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公主,你,不能动。”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大约是因为他们的年岁,与那个孩子相仿吧。那年,那个孩子的颈项无助垂落在他掌心的时候,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忍。
所以,明明可以转瞬就要了她的命。
却迟迟没能下得去手。
在皇帝阻止他之后,还隐隐地松了口气。
***
卿柔枝正在找太子的长命锁。
晚间给小太子沐浴时摘下来,随意往桌上一搁,就不知哪里去了。
陛下正在处理奏折,卿柔枝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他那边,手撑着他膝盖,弯下腰,听到淡淡一句。
“在找什么?”
“钦儿的长命锁。”
她随口道,发丝散落下来,带着沐浴后的清香。
一只手突然抚上了她后颈,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把缠绕在上面的发丝拨开。
“哎呀。”
卿柔枝被弄得有点烦,抱怨了一声,他手却还放在上面,正要发脾气,褚妄却拉着她靠近。
然后,嘴唇被啄了一下。
男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一整条银河。
被偷袭了,卿柔枝既不羞涩也不恼怒,只是一脸静静地盯着他,直到盯得对方别开脸,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然后伸出掌心给她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长命锁。
“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卿柔枝无语地看着他。所以刚才一直看着她在那无头苍蝇般乱找,也不提醒一句,就为了等她过来然后亲她一口吗?
男人顺势抱住她,结结实实地搂在了怀里。头靠在她发顶,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淡香。
卿柔枝把平安锁拿了过来,是她特意叫人给太子打造的,上面还镌刻了钦儿的生辰八字。
“听说你近来睡眠有些不好?”
卿柔枝道:“服过太医令调制的药膳,已经好多了。”
太医令谢岸,嗯。皇帝一手揽着她腰,一手在旁轻轻叩动,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
“此人似乎颇得皇后欢心。”
卿柔枝微怔。片刻后,有些不可思议道:
“陛下这是……吃醋了?”
看出他眉宇间强压着的不悦之色,她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好笑,“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褚妄挑眉。
“陛下难道没有发现,”她离开他半寸,手勾起他下巴。凝着男人的眼眸,笑意顿时爬上眉梢。
仪态万方,艳光四射。
“他有几分像你年少时,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
褚妄怔住。
她贴靠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如果陛下不喜欢,便将他遣返回乡吧。只是谢岸出身医学世家,在宛京颇有威望。陛下若要免去他的职务,还需想个万全之策。”
似乎觉得这样的光芒太过耀眼,褚妄垂眸握住她的手。
几丝羞赧爬上耳畔,对她的心动像是盛放的烟火,一簇接着一簇,盛大而灿烂,永不落幕。最终只化作与她十指相扣。
嗓音却是淡淡的。
“是朕前几日见他与太子亲近。四周并无宫人在场。”
“钦儿?”
“是。”
这事确实古怪。
太子年岁尚幼,接触到的人哪怕是一个宫女都需格外留心,谢岸虽是太医令,亦是外男。若无宣召,是不能与太子走得太近的。
“陛下怀疑太医令有异心?”
可是他有异心,早就露出端倪了不是吗?至少在她怀着太子时,就有无数的机会。
何至于等到此时。
“不若先让臣妾观察此人数日,再做决定,陛下以为如何?”
自那夜褚妄透露出谢岸或许有些不对劲后,卿柔枝便时不时地看向此人。
少年的眉眼生得格外昳丽和明媚,睫毛根根分明。正值黄昏,日光在他长长的睫羽上铺了薄薄一层,睫绒散落着点点淡金。
怎么看都不像是居心叵测之徒。
“娘娘。”
他的视线专注地看着炉子,白皙的侧脸仿佛发着微光。唤了一声,忽然将目光投向她。他的眼神让卿柔枝心口一跳。
少年一袭白衣,衣领处绣着青莲,身材颀长高挑。
人也像是一朵濯濯待开的青莲,风姿秀雅,迎风而立。
他轻声道:“是微臣哪里做的不好吗。”
“娘娘已经看着微臣,却一言不发,好几次了。”
卿柔枝一怔。
她怀孕的那段时间,都是谢岸负责调理她的身体。可谓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是以对于这位年轻有为的太医令,卿柔枝很是有几分敬重。
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可堪信任的后辈。
若不是褚妄的那番话,想来她还是会继续信任他。
宫中最重规矩,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太医令位卑,无论如何以何种理由,私自接近储君,便是不敬。
谢岸道:“微臣不过是见殿下脸色不好,是以前去关心一番,难道,娘娘是在怀疑微臣吗?”
