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不可以”这三个字。
“让开。”他指尖依旧稳稳搭在弓弦上,一寸不偏,蓄势待发。
见她不动,他扬了扬眉,冷笑:“娘娘不是曾经教给儿臣,断情绝念吗?怎么轮到娘娘,就做不到了呢?”
卿柔枝紧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毛颤抖着,有汗从鬓侧流下,拼命在脑海中搜刮着说服他的理由,冷静道:
“杀了他,对殿下没有好处。”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二哥,这只会激怒父亲,让卿家人背水一战,举全族之力,阻止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难道就为了逼她,用当初一模一样的手段,对付他的父亲?
卿柔枝脑子很乱。
“让开。”他再度重复,语声之中带着浓浓的不耐。
“殿下想杀他,先杀了我吧!”
……
“啧。”一声轻嗤,紧接着风声激烈从耳边扯过,她感到手腕被人抓去,整个人猛地调转了个方向。
肩上微沉,她手中,也被强硬地塞进了冰冷而坚硬的物体。
卿柔枝睁眼一看,竟是一把铁弓!
而褚妄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白皙的下巴紧紧压向她的肩膀,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她的皮肤。
他将她柔弱无骨的身体,紧紧固定在怀里。让她被迫按照他的指引,去握住弓箭。
她的手指软而纤细,是一双弹琴的、煮酒的、红袖添香的手,绝非拉弓引箭的手。
而他习武之人,一双手是年轻的,却又是宽大冰冷的。他带着薄茧的手心,紧握着她纤细嫩滑的指,引导她拉开那张、以她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拉开的铁弓。
感受到她在怀中的颤抖,他低笑着在她耳边说道:
“别紧张,杀个人而已。”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喷洒在自己颈侧的呼吸。
平稳,冷静,分毫不乱。
他怎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卿柔枝面容冰凉,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操控着。
一点一点拉开铁弓,对准靶子上的人影。压迫感一点一点加重,疯狂压缩着她生存的空间,在这种极度的窒息感中,她红着眼开口。
“我知错了。”她脸色白得像纸,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不能思考。
只能一声一声,蚊呐般念着。
“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忤逆殿下。殿下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完,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子软面条般直往下坠,那汗水像是流不干似的,沿着发红的脸颊一滴滴滑落。
真真是芙蓉泣露,娇艳至极。
他看着,眼底毫无波澜。
结实有力的双臂用力端起女子的身体,强硬地操纵她搭弓引箭,松开了弓弦。
“没有力量,也想保护别人?”
“可笑。”他如同死神一般宣判。
锋利的羽箭破空而去,射中那具血肉之躯,准确无误地穿过心口,将那人钉死在靶子上。
卿柔枝看着这一幕,手心握着粗粝的弓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斩草当除根,”他冰凉的手掌缓缓离开,“这样简单的道理,父皇难道没有教过娘娘吗?”
他的叹息,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轻柔,而阴冷。
卿柔枝嘴唇颤抖,她怎么会不明白?如果,她真的做到了,斩草除根。
今日,二哥就不会死。
“我杀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惚只见指缝沾满了鲜血。
她惨笑。
“是我杀了他。”
再也,回不去了。父亲,母亲……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回不去那个家了。
……
可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神情就变得平静了很多,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杀死亲哥哥的事实。
褚妄微微皱眉。
不过也没有探究的欲望,一脸冷淡,拂袖便要离开。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弦动之声。
“大胆!”一声厉喝。
“唰——”士兵纷纷抽刀。
褚妄回眸,只见一枚锋利的箭簇,定定地指着自己。
女子眼尾湿红,水润的瞳眸深处燃了丝丝的火,艳若桃李,妩媚至极。
她手指用力到痉挛发白,整个人如同秋风落叶一般颤抖着,眼眸大睁,极为挣扎和恐惧。
褚妄袖手而立,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与她对视,整个人冷静到近乎漠然。似乎在等待着,她松手的一瞬。
谁的呼吸,微微发急。
半晌。
那张拉满了的弓,终究是缓而又缓地,被她放下。
惊人的爆发力和所有愤怒的情绪,从她体内一瞬抽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的一声,弓与箭分开掉落。
静卧在雪地之上。
指尖因疼痛而微微发麻,无力地垂在身侧,颤抖着。
她低而又低道:
“我只是想向殿下证明,我也有力量。我也想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
褚妄轻笑:
“可惜,你一个都护不住。”
是,她一个,都护不住。
卿柔枝失魂落魄,不再理会他,转身向着靶子走去。尸首早已被士兵拖走,只留下一摊冒着热气的血渍。
冲着这大片的红,她屈膝,跪了下去。
热气在一点点散去,那血慢慢凉了,凉得透了。就像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变得死寂。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决定就是错的,
“淮筝姐姐。”一张洁白的手帕,忽然被人递来,抬头,少年面容带着怜惜,犹豫了一下,说道:
“卿二郎未死。”
五个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继续道:“方才那人,是即将被处决的死囚。此人强占农田,害得农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在是罪大恶极。殿下原本下令将其当众凌迟,以儆效尤——”
“我在军中,负责看守战俘营,是殿下让我将卿二郎的衣物褪下,给那个死囚换上。”
“方才之事……”
慕昭抱着双臂,微微有些困惑道,“我之前从未见堂兄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堂兄莫非,很早就跟你认识?”总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这些话,卿柔枝都答不上来。
风一吹,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后背湿透,仿佛被一整块冰紧贴。
她骤然清醒!
方才,褚妄在试探她!
或者说,是恐吓!
若是刚才她没有忍住,冲他射出了那一箭,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
卿柔枝长睫一颤,急切道:“小将军可以带我去看看二……卿二郎么?”
