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深深行礼。
少年诧异:“皇后当真有心悔过?”
卿柔枝正色:
“是。否则也不会派妾前来,千方百计讨好于殿下,投诚明志。”
慕昭露出明了的笑:
“姐姐怎么称呼?”
“妾名淮筝。”
“淮筝姐姐,”少年抬手,指了指她身后什么,“那是姐姐的琴么?”
卿柔枝也随之望去,眼神变得温柔,“是我已故的长姐留下的,”
“小将军想听琴么?”
慕昭点点头,她便莲步微移,坐于古琴之后。罗袖微抬,纤纤玉指落于泠泠七弦。
指动而音起。
“是《玉妃引》,”慕昭抱剑闭目听着,吟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清冷的琴音,饱含着岁月的颠沛,尘世的洞悉,仿佛来自仙境。
这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子能够弹奏出来的曲子。
“宫里三千多株白梅树,倾诉了陛下对已故元后的怀念,而这琴曲,有着同样的思念之情。”那女子不知为何幽幽一叹。
少年霍然睁眼,“陛下情深义重,怎又纳了元后的亲妹妹为继后?”
没等她说话,他又摸着下巴,“传闻继后美貌,乃九尾妖狐再世,有一身魅惑君心的本事。看来是真的咯?”
卿柔枝双手置于弦上,停了琴,静静看他。
慕昭一摸鼻子:“抱歉,我并非有意妄议皇室,”他笑,完全看不出歉意,“只民间诸多传闻,我实在好奇。”
卿柔枝也笑了:
“小将军,妾教您一些宫中礼仪吧。”
“礼仪?”
慕昭不感兴趣,却见女子红润的嘴角微微翘起,当真是含俏含妖,香娇玉嫩,尤其一双明眸,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
“不必”二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到底没吐出来,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也好。”
卿柔枝缓缓起身。
被那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也毫不露怯。身体直立,两手相扣,右手在上,放于左腰侧,被衣裙紧紧包裹的身体缓慢地转向少年,微微俯身屈膝,肢体呈现出舒展且妖娆的状态,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片刻后,她启唇轻唤:
“小将军?”
慕昭这才大梦初醒。
她教她宫廷女子的万福礼,是变相骂他不懂礼数!
少年脸上发热,他有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姐姐吗?
***
“堂兄。”慕昭笑着唤道。
男人长身玉立,乌发用一根玉簪挽起,两侧鬓边垂下长长的穗子,一袭黑色皂缘的氅衣衬得身量高挑,与眉眼带笑的少年一比,更显稳重成熟。
方才那首曲子,堂兄肯定也听见了,慕昭回头一看,那道倩影已经不在,只余香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想起堂兄昨儿晚归,身上带着同样的香气,慕昭揶揄道:
“如此色艺双绝的美人,堂兄不如收为己用?”
临淄王闻言看来。他打量少年片刻,薄唇轻启,喃喃吐字:
“收为己用?”
慕昭浑然不觉他眼神中的怪异:“皇后派出此等美人来投诚,说是献玉,我看倒更像是献人。您身边正好缺个床笫间伺候的,我看她就不错。”
想着方才的画面,他一脸回味:“要我说,淮筝姐姐这样的才叫女子,比那动不动甩鞭子的母夜叉好多了。”
褚妄却不为所动。他凤目微抬,视线向远处延伸,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少年努嘴。
他这堂兄,是个和尚性子,对女色毫无兴趣,只差一步便要羽化升仙了。
“不知慕小将军口中的母夜叉,说的是何人啊?”有人乐呵呵地问。
“当然是宋寻欢那个——”
话未说完便叫一只大手狠狠拧住耳朵,疼得他连声叫唤起来。
*
“玉,留下,人,滚出去。”
卿柔枝蹙眉,瞧着这位玉面将军,只见此人身材高挑,眉眼清秀。手握铁鞭,大马金刀地往她面前一坐。
一开口,卿柔枝才发现是个女子。
宋寻欢也在暗暗打量卿柔枝,越看越觉不喜,这女子的长相过于妖媚,与说书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像了个十成十:
“识相的,乖乖将玉玺交出来,别逼我动粗。”
“将军可有殿下的亲笔印信?”
宋寻欢不答,手里抚着铁鞭,眉眼间煞气隐隐,“姑娘细皮嫩肉的,想来不知军中酷刑的厉害。”
说完使了个眼色。
两个士兵会意,就要摁住卿柔枝。
“宋寻欢!”一声清喝,慕昭杀了进来。往那一站,挡在二人中间。
“你这泼妇,想对淮筝姐姐做什么?”
宋寻欢翻了个白眼:
“慕小将军来得可真及时啊!我为殿下分忧,你掺和个什么劲?谁知皇后那毒妇派个女人过来,打的什么鬼主意?”
“你不也是女人?”
“说你是呆子,真把脑子吃了不成?!”
