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怎会不知要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难,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缓缓弯下了膝盖:
“可是现在,只要殿下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觉得危险。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寒风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肤,满头青丝狂舞。
卿柔枝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就请娘娘,把命送给我吧。”
他蛊惑地说着。
卿柔枝感觉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颈项,一点一点收紧。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肌肤,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让她人头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没有生机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颗颗黑色菩提子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颈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与心脏同步的跃动。
他的眸光,缓缓滑过女子青丝散乱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却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扼住喉咙,连反抗都不曾有。
原来。
她与旁人一样。
命悬一线时。
也会恐惧无助,泪眼婆娑。
也会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待宰的羔羊。
让人猜测,她的心与旁人一样,是红的,热的。
“傀儡怎会有心有肺?”
他似叹非叹。五官在呼出的白雾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喉咙发痒,眼睑更是微微发红。
忽然,嘀嗒。
一滴又一滴,热泪跌出眼眶,断线珠子般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又坠在他的虎口。
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将黑色的佛珠浸润得更加瓷光透亮。
风一吹,透明的液体尽数冷却。
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凉,使得那股流窜在四肢百骸的躁动慢慢平息下去。
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把手松开。
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便踉跄地后退一步,抚上那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脖颈,惊魂未定。
胸口起伏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卿柔枝克制地轻咳,抬起衣袖一点一点沾去面容上的泪痕。
她眼尾红肿得潋滟,一双杏眼因水意而亮得惊人,身躯还在因劫后余生而恐惧地发着抖。
冰冷湿润的感觉残留在肌肤上,褚妄眉心微皱。
卿柔枝缓过情绪,这才放下捂着脖子的手:
“谢殿下开恩。”
男人一点点擦去手上湿润,闻言侧目:
“娘娘就不怨恨?”
卿柔枝避开他锐利的眸光,呼出一口浊气:
“我害过殿下,一切都是报应。这条命如果能够弥补殿下所经受的磨难,我愿意。”
她逆来顺受地说,白嫩的颈子还留着指印,深浅不一。
深宫浸淫七年,卿柔枝是资深的戏子,即使怨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褚妄收回了视线。
斗笠下剑似的长眉拢起,眼睑微红:
“娘娘想要与本王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
“您虽然是皇后,却无实权,只是陛下和卿家推上后位的傀儡,”他咬字慢,嗓音低沉磁性,听上去很是蛊人,“这让本王怎么相信,娘娘可以帮助本王?”
卿柔枝重新戴好兜帽,容颜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起脚步,往他站立的方向靠了靠。
借助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刺骨的寒风。
态度毫无芥蒂,仿佛刚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菟丝花般依附着周围可以依附的一切。随时,都会被毁灭在风雪的倾轧之中。
“殿下要我如何?”
男人的身形稳重挺拔,正好挡住了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寒风。
他的注意力放在那冰窟窿里,一圈圈浮起的涟漪上。
手中的钓竿微微下沉。
鱼儿,上钩了:
“跟娘娘同行之人,是卿家二郎,卿斐思?”
卿柔枝心口一紧。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男主这里想杀掉女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原因后文会讲
然后两个人是有信息差的,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没有解开
第5章 、傀儡
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娘若肯手刃至亲,我便相信娘娘归顺之心。”
卿柔枝不语。
褚妄勾唇:“娘娘做不到?”
卿柔枝的手微微握紧:“殿下想要卿家失去我这个皇后,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方法。”
褚妄似是有些意外,“哦?”
卿柔枝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这个皇后,从陛下和卿家的傀儡,变成他手里的傀儡。
这样才更方便他控制他父皇的后宫,又怎么可能让她还有家族可以倚靠。
所以第一步,就是撺掇着她杀了自己的二哥。
褚妄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瞥她一眼,淡声道:
“您不是早就习惯任人摆布了吗?”
言下之意,任他摆布,又有何妨呢?
卿柔枝举目看向他身后的茫茫风雪,微微有些迷离,是啊,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一把装在刀鞘里的匕首,忽然被他递到眼前。刀鞘上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看上去有些眼熟。
卿柔枝沉默着,眼神复杂。
半晌,终究是握住刀柄,把刀从他冰冷的掌心接了过来。
***
卿斐思远远看见那两道黑色的身影。
从远到近,慢慢并肩行来。
一个修长高大一个娇弱纤细,身上均落了薄薄一层雪,他们偶尔对话,话不多,不过三两句。
年轻男人容貌清冷,对女人的态度颇为尊敬,眉眼却一派淡漠疏离。
女子的脸藏在兜帽下,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双手却紧紧拢在衣袖之中,似乎对面前的人颇有几分畏惧。
卿斐思攥紧双拳,转身回了营帐。
卿柔枝回去时,一道冰蓝色的身影静静坐在黑暗里。
见她进来,他低低唤了一声:
“娘娘。”
卿柔枝点起烛台,照亮了面前的人,迎着二哥审视的眸光,她红唇开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我不会动手的。”
卿斐思牙根紧咬,到底是没压住怒气:“你忘记叔叔是怎么死的了。”
“我没有忘记。”
卿墨鲤的死是所有卿家人的伤痛,他刚刚升任太子太傅,有着大好前程,却忽然获罪下狱。
在真相未明之前,便被掌管诏狱的褚妄虐杀致死。
“那你还!”
