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阴影几乎将她覆盖。
就在卿柔枝张嘴想要喊人的时候, 他突然手撑浴桶边缘。
氤氲水汽,他眼眸墨黑无光, 指腹缓缓在木桶边沿摩挲着。
玉石般白皙温美的手背上,划过水痕道道, 像冬日湖面凝住的冰纹。
“朕仔细想过了。”
他的视线笔直而深邃,并没有落在她面容以外的地方, 却让她的皮肤升起一股烧灼的热度。
想过?什么?
她忍不住蜷缩双膝, 背部紧贴着内壁,抱着双臂仰头看他。
失去衣物遮蔽的女人就像失去尖刺的刺猬,只能露出柔软的内里,任人蹂.躏。
太狡猾了,挑这种时候来找她。
“真心,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他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窘境,只是勾着唇道。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试一试吧,真心换真心。”
他身体一点点往下倾压, 近到她可以看到那如玉脖颈上,微凸的喉结。
冗长的沉默中,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上提。
被他困在这狭窄的浴桶内, 在他的逼视下无所遁形, 红晕从脖颈如火般地, 一路蔓延上了面颊。
“娘娘接受吗。”
“……”
“朕不想听见好以外的回答。”
男人直视着她, 左腮略动了动,似乎在舔后槽牙。卿柔枝本能地生出密密的鸡皮疙瘩,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危险感觉。
她自暴自弃地把下巴往水里埋了埋,咕咕冒出几个气泡。
许久,她闭上眼,认命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再睁开眼时,满室水汽蒸腾,云遮雾绕,那人身影消失不再,房门紧紧合着,好似并无人来过。
然而桌面上,那套崭新的衣裙刺目地提醒着,方才并不是她的幻觉。
卿柔枝擦干身子,换上就寝的衣裙上前细看。只见那是一件撒花曳地百凤裙。
叠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斗篷。
百凤裙一看便知制作精良,流水般的银丝交织着金线。
云纹与飞凤跃然裙面,若有日月光华藏匿其中。
***
祭神大典是大越一年一次的盛会。
包括迎神,出巡以及最后的祭祀大礼。
出行的队伍以避邪的石狮为首,宝盖幡幢等随后,音乐百戏,诸般杂耍,热闹非凡。
天高云淡,新帝伫立祭坛之上,文武百官跪伏于他脚底。
新帝玄衣纁裳,腰束金玉带,足蹬赤舄靴。冠前十二金珠摇晃,好似闺阁女儿用以遮面的水晶垂帘,半掩住容颜。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偏偏眉眼疏离淡漠至极,似那雪地里开出的黑色罂粟花,让人敬畏恐惧,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
大越对女子的约束并不严苛极端。
众位闺阁贵女与官员女眷的席位设在一处,无不仰高了脖子,兴奋而羞涩地议论着。
“陛下当真英武非凡!”
“你们不知陛下年轻时,那才真真是仙姿佚貌的美少年。多少女子挤破了头都想与九殿下结亲,可偏偏,殿下没有一个看的入眼的。”
“陛下到底何时,才开始大选……”
少女隔着栏杆,望着那位俊美似天神的帝王,痴声呢喃。
卿柔枝却被一句话勾起了回忆。
那时的他,那个少年。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凌烟阁中,那道孤独静坐在角落的身影。
她并不常到凌烟阁去,皇子们的课业,她身为继后,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偶尔她会做一些点心,送去给太子和众位皇子品尝。
九皇子总是最后一个来谢恩的。
少年眼睛细长精丽,长睫浓卷,跪在下首低声道谢。
她看着他时,常常会想,究竟是怎样姿色的宫妃,才能诞下如此美丽的少年。
他就像一尊易碎的水晶像。
抬眼看来时,又像一池捞不起来的波光粼粼。
而那样的他长大了。
卿柔枝想着,竟然有些恍惚。如果她不曾进入深宫,是否也跻身于这些少女中,大胆直白地倾诉对新帝的爱慕?
亦或者隐没于朝廷命妇之间,投以赞叹的目光,默默敬仰天子的威仪?