宋寻欢眉眼一厉,一甩鞭子,吓得慕昭连忙将“柔弱美人”护在身后。乖乖,这可是他为堂兄物色的宝贝,别打坏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笑死人了!”宋寻欢嘲笑。
慕昭一听就急了,吭哧捋起袖子,却被卿柔枝拉住:
“小将军,不可。”
这一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少年猛地转头看来,眼眸微亮:
“姐姐若是真心想要留下,我这儿倒有个好主意,”
他清清嗓子,“做我堂兄的侍妾吧!”
此话一出,卿柔枝宋寻欢双双惊了。
卿柔枝震惊于这句话的荒唐无稽,宋寻欢则是震惊于忽然出现的那人。
“殿下。”
卿柔枝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来者正是临淄王。
他逆光而立,神情莫测,想来是把那句“做我堂兄的侍妾”听了个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临淄王治下甚严说一不二,如何处置这位侍女,他尚未表态,谁都不能擅作主张,宋寻欢再不情愿,也只能被慕昭生拉硬拽地拖走。
留下卿柔枝独自面对褚妄。
一时间,相顾无言。
许是觉得周遭太暗,男人踱步到桌边取出火折点燃了烛台。他掌心护着那团黄豆大小的微弱火焰,直到它越燃越亮,在眼睑拖出浓长的阴影。
他道:
“母后当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碰上哪个男人都会为您倾倒?”
卿柔枝一怔,他这说的什么话?
他继续道:“即便是想搭上建陵王,您选的时机也不对。”
卿柔枝倒没他想的那么多,正色道,“我与建陵王世子交好,没有目的。”
“我在意他,”观察他的神情,她轻柔说道,“是因为慕昭,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殿下。”
褚妄毫无反应。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困兽垂死前的挣扎。再惺惺作态,也不能令结果有任何的改变。
人在濒死时,往往会有凄艳之美丽。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
他不介意多欣赏一会。
一拂衣袍落座,周身笼着一层温润苍白的烛光。男人眉目如画,修长洁白的手指曲起撑在脸侧。
一眼瞥来,带着令人发怵的强大威压,偏偏语气很是温和:
“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愿场面闹得太难看。娘娘收拾一番,早日离开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回想他之前那一番杀心极重的话,若就这么回去,届时大军入宫,她这个皇后,只怕是死路一条……不,定会落得比死还凄惨的下场!
“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卿柔枝攥紧袖口,带着点商量地说,她的声音本就柔媚至极,即便正常说话也像是在挑.逗,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褚妄:我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引用自元代诗人,王冕《白梅》
第4章 、杀意
他脸色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点了点头,出于意料地没有坚持,“既然如此,娘娘便按军中规矩行事。”
一挥手,立刻有士兵上前将手中举着的托盘放下。
只见里面整齐叠着一件黑色衣物。
卿柔枝松了口气,只要能够留下,让他放她一马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他却忽然抬袖挡住了她想要取走衣物的手。
卿柔枝不解。
褚妄语气平平:“钱货两讫,娘娘连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薄唇微扬,意味深长道,“我倒忘了娘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记在心上。”
这是讽刺她清福享得太久,一点常识都没有了,卿柔枝暗暗咬牙,收回了手。
在宫里,确实少有用钱的地方,她如今算得上是身无分文。
“玉玺。”他言简意赅。
卿柔枝咬住红唇,春水一般的明眸微微闪动。
不能给他。
东西被他拿到,她就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届时叛军入宫,她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后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留个全尸。
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人在面前,索性忘掉昨夜的不快,诚心发问:
“殿下怎样,才肯答应我的条件?”
褚妄凝眸,缓缓摇了摇头,“看来,娘娘有些得寸进尺了。”
他起身,面容波澜不惊毫无破绽:“就算没有娘娘相助,我也能成事。天潢贵胄,满朝文武,早已无一人能够阻我。”
褚妄从少年开始便一直很少回避别人的眸光,这次也是,全然没有男女避嫌的概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面庞,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传达出温和而蛊惑的情绪:
“您应该知道,我不动手杀您,并非我不敢。”
卿柔枝头皮发麻。
她知道他的意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不屑为难她一个附庸于皇权之上的,如同菟丝花般软弱的女子。
然,天命已覆,高山将崩。
想必不用他动手,就有无数的人为了讨好他将她这个傀儡皇后的性命双手奉上……
看着男人举步离去毫无留恋的背影,卿柔枝的手脚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只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
通过一番打听,卿柔枝得知临淄王有在附近垂钓的习惯。
既然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自然要肯豁得出脸面。
戴上兜帽,顶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买下那身衣物的银钱是向慕昭借来,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样式极为宽大,不仅挡风还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却不太想得起在哪见过?
天地间银装素裹,道路两旁排列着杉树和松树,枝桠上挂满皑皑的白雪。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卿柔枝长舒了口气。
深宫是富贵金窝,更是四方囚笼。
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间,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江边空气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风雪中,独钓寒江。
他头戴斗笠,丝绸质地的黑发披散在两肩,外罩一袭纯黑色的缂丝长袍,长长的后摆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开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浓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
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