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斯止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他今晚早该爆发了,可那带刺的木块在她身上徘徊了很久,最终也没有落下。
到此为止,他的耐心也该耗完了。
他绝不会放过裴霁言,和一切怂恿她离开他身边的人。
可只要一想到无辜的人因她而受伤,甚至是死亡,许鸢的心就像被人切碎了一样,痛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保镖正要去完成谢斯止的命令,许鸢喊道:“站住!”
那一刻,她脸上柔软的神色消失了,她揩去了眼角的泪:“我从没有那样认为。”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赤脚踩在书房冰凉的地面上,缓慢地走向书桌。
被谢斯止丢掉的木块躺在桌面上。
她拿起来,沉甸甸的,光是触碰,就让她忍不住发抖。
“那你……”她顿了顿,一字一字,平缓地说道,“别放过我了。”
她将那看上一眼,夜里都会做噩梦的东西贴在侧腰的软肉上,没有任何犹豫,按下了按钮。
隔着单薄的裙子,几百道尖刺几乎是一瞬间扎进了她的肌肤里。
那一刻太快了,许鸢几乎没有感受到痛。
痛感是后知后觉上来的,整块肉像被剐了下来,血一瞬间就铺满了洁白的裙面。
许鸢痛得跪倒在地板上。
那东西嵌入身体后无法自己离开。
她只得捏着章子的两端,一点一点,将它拔了出来。
隔着一层衣服看不到,但想来,她肌肤上,应该是清楚地印上了一个“止”字。
她挺翘的鼻尖泛白,唇边嘶着冷气,冷汗从太阳穴上一颗颗滚落,只能用手捏着书桌的边沿宣泄痛苦。
“不需要放过我,请你,放了医生和裴霁言。”
谢斯止盯着那滩血迹。
并没有因为她身上印了自己的痕迹而感到开心。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初夜那晚,她温顺地任由他动作,却在结束后请他放了裴霁言。
这次也是一样。
人总是会反复被同一件事伤到。
谢斯止脸色像块冰,他强忍着怒意,走到许鸢面前,想要把她抱起来。
手刚搭在她身上,心口就被抵上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上一次,在这间书房,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枪,想要射杀谢静秋。
许鸢记住了枪存放的地方。
刚刚她借着拿东西的机会靠近书桌,又用腰上的伤口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趁跪倒在地半边身体被书桌遮住的时候,她拉开抽屉,取出了那把枪。
此刻,枪在她手里,枪口正对这谢斯止的心脏。
只要轻轻扣动扳机,他的心就会瞬间在她手下炸成碎片。
许鸢忍着疼,脸颊苍白:“请你放了他们。”
谢斯止静住了,他垂眼,凝视着黝黑的枪管,削薄的唇瓣张张合合,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书房死寂一般,保镖想要掏枪护主。
许鸢的指腹擦过扳机,像是下一秒就要扣动了。
“别动。”她的声音里有些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坚定。
于是保镖不敢动了。
谢斯止终于从那一瞬的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没有丝毫正被用枪抵住的恐惧:“你的射击,是我教的。”
弗拉克斯曼学院种满了樱花,射击馆刚好在一大片樱花林的背后。
每逢午后的微风拂过,总会有花瓣被温柔地吹进馆内。
偶尔,碎花还会被吹拂到许鸢的发丝上。
那时,谢斯止很喜欢借着教她射击的名义占一点无关痛痒的小便宜。
或是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拿枪的手。
又或是,故意用唇贴在她耳侧轻声讲话,直到看见她脸红得厉害,他才满意。
等她被惹生气了,他摘掉她头发上的花瓣,像个无赖一样朝她笑。
只是那样的日子,似乎是很遥远的从前了,现在的他,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
“开枪啊。”他眼眸冰冷,与许鸢对视,“不是恨我吗?我的命就在你手里,为什么不敢开枪?”
