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桦庭前院。
见着鱼宝匍匐在阶前,整个儿抖成了一个筛子,江莳年心下转过许多念头,晏希驰为何突然发难鱼宝?
余光中瞥见少女翩跹的裙摆,轮椅上的男人呷了口茶,继续翻阅手里的卷宗,头也未抬:“阿凛,将人带下——”
“王爷这是做什么?!”
挡在鱼宝面前,江莳年隐隐在往某个方面猜,却因并不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颇有些理直气壮:“发生了什么?王爷接年年回家两日不到,这便是您对待妻子的态度?”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他又在闹什么?
听了这番诘问,停在卷册上的指节稍稍一顿,唇边挽了江莳年熟悉的讥诮。
“不相干之人,退出桦庭。”晏希驰声线沁凉,自带摄人的压迫之感,顿了顿:“最后一次机会,今日云霜阁,你给王妃喝了什么。”
男人语气并无分毫起伏,鱼宝却是再也扛不住了,江莳年亦心头一震。
碍于无形的威压,鱼宝其实早就招架不住了,但凡晏希驰先前开口问一句,小姑娘即便顾及着江莳年,估计也是挺不住的。然而不知为何,晏希驰却只是让她跪着,直到这会儿江莳年过来了,他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用的还是“最后一次机会”,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已经审了多久呢。
抓住了“云霜阁”跟“喝了什么”两句关键词,江莳年心口突突直跳,事情多半已经败露了,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鱼宝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事已至此,江莳年站在台阶前,索性反问晏希驰道:“王爷如何知道年年今日喝了什么?”
“……您监视我?”
至此,晏希驰终于肯撩眼与她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江莳年在他眼中见到了熟悉的阴暗混沌之色,好像他的心永远都长满荆棘,即便她披荆斩棘,却但凡稍有差池,一切都是枉然。
耀眼的霞光在男人挺拔的眉宇拓下阴影,却照不进他凤眸深处隐抑的寒霜,他凝望着她,神色辩不出悲喜哀乐,出口的话是对阿凛说的。
“婢女鱼宝,谋害王妃,带下去,杖责。”
“谁敢?!”
几乎下意识地,江莳年的声音比晏希驰大,尖锐又颤抖。只因男人的语气实在太过熟悉,不久之前他下令杖杀柳芙的时候,便是这般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
基于闲杂人等都已退出桦庭,现场也就彼此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在场,沛雯茫然又震惊,完全不明所以,心说鱼宝怎可能谋害王妃?
到底是江莳年的贴身丫鬟,还是娘家带过来的,阿凛也略有迟疑:“请问王爷,杖……多少?”
古代的杖责有多凶残,江莳年不曾亲眼见过,大概就是打板子,上辈子小时候调皮了,被舅妈的黄荆条子挥舞两下,她都能疼得她哭爹喊娘地四下乱蹿。
而鱼宝才十四岁,能挨几下?
小姑娘已然面色惨白,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提着裙摆一步步朝着轮椅走去。
正是因为知道避子汤一事对于书中世界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江莳年才会做得极为隐蔽,若非被人看见并揭发,那么除了被监视,江莳年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脑海中闪过顾之媛和柳芙的死法,江莳年实在是怕极了。
晏希驰……他是真的会杀人的,没有律法约束的那种。基于攻略进度,江莳年自以为晏希驰不会拿她怎样,可她身边的人呢?
不得不说,许多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乐观了,与晏希驰对抗,她有什么资本?就凭着那点儿攻略数据?他年纪轻轻手握生杀大权,论头脑,论心机,论掣肘人的本事,她哪一点玩儿得过晏希驰?
