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鸢走出花园,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潮水般退去。
谢斯止没有追来。
她蹲在路边,抱着手臂,大口大口喘息。
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落日的柔光翻卷着她白裙的边角。
浅看,是最温柔不过的暮色垂垂,可在许鸢眼中,落日是世界上最荒凉的东西。
昼夜由它分界,天光随它隐匿,它携长夜与寒冷降临人间,无论大地上的人愿意与否。
林佳追了出来:“缘缘,你怎么啦?”
她扶许鸢站起来:“刚才那个男人,你认得?”
那男人叫她嫂子。
林佳认识她这么久,别说结婚,她就连家人都不常联络,每年都是独自一人在花枝镇过年。
许鸢摇头:“他认错人了。”
林佳不疑有他,转移了话题:“还没吃晚饭呢,我爸妈今晚做了好吃的,叫我带你去我家吃饭,走吧。”
林佳一家人都很热情,许鸢从前偶尔会去她家吃饭。
但谢斯止出现在了花枝镇,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担心给林佳带来麻烦,她摇头:“今晚就算了。”
林佳根本不听她的,把她强行推上了车。
“我就说你平时要吃点营养的东西吧!”林佳把车门一拍,得意地说,“你的力气还没我一半大!”
……
餐桌旁,除了林佳的父母外,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叫林哲,是林佳的堂哥,样貌英俊。
他大学读的是美院,毕业后就回到花枝镇做了中学的美术老师,同时在校外开了家画室,周末辅导艺考的学生,有着稳定体面的工作,还有一分收入不错的副业,在花枝镇这种小地方,算是很优质的男人。
相亲的对象快要把他家的门槛都踩烂了,不过他眼光高,一个都看不上。
直到某次去幼儿园给林佳送东西时遇见了许鸢,对她上了心。
许鸢的条件在老一辈的眼里,实在不怎么样。
长了张绝美的皮囊,可开着一家生意不好的蛋糕店,收入连自己都未必养得活,不是结婚过日子的最佳人选。
但林哲很坚持,隔三差五就借着看望林佳的名义去她店里逛逛,帮忙做些搬东西之类的体力活。
许鸢对他一直淡淡的,他不介意,反而越发殷勤了。
林佳进门看见了堂哥,低声对许鸢说:“我不知道他今晚也来。”
许鸢的心思一直游离着,她跟在林佳身后,换了鞋子。
林哲看见许鸢,站起来朝她笑笑。
林母谦和地笑:“小哲的爸爸今天去钓鱼,收获不错,特意让小哲送鱼给我和你叔叔,结果听说你要来,他也留下来吃饭了,桌上大半的菜都是他做的,快尝尝。”
许鸢洗了手坐下,低声说:“谢谢。”
她安静夹着碗里的米饭,心不在焉,一粒粒吃着。
林哲夹了块糖醋鱼到她碗里:“吃点肉。”
客厅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新闻,是林父每晚的必看节目。
许鸢听着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忽地抬起眼睛。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俊美的面孔。
谢斯止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走在保镖的簇拥之下。
他脊背笔挺,神情淡漠,却又矜贵十足,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疏离的气场。
“呀!”林佳平时很少看新闻,偶尔一抬头,也看到了屏幕上的面孔。
她惊讶道:“这不是黎茵瞳的金主嘛?!刚刚才见过的。”
林父林母不怎么看娱乐新闻,都不认得黎茵瞳。
只有林哲是年轻人,和林佳有点共同的话题,他瞥了眼电视:“原来黎茵瞳背后的人,就是谢氏的掌权人。”
林佳筷子上肉惊掉了:“他是谢斯止???”