“我不想再有无谓的牺牲了,二哥!”
哭过一场,卿柔枝眼角还是红肿的,她低着头,声音微哑,“为什么我们卿家就该站出来被摧毁?父亲,他真的在乎过你我的性命吗,还是从生下来,我们就是他的棋子,是生是死,都是父亲一个人说了算?”
卿斐思没有发现妹妹的异常,而是为她的话感到震惊:
“你简直大逆不道!”
卿柔枝叹气:“二哥,从小到大,你就只知道听从父亲,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父命不可违。父亲一心为国,难道有错?”
“他让我来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失败,你我都会死。他为我们考虑过后路吗?”
卿斐思却甩袖:“此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卿柔枝默默注视着他。
半晌,她将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放在桌上,整个人是非常冷静的:
“我不会动手的,我已决意支持临淄王登基。”
“你说什么?”卿斐思脸色剧变,“你当真是糊涂!他是反贼逆党,你是一国皇后!我们卿家的皇后,怎能叛主求荣,苟且偷生?”
“主?谁是我的主?陛下,还是父亲?”卿柔枝觉得好笑,“你们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愿,便将我推上那么一条路。奴颜媚骨、遍布荆棘的一条路。现在,还要让我连生死,都无法自主吗。”
卿斐思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当初,不是你自己,选择了进宫吗?”
有些话藏在卿柔枝心底很久了,如今是不吐不快:
“我有的选吗?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勾引了陛下,是我败坏了卿家的门风,就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一直以来,在爹娘和二哥的眼里,有我这个女儿、有我这个妹妹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卿斐思盯着她:
“你心意已决?”
“我心意已决。”
于是,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冰冷:“那就,请娘娘自尽。”
卿柔枝毫无惊讶,她甚至笑了笑,抬手指着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
“原来,这才是父亲的用意。”
好在,她本就没有期望,所以也没感觉多失望,只是一阵麻木。
她麻木地看着卿斐思。
“娘娘薨逝后,臣会为娘娘请求追封,以全娘娘身后,无限哀荣。”
卿柔枝就像根本没听见,眼中无泪:“我不会用我的命,来全卿家的忠义,只为给临淄王安上一个逼死嫡母的罪名。”
“我熬了这么多年,已经是皇后,差一步,就是太后,”
她轻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为什么要放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卿斐思的眼神像是在嘲弄她的愚蠢:
“你以为临淄王会让你当上太后?没了我们卿家,你能走多远?”
自古前朝后宫休戚相关,皇后若是没有前朝势力的支持,就是一具空壳,废立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卿柔枝自然知晓,可她毫无办法:“二哥,你从来就没体谅过妹妹的难处。”
不是她不想后退,而是一旦后退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只能往前走,哪怕那是一条不归路!
卿家,从来没有给她铺设过锦绣前程。
对于一生效忠正统的父亲来说,恐怕从临淄王攻下宛京的那刻起,就给她这个皇后选择了,他眼中最好的归宿——
死亡。
而她并不想死。
所以这在卿斐思的眼里,就变成了斩钉截铁的五个字:
“你简直忤逆。”
忤逆,是大罪。
卿柔枝却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轻松,她笑着看着他:
“二哥,你走吧。回去告诉父亲,弃了女儿吧!就当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卿斐思见与她说不通,怒气冲冲地转身便往外走,却在看到外面的人时瞬间定住。
男人长身玉立,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不知将里面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他眼瞳墨黑,脸上没有表情。
“临淄王。”卿斐思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恨怒交加,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褚妄颔首,“久闻卿二郎大名,不如在我军中多留几日?”
话音落地,就有士兵上前摁住卿斐思。
卿斐思动弹不得,猛地回头,望着卿柔枝:“你……你竟然……”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惨痛,不解,以及深深的怨恨。
褚妄淡道:“带下去。”
“我已经如殿下所愿,与二哥表明立场,选择投靠殿下。如今我这个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卿家这一助力,独木难支,再不能对殿下造成什么威胁。”卿柔枝看着他们没了人影,这才安静地看向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