“带下去。”
漠然无波的三个字,江莳年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晏希驰并没有回答阿凛杖责多少的问题,如果江莳年足够细心,便可听出其中的隐晦和艰涩。
可是除了害怕,江莳年分不出更多的注意力。
于晏希驰来说,他的王妃冰雪聪明,已然仗着他的宠爱为所欲为,但凡事皆有底线,此番她已经不只在踩他的底线了,而是在往他心上插刀。可笑的是,他却连拿她身边的下人“开刀”都要迟疑分寸。
少女却是脚下一顿,停在了轮椅的三步之外。
秋日的暮色是极美的,背着绚烂的霞光,谁也看不清江莳年眼中翻涌的挣扎。
同样谁也没有料到,她忽然轻飘飘地跪下了,朝着晏希驰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个叫“宵酒”的小天使的评论,被后台管理员删掉了,溪溪申诉都没成功(解释一下,免得以为是我删的qaq
第67章 双刃剑(建议看评论区慎买)
晚风吹动裙摆, 绚烂的霞光泼在少女身上,于阶前落下长长的影子。
什么骄傲,自尊, 脸面, 在人命面前统统都算不了什么,江莳年如今的确有了和晏希驰对刚的底气, 前提是不会殃及无辜之人。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没点识时务跟能屈能伸的本事, 江莳年根本苟不到今天。
这一跪不仅为了鱼宝, 她脑袋瓜里还存了些别的心思,因此面上虽有屈辱之色, 心下却更多是噼里啪啦的小算盘。
然而三步之遥的距离。
少女膝盖即将落地的瞬间——
心口密密麻麻的仿佛被什么尖锐的渣什碾过, 晏希驰想都没想,下意识驱动轮椅, 于电光火石间大手一揽,轻飘飘截住了她。
“……”
就, 原本有那么点儿悲壮的画风, 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不得不说狗男人真的神仙速度。
被这么一截, 下跪失败, 什么忐忑, 恐惧,决绝……没有的事,如同被一双无形之手催散,突然就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短暂讶异之余, 江莳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稳了, 这局应该稳了。
不过稳的当然只她自己, 鱼宝呢?没底,因此江莳年的膝盖还要固执地往地上坠去。
察觉她的动作,晏希驰明显气息不稳:“本王准你跪了吗。”
“……”
放在心尖上的人,双膝被他寸寸吻过,她的裙摆是世上最美的颜色,怎可沾染尘埃。
其实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晏希驰舍不得自己女人朝他下跪,这世上人人可以跪他,唯独她不行。
然而自幼身处于高位之上,习惯了俯瞰一切,晏希驰没有与人解释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若非足够了解,根本没人看得懂他在表达什么。
因此直至此刻,在场除江莳年和鱼宝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一头雾水,便是晏希驰的个人特色,也是这个世界手握权柄之人的特色。
极度的窒闷,心伤,愤怒之下,他甚至摆出了“三司会审”的架势,这下好了,身体的本能出卖了他,还没开始对峙就已经输了一半,估摸着又给自己恼到了。
“在王爷这里,年年还连下跪的资格都没有了?”
世上怎会有这样霸道的男人呢?江莳年又气又好笑,连“服软认错”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她接下来还要怎么演,怎么跟他谈条件?
被晏希驰的大手“端”着,一时间跪不下去,上半身趴他膝盖上,姿势怪滑稽的……虽然不合时宜,但江莳年是真的有点儿想笑,反正就不大严肃得起来了。
他都这样了,她还跪什么啊,倒不如贴贴抱抱撒撒娇,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单方面乐观地打定主意,江莳年堪堪起身,起到一半时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衣,往旁边的美人榻上一丢,便朝男人怀里跌去,跟个没骨头的小妖精似的,直接圈上晏希驰的脖子,肆无忌惮地往人腿上一坐——
动作之流畅娴熟,给跪地的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晏希驰显然也没料到,都这种时候了她还能这么风“浪”。
“不好意思啊王爷,年年摔您怀里啦。”
少女嗓音甜甜软软的,带了很明显的调笑意味,一天不见,江莳年其实有点想他了。
然视线交汇时,撞进一双幽暗混沌的凤眸,江莳年微怔。
明明处于下风的是她,想要求和的也是她,晏希驰看她的眼神……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欺负他了?
注视着她,晏希驰眼底翻涌着暗流,偏又静默无声。与以往不同,他此番非但没像从前一样情不自禁揽她腰肢,回抱她,反而蹙眉别开了脸。
“……”
自尊心作祟,许是“美色”方面还从未在他这里碰过钉子,莫名地,江莳年一下就心里不大舒服。
自己的确喝了避子汤,那偷偷躲起来喝不也是怕他不高兴嘛?他倒好,二话不说摆出这番阵仗,是要杀鸡儆猴呢嘛?再想起自己多半被他监视,江莳年心里不爽极了,原本准备“求”人的语气也带了情绪。
“有什么事情冲年年来就是,王爷别动不相干的人行不行。”
如果晏希驰往后惯于拿旁人掣肘她,那么无论对于攻略任务还是单纯的过日子,江莳年自知会处处受限。
在她的认知里,凡事至少该是先商量沟通再做决断,晏希驰却显然习惯了生杀予夺,否则也不会直接就给鱼宝判罪。
基于时代和脑回路不同,江莳年知道他大概永远无法理解,一句话就可决定别人命运和生死,是件多么无情又残酷的事。
晏希驰也更无法体会,自己因不舍动她而选择迁怒她婢女一事,会给江莳年带去多少心理冲击。
反正两人就是各有各的脑回路,每每交锋不在一个频道,皆以自我主观意识博弈对方。
“冲着你,王妃确定自己受得住?”男人声线沁凉,一字一句诘问道:“如此有恃无恐,究竟杖的什么。”
短短两句话,气氛又一次剑拔弩张。
他很生气,很难过,为什么不直说呢,那满身的刺都快扎江莳年天灵盖上了。
知道这种情况下无法沟通。
……罢了,哄哄吧,毕竟长得这么帅,连生气都帅得不得了。
“年年杖的自然是王爷的宠爱,不然还能杖什么?”
