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妄口吻轻佻:“只要本王想,没有什么不能。”
于是卿柔枝眼睁睁看着,饱读圣贤书的二哥被他激得满面通红,浑身抖若筛糠。
手上的镣铐更是晃得厉害:
“你无耻!你龌龊!你不得好死!”
激动处,他竟是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双目翻白倒地。
卿柔枝大惊,见青年胸口微微起伏,应该只是晕死过去,便试图将男人从身前推离,“殿下,够了。”
褚妄:“娘娘当真不考虑考虑?”
卿柔枝掌心湿腻,她垂着长睫,“我对殿下,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别说她是他母后,就说方才,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在笑,眼底始终冰冷无情。
她送他的佛珠,他都能像对待垃圾一般丢在那里,证明他早就断绝了一切正常人的情感。
为帝君者,无情无欲,寡恩寡德。
她知道他这般对待自己,只是想要羞辱卿家,羞辱卿家人引以为傲的风骨。
褚妄满意地点了点头:“娘娘真是冰雪聪明。我对您,确实无半分兴趣。”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推开她,大步离去。
卿柔枝被他推得踉跄,抬手慢慢整理着凌乱的衣襟,猛地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向他确认,是否会护送自己回宫。
***
被她捡回来的佛珠一十八颗,一颗没多,一颗没少。
这是她那战死在西凉的大哥,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也是她带进宫的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她把它送给褚妄。
卿柔枝捻动着佛珠,时至今日还能想起大哥卿斐然,那双温和,智慧的眼眸。
“百千万劫菩提种,八十三年功德林。”
这一串黑色手持佛珠,精光深邃、灵气四溢,想来它的主人时常把玩。
卿柔枝将它握在手中,听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如当年。
她起身去往主帐。
却在帐前被人拦下。昏黄的烛光从营布透出,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卿柔枝一福,“烦请通报一声,妾身求见殿下,有要事相商。”
士兵刚进去通传,便有人出了营帐,是宗弃安。
只见他推着四轮车,目不斜视转去了一旁,面无表情,眉眼甚至隐隐有几分阴戾。与白天看到的那个儒雅青年大相径庭。
莫非,是与褚妄发生了争执?
卿柔枝无意探究,当务之急还是要先与临淄王谈拢。
父亲若是知晓自己不仅没有下手,反倒投靠了褚妄,必然大怒。
以他的性子,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只怕是要,玉石俱焚!
她得在此之前确定,褚妄不会动卿家满门……
进得帐中,那人在灯下拭剑,周身被温润的光芒笼罩着,鼻梁高挺,眉眼冷峻,极度男子气概的漂亮。
卿柔枝将那串佛珠置于案上:“这是殿下今日遗落在靶场之物,我修好了,特给殿下送来。”
他“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察觉她仍立在那里不动,褚妄抬起眼睫:
“您还有什么事吗?”
倒是客气,不像对她有杀心的样子,卿柔枝便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瓶,以此作为开场白:
“慕小将军的伤到底是因我而起,还请殿下将药膏转交给……”
褚妄慢慢停下拭剑的动作,长眉蓦地拢起,不知哪个字惹了他不喜。
“出去。”他冷道。
见他耐心耗尽,卿柔枝便不再绕圈子,直接讲明来意:
“明日,殿下可否允我同行?”
褚妄没料到,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冰消雪融似的,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哦?娘娘想回宫,随时可以动身。本王可没有将您拘在此地。”
卿柔枝知他在装,叹气道:“今日,是我误会了殿下,言行之间,多有不敬。柔枝有过,还请殿下原谅。”
说着她微微一福。
“经慕小将军提醒,我才知晓殿下的良苦用心。”
他觉得好笑:“良苦用心?”
