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和索尔娜依,仿佛被遗弃在京都。
内心深处,晏希驰对父兄没有感情,甚至带着某种微妙的憎恶。可当他得知他们在行曳遇伏,一番自我对抗,他最终还是入宫请旨。
当然,他去晚了。
倒在血泊中的旌旗,混着父兄和晏家军的尸骨,残肢断臂绵延数里。便是他们以血肉躯体,一年年守护着边关百姓,又在绝境中战至最后一刻……入目所见,几乎令援军个个猩红了眼。
晏希驰却感觉不到难过。
他只是……心口很猝然地空了一下。
人生中许多重大事件,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通常都是过去很久,才能恍然间意识到时间已在某处划开了一道深重的刻度。
晏希驰心上的空,需要有东西填补。
于是闻人杰今日没了一只眼睛和十根手指。
晏希驰并不着急,他喜欢亲自动手,慢慢来,喜欢听着杂碎的惨叫,哪怕他肮脏的腥血溅他满身。
被关押在暗牢长达半年之久,闻人杰早已精神恍惚,却不被允许死去,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特许给晏希驰的“礼物”。
这份礼物匍匐在他脚下:“我能解殿下腿部余毒,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真假不得而知,晏希驰仿佛一尊死气沉沉的山岳,忽而轻笑一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议和地点,为何选在行曳山。”
覃军与西州对抗多年,西疆一役之后,战败的覃方主动提出议和。按道理,议和需有诚意,派遣使者入京即可,可覃方却将议和地点选在西州境外的行曳山。
闻人杰如今已被晏希驰折磨得不人不鬼,道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为过,他几乎毫不犹豫和盘托出:“……议和只是幌子,只是幌子……”
这一点,晏希驰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可正因如此,十九年来,晏希驰又一次陷入了某种困惑。
打着议和的名义“请君入瓮”,如此明显又卑劣陷阱,上面那位皇叔觉不出来?却让晏彻和晏希礼代表天家前往议和地点,他安的什么心。
晏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多年,算不得睿智无双,却也并不愚蠢,不至于瞧不出其中蹊跷,可他依旧带兵去了,如同赴一场死约。
晏希驰不由想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与京中多数世家子相比,晏希驰自幼喜欢读书,别人将读书当作“任务”,他却能自发地沉溺其中。
书本的知识就像人走过的路,会在骨子里留下痕迹,故而晏家这场变故,晏希驰几乎比任何人看得透彻——
覃方引君入彀,皇帝顺水推舟,否则当初被派去“营救”晏彻的,也不会刚好是与晏彻有过龃龉的镇北候。
晏希驰活得太清醒了,以至于厌恶这个世界。
醒来的这段日子,他曾隐隐想起过一些久远的往事。
譬如很小的时候,晏彻其实并不喜他习武,而是让王府的下人们予他声乐享乐,试图将他培养成纨绔。
而他却因见着庶兄能文能武,颇得晏彻和高氏青睐,便也效仿着,想要当个优秀的“好孩子”,以获得索尔娜依哪怕一点点关注。
再比如,入宫伴读的那几年,他曾几度在皇叔的“考核”之下,成绩赛过几位皇子,而被皇子们的母妃设计打压,道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藏拙。
…
晏希驰在清醒的困惑,包括困惑自己的双腿该不该好。没人能给他一个绝对笃定的答案,究竟是做个烂在泥里的废物,还是去走晏彻的路。
古往今来生在皇家,置身于权力中心,连皇子尚且会被忌惮猜疑,何况手握重兵的亲王,藩王?
晏希驰在想,将来,或许他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既然这世间处处都是规则束缚,处处皆有身不由己,那么站在顶峰如何?
然一切有何意义。
骨子里,晏希驰对权力没什么欲望,甚至曾经想过,待他唯一珍视的祖母寿终正寝,他便等到了自己的临界点,再无任何牵挂。
可是如今……
他突然多出一个王妃来。
她是那么的温软乖巧,那么的活色生香。
晏希驰过往生活在沉闷、克制、压抑中太久了,世界仿佛笼罩着黑沉沉的海水,周围全是纠集的海藻,窥不见一丝天光。
以至于短短半个月,他在江莳年身上感受到的鲜活,那种似乎伸手便可触到的生命力,让他觉出了做人其实可以有不同的滋味。
万籁俱寂。
无数繁冗思绪,纠集成一张滔天巨网,将晏希驰裹挟在长夜之中。
他忽然轻声开口:“江姑娘,你喜欢过什么样的生活?”
