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不知道的是。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情敌效应”。
在特定的环境中。
它会催生一个人的表现欲和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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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大堂已有不少参赛者陆续展示过一轮,大都不入流,但逢留毕竟是个小镇,身为男子能上才艺已经很不错了,故而观众们大都宽容,基本能看得过眼的都给“投了票”。
晏希驰跟傅玄昭的出场顺序排在较后。
彼时正值夏末初秋,夜晚已有凉意,在这距离繁华京都将近两百多里的逢留小镇,头顶星河灿烂,四下人声鼎沸。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也有人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仅仅作为事不关己的局外看客。
“哪里来的少年郎,迷死人啦!”
“啊啊啊啊我觉着今晚夺魁一定是他!”
不愧为这个书中世界的男主角,傅玄昭甫一出场,很短的时间内,现场气氛活跃至前所未有的顶点。
不少刚好路过的少年少女们纷纷停下来张望,那些游行的花船也将船只靠了过来,想看看今年这抚雅楼究竟来了何方神圣,一出场便这般呼声震天。
只见台上的男子一袭墨袍,身量高挑,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模样英俊挺拔,整个人气宇轩昂,光是一张脸便令无数少女们心驰神荡。
他手持长剑,挽得一手漂亮的剑花。
凛凛剑光寒茫四溢,刺、劈、拨、挑,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赏心悦目,脚下更是步步生风,让人只觉这临时搭建的赛台实在太小了,根本不够他施展。
可惜。
可惜了。
连谢渊都觉得,可惜了,可惜傅玄昭一表人才,身手佼佼,能于危难之际“英雄救美”,想必人品也差不到哪里去,却只是个小小的禁军校尉。
身份和门第的悬殊,谢渊本人倒不在意,但他清楚谢家长辈和头上的爹娘,断断不会同意三妹纡尊降贵,与之交往。
江莳年也在看傅玄昭。
不是她想看,而是他们所在的雅阁就在二楼廊边,居高临下,直接将一楼整个堂子一览无余。
看着看着,江莳年突然就有点儿担心,客观地讲,晏希驰此番能赢吗?这原本只是一件娱乐性质的小事,但既然参与进来了,无论是谁,想必多少都会在意输赢。
而这场没有任何“专业性”的才艺比试,看客们大都是逢留本地人,普通商旅,平民老百姓——大家就图个热闹,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份地位,就“特殊照顾”你。
傅玄昭一出场便惹得满堂喝彩。
而晏希驰这人过于深沉穆然,不苟言笑,还坐着轮椅……那些人会喜欢他,为他“投票”吗?
…
结果不出所料,傅玄昭一人引爆全场。不仅如此,他的一出剑术表演还为抚雅楼吸引进来不少新的客人,老板娘在台后笑得合不拢嘴。
台上的伙计朗声道:“下一位,有请晏公子。”
江莳年回头。
身后哪还有什么轮椅?
她不由站起来观望,片刻,只见楼下大堂的赛台后缓缓出现两道身影。
月光从头顶的天井倾泻,四下灯火葳蕤,而那端坐于轮椅之上,手携长琴,脸罩面纱,被阿凛推着上台玄服男子,不是晏希驰还能是谁?
由于暂时远离朝堂纷争,难得展露少年人的本性,谢渊之前兴致颇高,和太子一起“怂恿”晏希驰,但真当亲眼看到自己的上司登上那方都算不得宽敞赛台,谢渊心下颇觉荒诞,连晏泽川也没什么真实感。
一个凶名赫赫,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的皇权特使指挥使,一个敌众我寡却能杀出血路且令如今的覃人谈之色变的西州藩王,一个传言中寡言性冷还不近女色的阴僻少年。
竟有一天为了赢得一双小小的人偶,甘愿在风月之地抛头露面。这要给京中那些老东西们知道了,只怕个个都要惊掉下巴。
“这事儿……保密,给我哥留点面子。”晏泽川生性温良,言语随和,着实没有一点太子该有的架子。
谢渊恭敬点头:“那是自然。”
…
二楼雅阁视野最好的位置,江莳年支着下巴观望赛台,心下颇为忧心。
许是才刚观看过傅玄昭精彩的剑术表演,以及被其相貌惊艳过一番,此刻乍一看到一位手携长琴的轮椅男子,楼下看客们兴致都不大高。
甚至有人调笑道:“这瘸子还是跛子啊,不能走路的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要能走路的话人还坐什么轮椅?”
“人家至少有才艺,你们管人家那么多?”