慕昭本想摇头,然而接触到女子哀求的视线,也不知怎么的,“不行”两个字,始终吐不出来。
转而换成:“好吧。”
这女子过于美貌,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卿柔枝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褚妄早已无踪,空旷的雪地上只剩下那四散的,无人收拾的黑色佛珠:
“还请小将军稍等。”
片刻后,战俘营。
隔着囚车,真真切切看到熟悉的人影,卿柔枝心中的大石这才怦然落地。
是了,是了。
褚妄还要留着二哥的命来牵制父亲,怎么可能真的动手?
古人云关心则乱,真是不错。
她转过头对慕昭道:“小将军,我想……我想与郎君说几句话。”
“尽快。”
慕昭长腿一迈,抱着剑背过身去。
“二哥。”卿柔枝抓着木栏杆,压低声音唤,“你还好么?”
卿斐思披头散发靠坐在里,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神色颇为复杂:
“我会如此,皆是拜娘娘所赐。娘娘何必假情假意?”
“二哥……”
“若你还当我是二哥,就把毒药给我吧。”
“你想做什么?”
卿斐思冷道:“我不会让那逆贼用我的命,威胁父亲。”
卿柔枝沉默片刻,终是敛去眼底关切的情绪,淡淡道:“二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娘和小妹考虑。为你的心上人考虑。”
“你威胁我?”卿斐思猛地直起身,失望地看着她,好像在看着陌生人,“柔枝,你怎么会变得跟他一样,没有感情?”
他?
卿柔枝猛地回头,果不其然,临淄王不知何时就站在她身后,漠然看着他们。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宋寻欢陪同在侧,抱拳对男人低声道:
“属下定会全力找寻‘兰因先生’,不负殿下所托。”
说罢睨了卿柔枝一眼,目光很是不善,转身快步离去。
慕昭耷拉着眉眼,满脸倒霉,咬牙屈膝跪在了地上:
“殿下恕罪。属下只是,只是见她可怜……”
褚妄淡道,“军俘营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知道……”
“三十军棍。”
“堂兄……”
“再加三十。”
慕昭长叹一声,起身垂头丧气走了。
卿柔枝歉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和了一下情绪,主动向着褚妄走去,软声道:
“殿下……殿下要找兰因先生?”
就跟之前在江边那样,女子娇媚的脸上找不到半点情绪波动过的痕迹。
狡猾如狐,善于粉饰太平。
褚妄垂眸,不动声色地瞧着,不接她的话茬。等她抛出诱饵。
“我有一些线索,可以提供给殿下,”卿柔枝到底不如他有耐心,直接道: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第8章 、旧事
“请临淄王殿下,护送我回宫。”
只有临淄王护她回宫,才能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她皇后,已与这位即将成为大越新主的男人之间,再无半分仇怨。
任何人,都不能动她。
褚妄轻轻勾了下唇,轻蔑道,“看来父皇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也不是那么安分。”
竟跟兰因,也有瓜葛。
兰因,意指美好的前因。
此人无名无姓,一袭素纱裹面,无人见过真容。不知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起初,是因琴画闻名。
后来离京,云游四海,在褚妄被流放的那段日子里,兰因多次向他寄去书信。
二人自此相熟。
“我与兰因,曾有一面之缘,”卿柔枝咬了咬唇,看着他道,“只要殿下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为殿下提供先生的线索。”
褚妄不语。
囚车里的卿斐思突然激动,双手抓住木栏:“先生是宛京名士,才学享誉大越。皇后,你岂能将人交到这暴虐无度的反贼手中?!”
卿柔枝道:“二哥不必多管。”
卿斐思不能苟同她的所作所为:“你怎可为了自保,去害一条无辜的性命?柔枝,你怎会变得这样可怕啊?”
“妹妹本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当着褚妄的面,卿柔枝一字一句,“是二哥不够了解我。”
卿斐思脸色微变。
他看着卿柔枝的眼神一瞬间,就像看着褚妄那般,深恶痛绝,“母亲说得没错,你……你一点也不像卿家的女儿。”
卿柔枝一滞。
她低着头,想到母亲的容颜……心脏传来微微的刺痛,是,母亲一直不喜她,更喜恭谦柔顺的长姐。即便长姐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也始终认为她比不上长姐。
更认定当年,是她勾引陛下,对不起长姐。
“要想本王答应娘娘的要求,区区一个兰因可不够。”褚妄意味深长的语气,一下子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他慢条斯理道,“本王忽然觉得,慕昭的提议,甚是不错。”
卿斐思皱眉,“提议?什么提议?”
卿柔枝脸色猛地煞白,只是来不及躲开,便被男人两根修长冰冷的手,捏住下巴,向上抬起。
当着她二哥的面,他指腹揉捏过她唇下的肌肤,语气暧昧道:
“给本王暖床的事,母后考虑得如何?”
不光是卿斐思,卿柔枝也被他震惊到,一时间连伤感都顾不得了。
“放肆!她可是你母后!”卿斐思是最守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哪里能接受这样极具冲击的一幕!震怒之中,他身体撞向围栏,致使囚车剧烈一晃。
“临淄王,你放开她!”
褚妄却笑着,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个跳梁小丑。
他的另一只手,扣紧了女子的细腰,猛地往前一带。
玄黑的衣袍如同宽大的羽翼,裹住她的身体。
卿柔枝感觉到他掌心隔着布料,紧按在她皮肤上,却无半点暧昧温情。
他指腹冰冷,更像是一条蟒蛇缠绕在她腰间,让她有种生命在一点点被夺去的,极度危险的感觉。
卿柔枝头皮发麻。
落在卿斐思眼里,却是这个反贼,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轻薄大越皇后。
他破口大骂:“畜.生!你简直是个畜.生!她跟你是母子,怎能做出如此背.德乱.伦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