…
先前听到“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时,江莳年抬眸看过他一眼,他眼中的空寂和怠倦,比起初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会儿却跟突然回过神的幽灵似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还挺感性的,不像“疯批”纸片人嘴里会问出来的话。
不过江莳年没想那么多,脱口道:“喜欢躺着呀,就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愁吃穿,不用上——”
把“班”字压了下去,“反正就是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吃不完的美食珍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果还能到处去玩儿就更好了……”
本来还想来一嘴沉迷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怕吓到纸片人,江莳年生生忍住了。
她就是个俗人,如果简单粗暴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喜欢享乐。
上辈子网上不是有个段子嘛——不劳而获,不学有术,狂吃不胖,相爱无伤。
虽然不现实,但她想得美啊。
…
听到这样的答复,晏希驰眉宇微蹙,觉得似是哪里不对,却又并不意外。
正常情况下,正常女子,可能会答类似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他的王妃,一番话下来,出发点全在她自己身上。
“看不出来,江姑娘竟也贪恋荣华富贵。”
顿了顿,他眸中带了淡淡审视:“没有其他的?”
其他?
“其他的嘛……年年当然还希望能与王爷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样江姑娘就能永远不愁吃穿?”
好家伙,这反派该不是有读心术?
被人看穿心思,江莳年狡辩道:“怎么会,年年只是单纯爱慕王爷。”
“是么。”
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晏希驰淡淡勾唇,目色中是江莳年熟悉的讥诮。
很显然,他不信。
晏希驰是个聪明人,七窍玲珑,心思九曲十八弯。然而任他完成一盘蚊香,也敌不过江莳年拥有上帝视角。
他怀疑她什么也好,觉得她不正常也罢。相处这短短半月,江莳年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只要不危及性命,管那它那么多呢。
甚至晏希驰怀疑她什么也没关系。
要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不就得“勾引”着他探索自己?
某些方面来说,江莳年这些天下意识展示自己“穿书女”的本性,又是冰粉又是玫瑰花又是抱枕的,便是想要吸引晏希驰的注意力。
这些东西本质上不足为奇。
但以小事潜移默化地“攻”入对方的日常生活,也算一种手段和伎俩。而且做自己这件事,是真的很爽。
至少晏希驰现在能这般温柔地同她说话,就证明多少还是有一丢丢用吧?江莳年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见她一边乖顺地给他按摩双腿,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晏希驰:“……”
当然是在畅想未来美好的躺平生活啦,畅想了没一会儿,江莳年想起正事:“对了王爷,祖母问年年明日是跟您参加祭典,还是陪她老人家上香,王爷怎么安排的?”
晏希驰注视她片刻。
“祭典不必同行,陪祖母去上香吧,晚上宫宴与本王一道即可。”
江莳年乖巧点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烧个香祈个福罢了,居然能一不小心给晏希驰带上一顶有颜色的帽子……
第23章 祭典
次日清晨,因为要陪程氏去烧香祈福,江莳年没能睡成懒觉,才刚过卯时不久,沛雯就开始催她了。
“王妃别赖床了,快起来吧,老夫人大概辰时便要出发,今日出城的人多,可别耽误了时间。”
沛雯跟哄孩子一样,哄了好半天才把江莳年哄得睁了眼睛。
其实最初,沛雯并不看好江莳年这个王妃,觉得她整个散发着一股子“头脑简单”的气息,说话做事也丝毫没有王妃该有的仪态和风范。
可她如今能顺利入到王爷的寝殿伺候,沛雯又觉她不简单。
再有江莳年这人平日大大咧咧,待下人没有距离感,非但不拿捏架子,甚至每次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会跟院中丫鬟们一起分享……沛雯就觉得她怪怪的,怪讨人喜欢的。
把人哄醒之后,沛雯亲自上手给人梳妆打扮。
江莳年心里苦,这么热的天,居然要穿好几层。
在府上她尚且能靠冰鉴过活,或是偷偷把里层衣物褪得越少越好,但今日要出府,还是去庙宇那种地方,沛雯说要穿得庄重一些。
于是华服首饰,满头珠翠一样不少,给江莳年折腾得还没出门就开始流汗了。
且出门之后,江莳年也总算明白沛雯为何要那么早催她。
这一天的京都,颇有“举国同庆”的架势。
游行的花车,四下飞扬的猎猎旌旗,赶着出城烧香的百姓,无数乘坐华盖香车的世家贵胄们,将城中原本开阔的八街九陌拥堵得水泄不通。
不过最惹人瞩目的当然要数皇家仪仗队,听得有锣声长鸣时,所有车马纷纷驶向大街两侧的辅道,自觉为天家让路。
定王府的车架也在辅道避让。
江莳年撩开车帘,只见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金车銮驾,威仪甚盛。天家禁卫军全副执事,行于队伍两侧,远远的只能见着幡旗飞舞,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
在明黄幡幕的遮挡之下,无人能真正窥到天家圣颜,却并不影响百姓们远远朝着仪仗队高呼“皇上万岁”。
这般阵仗,给江莳年这个穿书女看得心潮澎湃,毕竟以往这种景象只能在电视剧中见到,眼下却是实打实的。
而且她知道,晏希驰也在这只队伍当中。
“祖母,待会儿我们也是去皇家寺院吗?”