“啧,还戴着面纱,这不男不女的,装神秘哇!该不是相貌丑陋耻于见人?”
几句下来,阿凛神色骤变,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可知他们在对谁不敬?
阿凛当即便要动手,晏希驰却手腕轻抬,示意他退下。
楼上的晏泽川和谢渊也齐刷刷变了脸色,然而就像江莳年曾经说过的,这世上哪怕神仙也堵不住世人的嘴。他们一个身为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一个身为皇权特使,随便哪个身份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都有如蝼蚁面对巨象。
饶是如此,他们却谁也不可能就因为几句不敬的话,便拿这些百姓怎么样。
江莳年则还好。
由于听力没那么精准,她只觉楼下吵吵嚷嚷,具体在嚷什么就不清楚了。
不过。
晏希驰虽然坐着轮椅,但他身量如竹挺拔,姿仪极好,周身贵气;不见真容,却只要稍稍多看两眼,便会觉台上坐着的仿佛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尊威仪的山岳,带着浑然天成的强大气息。
有女子忍不住小声叹道:“看到他的手了吗,骨节这般漂亮,想必相貌差不到哪里去,怎可能是因丑陋而耻于见人?”
“谁知道呢。”
“不过再怎么俊,也俊不过先前那位吧?”
恰在此时,晏希驰指节动,琴音响——
不同于傅玄昭出场时的满堂喝彩,大堂内渐渐变得安静,直至鸦雀无声。
江莳年其实不大能欣赏古代音乐,但她听得出来晏希驰的起调较为舒缓。
这份舒缓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音律随着他指尖的挑捻拨弄,开始变得越发激荡。
悠扬澎湃,跌宕起伏。
时而如急雨拍打伞面。
时而如诗词中的珠落玉盘。
最激昂之时,仿佛千军万马齐齐入阵,琴音中似藏着金戈铁马,铁骨铮铮。
人的听觉的确不如视觉来得直观,但一旦引人入胜,却能更加纯粹的直击人心。这琴音听在所有看客们的耳中,传出抚雅楼,飘过长街,飞跃湖面,最后回荡在整个逢留上空。
先前那些满嘴鄙夷的,无一不是目瞪口呆,他们大都是逢留的普通百姓,不懂音律,却似在这跌宕的琴音中听出了塞北寒烟,踏马长歌,尸横遍地,白骨露野。
有那么一瞬间,江莳年的心极轻极轻地痛了一下。
晏希驰的琴音分明恢宏大气,气势磅礴,可她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孤独悲怆。
忽然间,琴音戛然而止。
有人以为这就结束了,但轮椅上的人分豪未动,大家也不由跟着屏息凝神。
恰在此时,有穿堂风疏忽而过,撩起晏希驰的面纱一角。
葳蕤的灯火下,男人苍白冷峻的下颌线暴露出来,虽只是短短一瞬,面纱复又落下。
但那一瞬可谓惊鸿一瞥,饶是江莳年也被飒到了,和在场其他女子一样,忍不住想要为他尖叫。
这时晏希驰的指节轻飘飘落下。
短暂的空白之后,复又响起的琴音意外舒缓,绵长,空灵,柔如江南烟雨。
仿佛从激烈倾轧的战场忽而转至了温柔乡。
静谧安宁,却又无端缱绻,风月无边。
…
抚雅楼赠送的果酿滋味甘美,已令江莳年感到微醺,然而此刻,她却觉世上再烈的酒也比不上晏希驰本身醉人。
毫无疑问,台上人这一曲是专门为她而弹,初衷更是因为想要为她赢得今夜的彩头。
江莳年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简单粗暴点的总结,其实就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和氛围,外加晏希驰本身的才华和美色——
江莳年上头了。
她本能地从座椅上起身,穿过长廊,绕过人群,径直朝楼下大堂奔去。
这一刻她心里既没有攻略进度,也没有疯批反派,只是单纯为晏希驰的才艺着迷。
是了,谁让她是个肤浅的人呢?