他话音刚落,许鸢按动了扳机。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把枪口上挪了几厘米。
子弹避开了谢斯止的心脏,穿过他的肩胛骨。
在那力的作用下,谢斯止跌了出去,撞在不远处的沙发上。
许鸢的下一枪,对准了他的头颅。
“是你教的。”她平静道,“所以你很清楚,接下来的一枪,能不能打中你。“
她的射击成绩原本很烂,因为他的指点,才变好了。
只是当时的谢斯止一定想不到,将来有一天,她的枪口对准的不是靶子,而是他的眉心。
“放人。”许鸢对保镖说道,“如果不想他死的话。”
滚烫的血从谢斯止的肩上流了出来。
过往受伤无数,却是第一次,被伤得这么痛。
他捂住伤口,靠着沙发闭上了眼,浓密的眼睫轻扇,唇角弯起自嘲的弧度。
保镖放开医生,又给远在东侧门外的人打电话,挂上电话后,对许鸢说道:“许小姐,已经把人放了。”
谢斯止睁开眼睛,眸色愈发深黑了:“谁允许放人了?”
少年的眼睛落在许鸢身上,每一道目光都锋锐阴冷:“我要裴霁言的命。”
他唇边挂着疯狂的笑:“如果我死在她手里,就把我的尸体送到她的床上,我要她日夜看着我,醒来是我,梦里也是我,就算我死,这一辈子,她也只能守着我的尸骨而活。”
“先生……”保镖为难道。
这样的疯言疯语,令许鸢拧起眉头。
但她心里清楚,谢斯止说得出来,就做得到。
他根本不怕死,更不怕死在他手里。
想到这,许鸢调转枪口,把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目睹这一举动,谢斯止的眼睛一刹那红了:“你做什么?!”
“我很累。”许鸢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不能放我走,就换你,抱着我的尸骨过一辈子。”
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是裴霁言的车前灯。
他得到自由之后没有离开,而是让司机将车子直接开到了玻璃书房之外。
暴雨如注,乌云染黑了整片天空。
两人彼此对峙,谁也不肯先退让。
谢斯止的目光几乎穿透了许鸢的身体,描摹着她每一寸表情。
他记不清,多久没有看到许鸢清澈的眼睛了,而是习惯了她一天比一天的灰败和衰弱。
喜欢不顾她的意愿做那些事,不止是因为看到她就会压抑不住欲望。
更是因为,只有在情动的时候,她才会有一些鲜活的颜色,才能让谢斯止感受到,有真切的生命力存在于她的身上。
她说她很累,拿枪抵着自己,眉眼满是疲惫。
明明从前在谢盈朝的身边,她很爱惜生命,怎么现在,反而不想活了呢?
谢斯止凝视了她很久,轻声问:“你恨我?”
同样的话,谢盈朝也曾问过。
那时许鸢说了实话,这回依然。
她平静地回道:“是。”
谢斯止忽然笑了:“跑吧。”
他无视了悬在头顶的那把枪,死盯着许鸢被染红的裙摆,幻想着,自己名字里的“止”字是以怎样的角度和深浅被烙在了她的身上。
狂风骤雨呼啸在夜幕之下,足以摧毁这世间柔软的一切。
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衫,他的笑容令她浑身发寒:“就算跑到天边,我也会找到你。”
……
这句话,许鸢记了五年。
每回梦见从前,总一身冷汗从梦里惊醒。
许鸢曾想过,如果有天谢斯止真的找到了她,该是怎样的场景。
她在脑海里做过无数的预想,要怎么躲开他。
也认为过去这么久,无论是谢斯止,还是她,都该放下了。
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却发现没用,设想无用,安慰无用,什么都没用。
李子豪的生日会热闹非凡。
当谢斯止出现在视野中,许鸢所感知到的,只有恐惧和寒冷。
尤其当他越过层层人群,深邃的眼眸与她相交的那一刻,那种冷意到了极致。
只一个眼神,许鸢就明白,什么都没有过去。
那年深夜的暴雨没有停歇,那年她开枪留下的伤口没有复原,那年纠缠、又彼此伤害的痛苦也没有释然的一天。
——谢斯止,是冲她来的。
第67章
关于五年前的雨夜,许鸢记忆里的细节许多都已模糊了。
除了谢斯止那句话,她只记得,被血染红的地毯,玻璃壁上褪色的纸鸢,被狂风席卷在雨幕中的花瓣,以及他孱白唇畔弯起的凉薄的笑。
在许鸢经过时,他抬起手,指尖粘着粒粒血珠,试图去触碰她。
许鸢躲开了。
血珠滴落,他什么都没有碰到。
许鸢坐上了裴霁言的车子,将那夜的暴雨,过往的一切,抛在了身后。
这些年,她隐姓埋名生活在花枝镇,靠一间蛋糕店维持生计。
除了“徐缘”这个身份外,裴霁言一切的帮助和示好,都被她礼貌地回绝了。
心如槁木,她无法再去爱人,又或者坦然地接受别人的爱意。
裴霁言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不该再和她继续纠缠在这团令人窒息的泥沼里。
一年前,裴霁言最后来过一次花枝镇。
夏夜月色如水,他将车开到无人的山腰。
敞篷车的车顶打开,两人看了半宿的月亮。
静夜无声,直到那轮镰刀月要沉落于山涧,裴霁言才开口:“你心里还有他,对吗?”