到底是,命运无常。
祭祀官占卜吉凶,向上天请示之后,天子携群臣移步金殿,参拜巨佛莲花像,向诸天神佛祈求庇佑。
天子亲自进香,以示诚心。
卿绵绵穿着祭神童子的服饰,白软的小手捧上宝盒,里面正是散发着旃檀香气的三根立香。
陛下垂眼拈走,她便被宫人引至巨佛底下观礼。
那巨佛眉目悲悯,唇边含笑,手中高高地托举着一尊莲花宝灯。
卿绵绵乖乖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小手摸了摸脑袋,懵懂道:
“下雨了。”
她感觉有水滴在头顶,凉凉的。
宫人连忙“嘘”了一声,满脸惊慌,完全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小贵人,噤声。”
绵绵只好闭紧了嘴巴,一双大眼睛巴巴地张望着,寻找娘亲和姐姐的身影。
萧观音站在众位贵女之首,凝望那道玄黑颀长的身影,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她与姐妹们向卿佳雪询问宫中见闻,对方一脸藏不住的失神。
京中儿郎千百,试问哪一个有陛下这样的姿容,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权势?
先帝时的外戚之祸,并未延续到新朝。董贵妃被废、继后出宫修行。她们身后的家族也被连根拔起,偃旗息鼓,辉煌落幕。
萧家声名渐起。
朝局后宫,休戚相关。
萧观音对这些事一知半解,但父亲曾亲口对她说,陛下大选之日,不会太远。
她环顾周围这些庸脂俗粉,论家世论容貌,拿什么跟她比?
只是——
她眸光微凝,看向那立于金殿右侧的,梳着妇人发髻的纤细身影。
一袭雪白柔软的罩袍遮住了她的身躯,容颜也被兜帽隐藏了大半,站在逆光处,瞧不分明。
只怕是苦修寂寞,年岁难继,这才不敢露脸。
或是,生了什么怪病吧。
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
只见新帝旁若无人地走向右侧,朝那妇人伸出袖子里的手。
似要邀她一同进行大典。
可历来只有帝后,才能并肩立于臣民之上。
不仅众人屏息,那白衣如雪的太常寺卿,念诵祝词的声音亦是一顿。
片刻后,又缓慢、低柔地响起。
“英灵千秋,神光普照……宠绥四方,久沐深恩,恩泽长沾,悠悠岁月……”
妇人缓步后退,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那兜帽倏地落下,满头青丝骤然飘散。
黛眉细长,红唇如火,神色之间,略有惊慌。
神妃仙子,不似真人——
只一眼,萧观音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她后退了好几步,脚后跟猛地一绊,直直跌入了萧母怀中!
她浑身颤抖着,转过小脸,不顾精致的妆容被弄花,紧紧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细长的指,一点点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观音,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萧母觉察不对,拍着女儿的背,轻声哄问。
“这不是萧家千金吗?她怎么了?”身旁众女投来异样的眸光,窃窃私语。
萧观音深知失态,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她恨得咬破了唇,尝到血腥味,鸵鸟般躲在母亲的怀中,被羞窘、愤恨、嫉妒、自卑淹没……
“母亲,我不舒服,我想回家……”萧观音的声音带着哭腔。
十六年累积起来的骄傲在那一眼后,灰飞烟灭。
她恨不得祭神大典立刻中止的好!
她不要这么丢脸地被围观着!被人当成笑话一般地指指点点!
“砰!”
一声巨物砸在地面上的响动,如滴水入油锅般顷刻沸腾,人群中尖叫四起!
“佛像!快看,佛像!”
“佛像的手、手怎么断了!”
“不详……是不祥之兆啊……定有妖孽出世,要亡我大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妖孽出世,亡我大越!”
群情激愤。
金殿灰尘纷扬,人群喧嚣议论不绝,立刻涌出一队金鳞卫维持秩序,有条不紊地疏散着百姓。
不一会儿人群散去大半,一位命妇却是面容惨白,呆呆伫立在原地。
“夫人怎么不走?”
“我的女儿……我女儿还在里面……”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卿柔枝脑袋钝疼,方才她被一股力道推开,身子重重地摔在地面,脑袋也撞到了柱子,撞得眼冒金星。
等到反应过来时,四周已经乱了。
胳膊火辣辣的疼,掀开衣袖一看才发现是擦破了皮,正往外渗出血迹。
“陛下!保护陛下!”