柔枝说是,“今日之前,我与二哥一般对殿下心存偏见,认为殿下性情暴戾,绝非良善之辈……亦是因此,当初才会在得知叔父之死后,对殿下行那不义之举。”
“然而今日才知,柔枝大错特错,是我从前识人不清。”
“殿下处决了那霸占农田的恶徒,是为民除害,心系百姓。这几日,柔枝也见识到了殿下的御下之能,将来为君定是社稷之福。”
“奉承话不必说,”目光在她身上一转,他冷笑,“至于旧事……娘娘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旧事……
卿柔枝正好,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他:
“其实,我一直不解。殿下一向心思缜密,冷静克制,绝非激进之人。怎会在未经陛下首肯的情况下便杀了我叔叔,卿墨鲤?”
卿墨鲤,太子太傅。
杀了他,便是动了太子的根基。
这些年她一直想不明白。
对于九皇子的野心她心知肚明,否则当初不会在救下他后,对他说那样一番话。
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岂会在羽翼未丰之前就暴露自己?
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对此,褚妄只有四个字:“这重要么?”
三年前,这很重要。
但他从未解释。
于是陛下和卿家,都认定是他狼子野心。
卿柔枝看着他,不知为何,很想知道那个被他刻意隐藏的、未明的答案:
“卿墨鲤若当真触犯国法,以国法论处即可。我与卿家,皆无话可说。”
“殿下为何对他动用私刑,致其惨死于诏狱之中……当真不能,如实相告么?”
褚妄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一双凤眼朝她望来,寒声道:
“儿臣本就是父皇的一把刀。父皇要儿臣杀谁,儿臣便杀谁。”
“用过之后是弃是留,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么?想弃便弃,还要找什么缘由?”
“娘娘不会以为,知道了一些事,一切就能复原如初了吧。”
扫过桌上那串佛珠,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些浅淡的情绪。
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
卿柔枝也感到怅然,是啊,终究是,物是人非。
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将另一个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他曾为父所害。
她,是他父亲最大的帮凶。
“人有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所受之苦,柔枝愿以后位荣华来抵。”
卿柔枝敛裙屈身,在他面前缓缓跪了下去,青丝散乱如流水:
“只求殿下高抬贵手,饶我卿家满门性命。贬去边远之地也好,困于一方宅院也罢。殿下的怒火,柔枝愿一人承担。”
“你?”
他指节叩动着,忽而,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褚妄:嗯,怎么承担
注:百千万劫菩提种,八十三年功德林
出自《钵塔院如大师》唐代白居易
第9章 、拥抱
幽幽烛光下,女子缓缓抬起眉眼。她的眼睛是真正的翦水双瞳、目含秋水:
“殿下可知,卿府上下共一百二十三人,三族共三百六十七人。君王一怒,流血千里。”
“我知要与殿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跟我父不同,我只看重我自己,和他们的性命。”
“至于旁的,我顾不上,也不敢顾。”
他眸色微凝。
“可你父,你兄都视声名如命。即便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只会憎恨。”
男人薄唇如一把刀,吐出催肠剖肝的字句,“憎恨你这个一身媚骨、以色侍人、背主求荣的,妖妇。”
卿柔枝狠狠一颤。
此言,诛心。
“我也不会,为娘娘正名,”他微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娘娘一生都会背负骂名,从生到死,从今生至来世,乃至万万世。即便如此,您,也不悔么?”
卿柔枝将他面庞望住。
半晌,轻轻一叹:
“殿下又可悔?”
褚妄挑眉,冷眼看她。
“殿下当初,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 ”
皇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浸满了仇恨和算计。譬如他,骨子里明明流淌着一半来自于褚氏皇族的,尊贵的血液,在那尊卑分明的大越皇宫,却活得比狗都不如。
后来,他靠着肮脏的手段一点一点往上爬,是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而,刀怎么能有心?