嘴里说着大实话,仿佛噼里啪啦打着晏希驰的脸,见他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一副快憋出内伤的样子……江莳年一时也怪无语的,何必呢?
以指节触上他的脸,江莳年语气里带了点儿讨好安抚的意思:“王爷是宠爱年年的,对吧。”
很凉的温度。
下意识地,身体不听脑子使唤,晏希驰本能回握她不安分的手,指节缠绕,扣合。
出口的却是:“本王从未爱你。”
上辈子,大约是初中时代的某个周五,江莳年跟表姐一起放学回家,听舅妈在小区楼下跟一堆婆婆大妈们聊说家长里短。
其中有位中年阿姨当时提到过的两个观点,一是婚姻中信任很重要,否则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反复试探和疑神疑鬼,再有就是无论夫妻还是恋人,吵架时就算再生气,也尽量别说狠话刺对方。因为好听的话人们往往记不住,难听的却能扎根在心上留下痕迹。
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那么久远而恍如隔世的记忆,江莳年睫羽轻颤,忽地弯唇笑了。
“彼此彼此,刚好年年也从未爱过王爷。”
既如此,还闹什么呢,感觉正僵硬回抱她的大手微微一滞,江莳年从他腿上起身,转身要去拉鱼宝起来。
天边霞光不知何时已然彻底黯去,暮色消失殆尽,桦庭却无人敢于此刻点灯。
地上跪着的几人面面相觑。
鱼宝显然也意识到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小姑娘非但不敢起身,反而匍匐得更加贴地了:“避子汤都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王爷息怒,千万不要与姑娘生出嫌隙.......”
“姑娘她只是,只是……姑娘说来日方长……”
.
.
.
如果书中世界有“卧槽”这个词,此时此刻,估计所有人心下都会各种声调地“卧槽”个遍,短短三个月左右,江莳年的一言一行已然刷新了几人的无数认知。
作为书中世界的传统女人,沛雯显然愕然至极,背着王爷喝避子汤,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故而虽不知前因后果,沛雯也当即道:“王妃年轻不懂事,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望王爷别往心里去,奴婢往后定然好好劝着王妃……”
夜风簌簌,没了御寒的披衣,江莳年有些冷,她拉不起鱼宝,只得自己站起身来。
脚下跪了一地,连无法说话的阿茵也在替她向晏希驰屈服。
眺望着城东一片的璀璨灯火,江莳年心里无以言说的滋味,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无人的孤路上,晏希驰不会与她同行。
.
虽然心下早有猜测,但真的亲耳听到真相,轮椅上的男人还是下意识闭了眼——
许多话想问,想说。
譬如为何如此待他,在傅玄昭那里便是儿女双全,到他这里却是一碗避子汤。
这个世界并非人人都得走一遭,幼年时,晏希驰便曾懵懂地思量过,自己为何出生,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普通小孩自然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只有缺爱到不知如何放置自己的孩子才会。
故而某些方面来说,晏希驰骨子里其实也有与他本身极为不符的“离经叛道”,他并不在意所谓的传宗接代,不在意世俗,不在意是否有后。
一如他曾经打算的,待他唯一诊视的祖母寿终正寝,他便等到了自己的临界点。
偏偏一抹春光入了他的生命。
他开始重新具备了喜怒哀乐,贪嗔痴妄。故而此番避子汤其实都不是重点,晏希驰更多想要的——是一个来自江莳年的愿意。
这种心情类似于我不要你为我牺牲,前提是你愿意为我牺牲,以及背后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男人之间的攀比和嫉妒。
能给傅玄昭的,为什么就不能给他?
心里那个小孩都快委屈死了,偏偏骨子里的别扭和矜傲转过之后,晏希驰出口的仅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