卿柔枝心口一窒。
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迟钝地回想起片刻前,就在褚妄强硬地攥住她手掌的那一刻,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紧接着她就感觉身子被褚妄用力推了出去。
她垂眼搜寻着,只见就在那摔得四分五裂的莲花灯旁,玄黑身影半蹲在地,金冠不知去了何处。
满头黑发倾洒下来,看不清神情。
而他怀中揽着什么。
衣袍忽然一动,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爬了出来。卿绵绵憋得小脸通红,开口就是一声哭腔。
“娘……”
孩子哭声中,男人右侧肩膀被洇湿,血腥味弥漫在每一个人的鼻尖,泉安登时吓白了脸:
“快宣太医!快啊!陛下万金之躯,决不能有闪失!”
金鳞卫立刻领命。
卿柔枝没有想到褚妄竟然会保护绵绵,他目光淡淡朝她一瞥,又收了回去,只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步履有些艰难地移步向后殿。
她面色惨白地僵立在那,袖口下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一直以来的印象被彻底打破,尤其是留在那里的血迹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卿柔枝,你大错特错!
“娘娘。”
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唤住了她要追去的脚步,正是太常寺卿,兰绝。
“方才……没吓到娘娘吧?”
她回眸,兰绝指了指地面,“微臣仔细查看过,这断手切面平整,不像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断裂。”
卿柔枝一悚,“你是说,不是意外?是人为?”
“还需确认。”兰绝吩咐宦官道,“取梯子来。”
不一会儿,兰绝便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他走向卿柔枝,温声解释道,“今日大晴,顶上房梁有积雪。遇热化成水后,便会滴答往下落,掉进莲花灯内。莲花灯积水到一定重量,便会压迫那被破坏过的佛手,直到佛手不堪重压,在特定的时机掉落下来。”
“究竟是谁……”
设下此局之人,必然熟悉四时天象,知晓今日会天晴,且对方目标明确——要绵绵的命。
卿柔枝喃喃,“此人,必定也在祭神大典之中。”
“娘娘何出此言?”
“对方目的明确,要我小妹的性命。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仇家?必然是为了看她亲人,或许是我,或许是我娘她们的反应。”
兰绝蹙眉,“对一个孩子都能下如此狠手,心肠之歹毒,实在是闻所未闻……”
先是长姐,再是小妹。
卿柔枝猛地想起军营里两次遇险。
到底,会是谁?
对他们如此恨之入骨?会不会父亲和二哥,也遭遇了不测?!
……
萧观音的母亲姓季,出身武将世家,仔细询问下,便从女儿口中得知了竹楼的事。
新帝与继后,流言传得难听,她岂能不知。
只,她夫君是新帝一手提拔,对那位是言听计从,严厉告诫过她们不许妄议。
季氏的夫君前几年收了个姨娘过门,对方便是二嫁之身,把她夫君迷得七荤八素三天两头往对方的院子里跑,要不是对方不能生,只怕她这个正妻,也要没了站脚的地方!
素日里,季氏便恨毒了这些妖媚货色,乍一听女儿受了委屈,如何坐的住?!
季氏满腹怒气正要由仆妇扶着上马车,忽地定住。
“夫人,怎么了?”仆妇问。
季氏凝着那对母女,蓦地冷笑一声,可巧,撞在她手里了。
卿佳雪正在低声安慰卿母,自打那场意外发生后,消息便被封锁,具体什么情况谁都不知,眼下只能归家静等。
刘氏如何放得下心来?
为了生下绵绵,她差点丢了半条命,这个最小的女儿,就是她的心肝啊。
她长子长女皆在最好的年华逝去,二女不在身边,二子又身陷牢狱。
绵绵聪慧乖巧,就像老天爷把她逝去的孩子们还给了她,如今生死未卜,焉能不心痛如绞?
卿佳雪拍着刘氏的背,忽然幽幽道,“若非二姐执意留下绵绵,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可见当初那道人批命,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妖孽,祸害。
刘氏咬紧了牙关,眼底蒙上一层阴翳。慢慢直起身子,她道:“我们走。”
忽然,一个狠辣的耳光裹着风声甩了过来,直把刘氏扇倒在地。
“啊!”卿佳雪吓得大叫,连忙去搀扶刘氏,“母亲!”
刘氏还没从被人扇了耳光的事实中反应过来,呆呆地摸着脸,只觉火辣辣的疼。她以往是京中命妇之首,卿家两个女儿,两位皇后,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