甚至由于心神激荡,江莳年奔下楼时还一不小心撞到了正要返回雅阁傅玄昭,她匆匆说了声抱歉,也没抬头看一眼对方是谁,便轻飘飘与之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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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毕。
短暂的静默之后,楼上楼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
与此同时,众人只见一白衣少女,长袖飘飘,奔跑时有如振翅展翼的蝴蝶,带起衣袂翩,径直冲向了赛台。
毫无预兆地,晏希驰被扑了个满怀。
长琴被撞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轮椅也被撞得后退一截,晏希驰却大手一揽,稳稳接住了她。
耳边是抚雅楼客人们的惊呼声,江莳年直接跨坐在晏希驰腿上,一把拽下他的面纱,两人额头相抵。
她捧着他的脸,还在微微喘气,眼中笑意却仿佛融了天间星辰。
她说:“可恶,晏希驰,你好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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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晏希驰都会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感觉时间好像变慢了,所有喧嚣仿佛都被一双无形之手隔绝在外,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从小生长在皇家的繁文缛节之下,被无数规则和礼教礼仪所熏陶,束缚——理智告诉晏希驰,大庭广众之下不可放浪形骸。
然而此刻,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花瓣一样诱人的唇近在咫尺,连她的呼吸都似泛着某种香甜。
晏希驰喉结滚动,本能地闭上眼睛,朝她倾身。江莳年自己也迫不及待迎上他。
然而急促的呼吸之下,两人的唇才刚贴上短暂一瞬,便险险擦过,倏地错开了。
“恭喜这位晏公子,目前——”
老板娘话到一半卡了一下,她是人未到声先至,但那声音和周围的喧嚣一样,都似来自远方,一点也入不了晏希驰此刻几近空白的头脑。
他的世界仿佛炸开了绚烂焰火。
内心深处那个阴郁已久的小孩突然蹦出来,害羞又腼腆地对他说:“怎么办,我好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困兽
被方才那阵琴音所震慑, 抚雅楼的老板娘此番亲自上场,一是想看看能弹出如此恢宏乐曲之人,究竟是何模样;二来大堂的气氛被带得如此激昂, 她又生出了另一“妙计”。
甫一上台, 却撞见赛台上的参赛者美人在怀,老板娘愣了一下。
目光在轮椅上流连而过, 老板娘倒也没有惊讶, 反而颇暧昧地朝江莳年眨了下眼睛:“你们继续?”
是了, 大寅朝民风开放。
七夕佳节, 花前月下,男女相拥亲吻根本不算什么, 到了后半夜更刺激的老板娘都曾撞上过, 可谓司空见惯。
只是被这么一打断,江莳年再看晏希驰时, 望进他那双明亮幽邃的眼,被里面黑沉沉翻涌的情绪灼烧, 竟莫名有些羞赧。
该死……
她害羞个屁啊。
同样的, 晏希驰面上也泛了浅浅绯红。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 都默契地别开了脸, 似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般青涩又赧然的模样, 给旁边的老板娘看乐了,瞧女子那豪迈的坐姿,她本还以为是一对“任达不拘”的小情侣呢。
耳边是客人们的欢呼声,混杂着女子们的尖叫, 江莳年从晏希驰腿上起身, 后知后觉:“面纱呢?”
刚刚太激动, 她一把拽下了晏希驰的面纱。
他之所以会戴着帷帽面纱登场, 应该就是不想被太多人看到自己的脸,好歹是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在这种古代娱乐场所“表演节目”,确实比较那什么……
江莳年赶紧蹲下去,给落在轮椅旁的帷帽面纱捡了起来,想要重新罩回晏希驰头上。
“不必了。”他道。
诚然,为了取悦江莳年,晏希驰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才艺,却已是某种极限。
在这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的书中世界,自幼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作为男人那点儿尊严和底线,以及潜意识里,晏希驰是不喜被不相干之人当作“戏子”观赏的。
故而才有面纱一举。
他从来没有脱离高高在上的本质。
但此刻,由于注意力全在江莳年身上,面纱这种东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江莳年反驳道:“怎么就不必呢?台下那些女子都在尖叫了,都怪王爷生得这样俊美,还是遮一下吧,不要再迷到别人了!”
先前那阵羞涩劲过了,江莳年这会儿心情好,忍不住满嘴跑骚,话里话外又是彩虹屁,又是“占有欲”。
晏希驰任由她给自己重新罩上帷帽,心下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的王妃,她说话总是这样……简单粗暴,直白赤.裸,偏偏他很受用。
“江姑娘可是怕夫君被人惦记?”
作为一个声音特别磁性的“低音炮”,晏希驰这话听着就很蛊惑人心。
但明明挺暧昧的一句话,偏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江莳年严重怀疑——晏希驰是那种哪怕内心愉悦到快要起飞,嘴角恨不得飞出太阳系,表面上也能端得一副稳如老狗,一脸“哥很冷酷”的类型。
啧,好装逼,她喜欢。
嘴上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年年只觉她们可怜罢了。”
“可怜?”
“对啊,被迷得神魂颠倒,却肖想不到,可不就挺可怜的嘛?”
“还是年年运气比较好,直接就得到了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