“微臣可以向娘娘保证,微臣对陛下、对娘娘、对太子殿下绝无二心。”
他靠得有些近,一股浅淡的香气飘了过来。这气味有些怪,带着点苦桔的气味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一瞬间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南柯郡的忘忧草吗,怎会出现在宛京?
但卿柔枝并没有机会深想下去,只觉一股困意蜂拥而至。
而少年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充满了热切,和粘稠的爱意,“娘娘,微臣从少时知慕艾开始,就对您恋慕有加,每夜都要看着您的画像才能入睡。为了得到您的青睐,不惜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他抚了抚脸颊,露出了一种极为羞涩的神情。
“谁知还是,晚来了一步……”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害怕惊扰了如此美丽的她,惹她不喜。
少年痴痴凝望着座椅上沉睡的皇后,声音里逐渐染上了浓浓的不甘和怨恨,“不过是晚来一步,您就被旁人给抢走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痴迷,就像是在望着一尊至高无上的神女像。声音似乎也经过了刻意的改变,与她脑海中那个少年的声音逐渐融合,卿柔枝的双眼慢慢阖了起来,那个刻在生命里最深的名字逐渐开始模糊。
就像是当初服下忘忧丹时的反应,但又比那时更加剧烈,仿佛被粘在蜘蛛网上的蝴蝶,难以挣脱。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一声冷笑响起,“真不愧是裘雪霁的关门弟子。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龙袍上绣着的龙纹格外刺目。
一双漆黑的凤眸正冷冰冰地扫视过来,盯得人遍体生寒。
第88章 、【88】
天色已暗, 四周隐隐能够听见一两声鸦叫。
好像那些鬼魅话本里,狐妖鬼怪专门出没之处。
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到何方, 就好像一直以来的记忆都被清空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上一刻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心底里有个模糊的影子, 像是水草在堆积了淤泥的河底招摇,影影绰绰, 看不分明。
砰!
突然。
一声巨响传来。
似乎是肉/体撞击在木板上的声音。
伴随着一道微弱而嘶哑的呼唤。
“救……我。”
是一个小孩的声音,细若游丝。
卿柔枝怔了怔。心尖突然牵扯起一丝隐秘的痛意。
莫名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心头猛然一颤, 脑子里出现一张小小的脸。
钦儿!
竟是钦儿。
谁把他关在这里面的?
卿柔枝快步上前,地面苔藓湿滑, 害得她差点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手放在门上试着推了推,却纹丝不动,定睛一看,才看到上面有一把生锈的铜锁。
钦儿贵为太子,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关他?
“钦儿别怕,娘来救你了。”卿柔枝心中被焦躁填满,急急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
都说为母则刚, 在院里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石凳。她直接抱过来狠狠往门上一砸。锁应声而落,门被打开的瞬间, 她看到一团蜷缩在墙角的影子。
似乎是个半大孩子。
她呼吸微轻。
不是钦儿。
这孩子身上裹着一件简陋的衣袍, 衬得身形瘦弱、脊骨突出。
袍子的用料十分简陋, 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 露出他苍白的皮肤,月光一照,泛着如玉如雪的光泽。只是,玉是软玉,雪是温雪。
他脸庞贴着地面,发丝若隐若现地挡着,睫毛很长也很浓,紧紧地闭合在一起。
他嘴唇青紫,上面干裂得一道一道,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眉心也是紧紧地皱着,似乎正处在一种极端的痛苦当中。
卿柔枝蹲在他的面前,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鼻梁挺直,下颌如玉。
果然不是钦儿。钦儿的相貌不如他锋利、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钦儿生得要更软糯点,就像一个小女孩儿。唇色也更红,抹了胭脂似的。
这孩子倒是,倒是更像……缩小版的陛下。褚岁寒年纪还小的时候。
看这样子,应该不超过十岁……卿柔枝蓦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是他被庆嫔关在冷宫里的那一年?!