不怪林佳只听过他的名字,却不认得他。
谢氏家族产业遍及各个行业,在国外甚至还有军.火工厂。
早在谢斯止的哥哥谢盈朝做掌权人时,这个家族的权力与财力就站在云端上。
谢斯止的能力与手段,比谢盈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为人低调,极少在媒体的镜头前露脸,社交平台上,所有关于他的信息、照片一经发布,都会立刻遭到删除。
林佳念大学时,学校有一个隐蔽的社团,名叫“豪门新娘待嫁团”。
社员都是对豪门充满幻想的女孩,她们会收集各种豪门继承人的信息与照片,用以崇拜或者花痴,而后互相督促,减肥、变美,准备着有朝一日与这些豪门公子来一场命运般的浪漫邂逅。
林佳当时的好朋友就是这个社团的社员。
她喜欢的是个叫裴霁言的人,据说是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生。
至于谢斯止,他很神秘,年纪轻轻就做了谢氏的掌权人,却少有照片流传出来。
就算如此,神通广大的社员们还是想方设法地挖掘到了一点信息。
比如,他的大哥谢盈朝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他害死的。
再比如,除了家族的权力之外,谢斯止还觊觎自己的嫂子——一位很有教养的美人。
再再比如,谢斯止这个人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了争夺家族的权力手上沾了不少鲜血,其中有很多是他的至亲。
林佳听多了恐怖的传言,对谢斯止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她想起不久前在李家的生日宴上,男人拉着徐缘的手腕,喊她嫂子的一幕。
联想到从前听说的一些八卦,她狐疑地看向一旁的好友。
许鸢安静地吃着饭,没有注意到她的注视。
林佳晃了晃脑袋,心说不可能,缘缘都说是他认错人了。
如果真是他的嫂子,按照流言里的说法,谢斯止怎么会轻飘飘地就把人放走呢?
“谢谢款待,我吃好了。”许鸢吃掉碗里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
林哲看着她:“你都没吃菜。”
许鸢淡淡道:“我胃口小,已经不早了,今晚就不打扰了。”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接着,惊雷炸响。
林佳跑到窗边去看,天上满布乌云。
“要下暴雨了。”
花枝镇的春天多雨,镇子地势低洼,一下雨就容易内涝。
每年春天,小学和幼儿园都要休息几天,以防学生上下学,不小心踩了坏掉的井盖遇到危险。
“看样子雨势不会小,现在回去多不方便。”林佳强行把许鸢按回椅子上,“你今晚跟我睡,等明早雨停了,我再送你。”
许鸢垂下了眼,没有说话。
……
骤雨击打着车子的顶盖。
谢斯止坐在宾利的后座,透过车窗外的雨帘,望向远处的一座小楼。
低矮、残破,墙皮掉得七零八落,多年无人清理的植物沿着砖墙爬上了二楼。
角落里那间没有亮灯的房间,是许鸢的住处。
此刻夜已深了,她依然没有回来。
保镖恭敬地递来一份资料。
谢斯止打开,那是五年里,许鸢在这座小镇全部的人际关系。
简单、干净,除了和一家人交往相对频繁外,她几乎没有朋友。
林佳,花枝幼儿园的幼师。
林哲,花枝中学的美术老师,外加一间画室的负责人。
林虹程、王玉芝,林佳的父母,在居民区里经营着一家小菜馆。
……
还有许鸢自己的蛋糕店。
一旁小桌上放着一块蛋糕,是生日宴上,小寿星李子豪在父母的鼓励下端着蛋糕来送给他的。
当时黎茵瞳想拦,说他讨厌吃蛋糕,尤其是生日蛋糕。
谢斯止却接了过来。
放了一晚上,蛋糕胚有些干了。
他不在意,边听着窗外的雨声,边尝了一口。
和那年她做的蛋糕一样,带有独特的香甜味道。
想起那年那夜,谢斯止眼底弥起了一层阴邃的颜色。
可他神情依然平静,一口口,沉默地将那块生日蛋糕,吃了个干净。
第68章
许鸢冒雨回到家时,夜已很深了。
林佳一家人极力挽留,可她不习惯外宿,执意要走。
林哲要开车送她,趁他找车钥匙的时候,许鸢下楼拦了辆计程车,独自回来了。
她撑着伞,站在云吞店的牌匾下面找钥匙。
小镇的夜漆黑寂静,她住的街道老旧,建筑都是几十年前的。
店铺的招牌在暴雨中七零八落,不似大城市,关店后周围会亮着一圈霓彩小灯,放眼望去,一整条街灰暗朦胧。
雨势很大,被风裹着,吹湿了许鸢的裙摆。
她住的楼下有棵海棠树,春日里正开着花。
不过今晚的风雨过后,枝头的花瓣应该会零落满地了。
许鸢终于找到了大门的钥匙。
她踩着齐脚踝深的积水走到楼下,轻手轻脚打开了铁门。
……
远处街角。
谢斯止抬眼,那扇窗子亮了光。
微弱,却有着璀璨灯火也无法企及的温度。
他静静地看着,心里感到一种久未有过的宁静。
……