当那把刀有了心,脱离了主人的掌控,便被彻底舍弃。
他的父亲不再需要他,他的子民不再需要他,所有所有的人,都不再需要……
褚妄微微闭眼。
“母后今夜的话,有些多了。”
“深宫多年,您怎么还学不会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睁眼,眼底所有情绪早就扫荡一空,含着强大的威压和锋利的冷意,瞬间刺穿她的心脏:
“既已嫁与皇室,便是我褚家妇,心心念念却都是卿家满门,此为不忠。身为陛下之妻,却在他病重之际倒戈本王,此为不义。”
“如此看来,娘娘跟本王,还真是一路人啊!”
什么一路人?
狼心狗肺的一路人。
“这让本王如何放心,今日这一出,不会在将来重演呢?”他意味深长。
卿柔枝立刻道:
“殿下可以将妾逐出宛京,永不召回。”
他不语。
卿柔枝垂下眼睫,捏紧了手指,难道,难道,就非要她的命不可吗?
悲从中来,七分假三分真的,她泪水滑落眼眶,捂住嘴唇,望着他哽咽道:
“说到底,妾只是一介深闺妇人,虽是皇后,陛下却从未许我干政。手无寸铁,只能任人摆布。当初……当初我也是身不由己,”
“其实,那杯酒……”
“够了。”
褚妄已是不耐到了极点,扬声打断,“母后突发旧疾,来人,请她下去歇息。”
卿柔枝觑着他冰寒的神色,知道今夜的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与殿下说,可是见到殿下,好多话又都说不出口。”
她起身,裙摆散落,袅袅婷婷。
低眉一瞬,似有春风落于眼睫,“今夜能与殿下灯下一叙,我已心满意足。”
“柔枝告退。”
……
之后她便被褚妄变相地看管了起来。
深夜,两名士兵在她帐前闲聊,压得极低的声音一字不落儿传入耳中。
“里边儿那位,就是皇后派来投诚的宫女?”
他啧啧道,“连一个宫女都生成这般……不知继后是何等国色天香?”
“也不知殿下登基后会如何处置继后,还有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听闻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你这混不吝,还想尝尝那些神妃仙子的滋味不成?”
“我们弟兄随着殿下出生入死,赏几个美人玩玩怎的了?”
士兵们嘿笑起来,后面的话语更加污秽不堪。
忽然,那些声音消失了,有人掀开营帐,匆匆走进:
“娘娘,殿下要见您。”
卿柔枝闻言,不禁往外看去:
“其他人呢?”
那人道:“他们休息去了,后半夜由属下一人值守。娘娘快动身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他催促得紧,卿柔枝只能随手披上衣物,便跟他走了出去。
只是越走,越觉得不对,以褚妄的性子绝不会在深更半夜,约她到这荒僻之地……
一刹那,她通体冰凉,汗毛直竖。
“本宫有重要之物落下,”说着转身,却被那人伸臂拦住:
“娘娘恐怕走不了了。”
他腰间的刀露了出来,寒光凛冽,果然来者不善!
“谁派你来的?”卿柔枝还算镇定,是父亲还是褚妄的授意?
如果是褚妄,难道是因为刚才在她面前泄露了情绪,觉得麻烦,便干脆除了她,一了百了?
一步步地往后退,卿柔枝后悔不已,不该,她不该去试探他的。
他是何等嗜血多疑的性格,怎能容许旁人摸清他的半分心思!
“娘娘不必猜了,就你那名声,想要你命的人,可多着呢。”
那人嘿然笑着,抽出长刀向她砍来的一瞬,不知为何突然顿住。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黏腻,这种眼神卿柔枝并不陌生,之前那两个士兵送她回营帐的路上,便屡屡用这样的眼神偷瞟她。
只不似这般大胆露.骨。
卿柔枝心下发冷,借着夜色在袖口缓慢摸索着,冷静道: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那人许了你什么,本宫可以双倍许你。高官厚禄还是如花美眷,你想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本宫。”
“娘娘如今自身难保,仰赖他人鼻息而活,生死皆系于临淄王之手,又哪来的荣华富贵许我?至于如花美眷嘛……”
说着他猛地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