许鸢静了很久,答非所问:“我是恨他。”
“恨与爱,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东西,付诸了爱意,才会产生怨恨。”
裴霁言眼神温柔得叫人心碎:“为什么那样恶劣的一个人,会令你记到现在?”
许鸢也不明白。
不论爱恨,谢斯止确实在她灵魂上烙了永生难以褪去的印记。
像只披了斗篷的梦魇,平时无法看见。
但只要掀开一角,斗篷之下的噩梦就会失去束缚,翻涌着将她团团裹住。
就如同此刻。
小镇的日暮里,钟声敲响。
生日宴开场,名利场的大人暂停交谈,围着蛋糕给李子豪送上生日祝福
许鸢站在人群之外,乱跑的小孩不当心撞到了她,手里的果汁浇了她一身。
客厅中,谢斯止起身,他双手插着西裤的口袋,穿过人群,走了出来。
五年似乎没有改变什么。
他仍喜欢穿着年少时的黑衬衫,神情倦怠而散漫,眼眸里也依然蕴着让人看不透的底色。
只是他的五官深邃,褪去了浅显的稚气,比起当年清瘦的少年,多了几分成熟与凌厉。
生日快乐歌的前调响起。
黎茵瞳跟在他身后。
这破落镇子无趣得紧,小孩的生日宴更是无聊。
要不是谢斯止,她才不会放下架子来参加这种无趣的宴会。
因为谢氏掌权人的到来,镇上“大人物”都来赴宴。
可谢斯止看上去对宴会兴趣寥寥,对小孩子更是没有耐心,黎茵瞳不明白,他要去哪里。
当谢斯止停下脚步,站到许鸢面前时,气氛倏然安静了下来。
许鸢蜷起指尖,从那手脚僵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人群攒动,暮色交错。
宾客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视线在许鸢与黎茵瞳的身上来回游移。
黎茵瞳愕然。
人群之中,只有谢斯止最为平静,他捏起许鸢的手腕,用纸巾,慢条斯理擦拭她手背上的果汁:“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语气熟络,仿佛这五年的光阴与爱恨不曾存在过。
小孩撞到许鸢后直接跑掉了。
此刻,谢斯止开口,父母不能装作没有看到,把小孩揪到许鸢面前:“快道歉!”
小孩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黎茵瞳问:“你们认识?”
谢斯止弯起削薄的唇:“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吧?嫂子。”
这称呼勾起了许鸢深藏的记忆。
从前床上,他喜欢在她耳边呢喃这个称呼,喜欢看她因此而流露出的羞耻神情。
每每他这样喊,许鸢的脖颈都会染上一层粉红,产生一种背德的错觉。
但此刻,再次听到这两个字,只让她觉得像是地狱传来的讨债的声音,终此一生,也无法摆脱。
许鸢的眉梢轻轻拧起。
谢斯止骨节细瘦的手指攥着她。
他手腕上不见了当年的沉香珠,而是戴着一块昂贵的钻表。
“见到我,不开心吗?”他淡淡地问道。
许鸢终于回过神来,抬眸与他对视。
他看上去很平和,越是这样,越让许鸢感到恐惧。
——如今的谢斯止,学会收敛情绪了。
许鸢没有和他说上哪怕一个字。
她抽出手腕,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家的花园。
谢斯止没有阻拦,只是摩挲着仍残留她温度的指尖,目光凝视着她清瘦挺直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正逢夕阳的斜晖倾洒,落在许鸢长发侧边,映出一截雪白的耳垂。
她走得毫不犹豫,如同那年雨夜一样。
他眼睫低垂,掩去眼底溶解了寒光的阴翳,没有人能从他此刻的神情中揣测出情绪。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早前摘下的沉香珠,在生日歌的尾调中,啪嗒啪嗒,一下又一下,轻轻盘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