原身从小长在晋州,被接到京都之后未曾与皇室成员打过交道,所以问出这种话不算奇怪。
程氏正望着仪仗队出神,被岁月风干的双眼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以先帝皇妃的身份参加过一次天沐祭典,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家回神之后笑笑道:“傻孩子,天家祭典哪是能随随便便就去打挤的,咱们要去的是南山华恩寺。”
“不过华恩寺离皇家寺院也不远,到时候祈福结束了,你若想去找子琛,倒也近。”
江莳年“哦”了一声,目光远远追随着仪仗队,随口道:“怎么还不见王爷呀!”
顾之媛在给老太妃打扇,闻言慢悠悠道:“表哥应在队伍后头些,前面坐着的都是宫里的贵人,譬如皇子公主,妃嫔等人。”
“原来如此,多谢表妹解惑。”
江莳年笑眯眯趴在窗沿上,还挺想看看今日的晏希驰会是什么样子。
“表嫂客气了。”顾之媛莞尔。
心下却觉江莳年连这点最基本的见识和常识都没有,实在配不上她的表哥,也就刚好沾了生辰八字的福气。
终于,在打头的队伍穿过朱雀大门约一刻钟,江莳年总算在队伍后半截望见了晏希驰。
金銮车架四周有明纱作为遮挡,还有禁军护卫两侧,且由于距离较远,其实看不太清什么。
但江莳年一眼望见了随行的阿凛,便知里面坐着的定是晏希驰。
此时此刻,朝阳自东方倾泻一地碎金。
风过时,薄幕明纱被掀起一角,隐隐可见里面坐着的人华袍玉冠,墨发漆瞳,龙章凤姿。
明明灭灭的晨光之下,晏希驰的侧脸线条苍白冷硬,时隐时现。
有那么一瞬间,江莳年这个颜狗承认自己有被帅到。
她几乎条件反派喊了一嘴:“王爷!”
隔得太远,知道人听不见,她下意识挥动手中的梅花团扇。
也刚好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晏希驰忽而手腕一抬,轻轻撩开了明纱一角。
远远的,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街影,江莳年有种一瞬和他对上视线的错觉。
于是她手中团扇挥舞的弧度更大了,活像个因为激动而忍不住朝爱豆招手的小粉丝。
与此同时,四下忽然喧嚣起来。
许是晏希驰突然撩开纱幕,被辅道两侧不少人晃眼间看到了真容,竟惹来阵阵骚动。
江莳年隐隐听到了类似于:“夭寿!好俊俏的儿郎啊!”
“他可是在看向我们这边?”
“是的是的!九天神祇也不过如此吧!”
“果真是天家圣颜……”
江莳年:!!!
虽然但是……
老实说,现实世界如果有个这么帅的老公,真的太有面子了好吗!
无数少女望向晏希驰时嘴里发出的惊叹,成功把江莳年那点小小的虚荣心都给勾起来了。
要不是顾及着这是古代,又或她与晏希驰当真是对恩爱夫妻,江莳年绝对是那种立马就要翘着小尾巴来一句“帅吧,我老公”的那种人。
然而很快,这些惊叹声中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