“喂醒醒……褚,”想了想,她改口道,“九殿下。”
谁。
是母妃派人来救他了吗?
还是……他已经死了。出现的幻觉。
褚妄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头,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一天?三天,还是多少。
肚子里就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那种感觉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浑身都软趴趴的提不起劲。
只记得在这种煎熬之中,自己艰难地爬到门口,在痛苦和饥饿之中,就这么睡了过去。
身陷困境,无处求援。在某一刻,他是如此地憎恨这个世界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受到这样的对待。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卑贱的出身,所以他想要拿到那个位置,就是错的吗?
可是,他也是皇子,他身上流淌着同为皇族的血脉。为什么七皇兄可以,太子可以。
唯独他,不可以?
忽然。他感到身子一轻。有人把他从冰冷的地面抱了起来,放在一张椅子上。
看着这家伙,卿柔枝心疼地叹了口气。
褚岁寒以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他瘦的像一只猫,哪怕是她。把他抱起来,也感到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钦儿还要瘦小。
钦儿出生的时候,由于是龙凤双胎,他是体质比较差的那一个。但因为是太子,自然有无数的名医、无数的药材来调理他的身体。
褚妄呢?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唯一的依靠,庆嫔都背叛了他。刚才抱他的时候,甚至能够摸到背上突出的那几块骨头。
卿柔枝的眼眶顷刻就湿润了,忍不住轻轻握住了这个孩子的手。他的手也生得很瘦,完全看不出长大后的修长有力,单手就能把她两只手给擒住。
原来那个年轻的帝王,也曾是个饱经风霜的可怜人。
“母妃……”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意识不清地喃喃着。
“对不起,母妃。”
“我没想要推你……”
“我只是害怕,只是太怕了……你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我了,我不想再变回一个没有娘的孩子。这里好黑,我好怕。”
他在椅子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指甲深陷进卿柔枝的手心中,虽然微痛,她却没有推开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他的嘴唇染了血,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破的。他的嘴巴周围还有许多的木刺,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想到什么,她猛然低头看去,神情一下子僵住。
这条椅子的一只腿上,有被啮咬过的痕迹,是被谁咬的已经很明显了。卿柔枝自幼锦衣玉食,从来没有体会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感觉。
只从书中看见过,所谓的饿殍遍野,人饿极了什么都吃。贵为皇子,本该金玉温养,如何会有这样的遭遇。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的心几乎被撕扯成碎片。她低着头,用袖口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然后弯下身,将他小心地抱进了怀里。
褚妄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还有一道轻柔的声音,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个人说:“你以后会遇到一个,比你娘对你还要好的人。”
“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
“嗯。就是跟你相伴一生的人。”
“你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他们会很爱很爱你。”
“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会吗。”
“你会的。”
一瞬间,怀里的人化作风雪散去。
正惊异于这场变化,转瞬又是雪满枝头,天清月圆。在那座干枯的井边,一道人影静静地走着。月光铺满了天地,亮银流转。
那是一个女子。
她走得很慢很慢,乌发披散后背,白衣翩跹。
看到这张少女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卿柔枝立刻就确定,她当真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面。
盯着年少时的自己的脸,卿柔枝有点怔怔的。她都快忘记彼时的自己都在想什么了。又为什么会,想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