有人肯站出来吗。
“陛下,刑部侍郎季梵季大人求见。”
永仪帝坐在榻上,微微睁开眼,抬手道:“宣。”
大太监冯谊领着季梵入了乾清宫,殿内深深。
青州一案因工部尚书姜闻的失踪,如今满城风雨,工部一时间人人自危,今早一位主事在狱中不堪折磨,遂撞墙自尽。
“小季卿为此案操劳,这几日辛苦了。”
一声沉重威严的平身把季梵的思绪拉了回来。
季梵叩首道:“臣等无能,至今未能查明背后之人替陛下分忧,请陛下责罚。”
永仪帝知他今日求见并非为了请罪,事关大事,也不卖关子,当机立断。
“朕今日听闻工部的张庭在狱中自尽,以血为墨在墙上写下大冤二字。”
季梵信施微所言,工部只是替死鬼。
永仪帝此举就是想有人来出这个头,他当了一辈子皇帝,何尝猜不透身边之人狼子野心。
赈灾款一事他早就怀疑到李昀头上,只是困于萧皇后一族,萧家文臣武将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这些朝臣都是东宫一党,如是一举连根拔起,这些人怕是要狗急跳墙。
多年以来永仪帝也不能明面上大动干戈牵制萧家。
所以他派锦衣卫以姜闻同党为由到处抓人下狱,狱里这些枉死的冤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朝中清明之人——需要有人来为他们喊冤。
只是如今朝中浮云蔽日,人人自危,谁又敢来为他们喊一句冤呢。
若是此时再无人站出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会有更多无辜之人牵连。
季梵俯首跪拜道:“陛下,工部确有冤。”
永仪帝禁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丝开来。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季梵,开口缓缓道:“朝廷的赈灾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朕把姜闻派到青州主持修河坝,恰好他又不知所踪。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姜闻畏罪潜逃,连同工部也脱不了干系。小季卿如今说他们有冤?”
而季梵也猜到永仪帝夙夜忧叹的不是贪墨之人是谁。而是如何让这批银子回到手里,他担心是青州水患再得不到安抚恐怕要激起民愤。
“臣以为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如今工部那边已处于僵局,臣想再查查有关之人,所以今日斗胆请陛下口谕,审户部。”
朝中无人不知户部是李昀的人。
永仪帝笑了声:“你和你爹一样,毅然果敢。罢了,你要审人就去审,要问甚么就去问。只是因为这个案子京中现下已是满城风雨,可不要再起轩然大波。”
季梵心领神会,此刻殿上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永仪帝的意思是如今还不想和萧家一族撕破脸。只要银子回来,谁行的贪墨之罪并不重要。
刑部公堂上,户部尚书严凭坐在一旁,虽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严凭此人为官多遭人诟病,都道他贯爱见风使舵,为人也阿谀胆小,这些年和李昀勾结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
严凭看着他不语,额头沁出了一层只有自己才能发觉的薄汗,怕被人看出还虚张声势道:“季乘溪,论官位本官可比你高,你凭什么这般审我?”
季梵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冷声道:“严尚书,下官奉陛下口谕审你,你可有话说?
严大人还是好好想想,赈灾款清点那日究竟是不是十万,尚书大人可有记错?”
严凭压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心里止不住往坏处想,本来想着天衣无缝,没曾想居然查到自己头上。
但一想到上了贼船便是骑虎难下,还是咬咬牙。
“本官亲自点的,怎会出错。”严凭照旧一通胡搅蛮缠,“定是那姜闻伙同工部行贪墨之事,他如今畏罪潜逃,你们三法司不去找姜闻也不严审工部,反倒扣起本官来了。”
眼开此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季梵倒也不恼,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指望严凭能说些甚么,做做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把人放回去了。
此番扣押了严凭,李昀多疑必起杀心,不管严凭说没说幕后之人,为了防止引火烧身李昀定会抢先一步对严凭下手。
对二品大员下手无疑是把事情闹大,闹大就必会有人查,想让人不查就必须得让这件事从根源上了结,是以只能松开手头那些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