次日。
许鸢被敲门声吵醒了。
房东笑盈盈的:“小徐,你今天得去找找房子了。”
昨晚的暴雨扰得许鸢一夜无眠,直到清晨才睡着,此刻还不是很清醒。
她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房东的意思。
——她所住的这间房今早被房东卖了,新主人晚上就要搬进来,她要在那之前搬出去。
许鸢:“卖房是您的私事,但我既然租下了这里,您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
房东看她是个柔弱的小姑娘,说话就不太客气:“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为难你似的,这不是来提前告诉你了吗?总之你快搬走,不要影响新主人入住。”
许鸢对没有礼貌的人向来不太客气,她看着他,平静道:“租赁物在租赁期限内发生所有权变动,不会影响租赁合同的效力,我们的合同年底才到期,即使您卖了房子,我依然有权住在这里。”
房东一听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今早雨刚停,他家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陌生男人,说要买他的房子。
在花枝镇这样的小地方,房子不是昂贵的东西,像这间老房子,最多只能卖个十几万。
可那些保镖模样的人上来就递了一张百万的支票。
他惊呆了,半天没说话。
保镖以为他嫌少,又递来了一张。
足足递来了五张,他才回过神来。
五百万,在平均月薪只有两千块的小镇,是几代人老实工作都赚不到的钱。
他火急火燎跑来要许鸢搬走,也是因为那些人说,他们家先生如果不能在今晚搬进来,那么房子就不要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别跟我扯法律,反正我等到下午四点,你要还不搬,我就请人来帮你了。”
许鸢拧起眉,又听房东说。
“就算我不请你离开,你也落不着好。买房的是个大人物,保镖都有好几个,等到他们亲自来请你,指不定怎样呢!小徐,听叔叔一句劝,别倔了,大不了这个月的房租,我也给你免了。”
他话说完,忽然看见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了起来。
……
林佳赶来时,许鸢正拎着一个小箱子站在楼下。
她低头看着满地零落的粉色海棠花。
昨夜狂风,枝干被吹断,孤独地躺在雨后潮湿的地面上。
“怎么突然就要走啊?”
徐缘喜欢安静和独处,连镇上热闹点的场所都不去,每天就在住处和蛋糕店之间两点一线。
她临时打电话说要出去旅行,让林佳惊讶了半天。
许鸢笑笑:“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腻的。”
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其实可以自己去车站,但这一走或许要很久,怕想你,所以再看一眼。”
林佳开着车,送她去车站:“缘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以她对徐缘的了解,她是个很冷感的人,没有正常人一些该有的情绪。
会说“想你”这两个字,让林佳觉得,她不是要去旅行,而是一去不回了。
许鸢坐在副驾,望着窗外雨后灰蒙的世界:“没什么。”
林佳把车停到花枝汽车站门口,许鸢下车。
雨后天未晴,天空仍笼着一团团厚重的乌云。
她雪白的肌肤和平静的眼神,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就好像,明明在她身边,明明被她很温柔地对待着,却永远无法窥见她内心最深的地方。
许鸢和林佳告别,走向车站。
在进站前,被工作人员拦下了。
“您的证件不能使用。”车站的工作人员把身份证还给许鸢。
许鸢静住。
早该想到的,谢斯止做事不留余地。
他怎么可能,在剥离了她的住处之后,还让她顺利离开花枝镇?
只怕她现在,拿着这张证件,连酒店都住不了。
从前的庄园,是他精心为她打造的囚笼,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他可以用尽手段。
现在,这座小镇的宁静只是表面。
天际乌云缠绕,他早已在找来的那一刻,就设下了最严密的笼子,她根本无处可逃。
……
得知许鸢今晚要宿在林家,林哲借口陪林父看球,一直拖到雨下了起来。
这下彻底走不成了,他搬来被子,打算在沙发上借宿。
许鸢:“抱歉,证件出了点问题,家里也暂时住不了,我明天就会去找房子,不会打扰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