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琢磨着她的措辞,道:“算是吧。”
“太过分了。”苏翘愤然握拳。
倒是季念看得开:“本来就没有感情,和离了也挺好,以前都是一个人,今日亲眼再见着嘉裕侯才发觉,我根本想象不出该如何与他过后面那几十年。”
苏翘看她一眼:“如此说,不如最开始就不要嫁。”
季念一愣,半晌才喃喃应答:“你知道的,当初我没得选。”
酒楼中早已不剩几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都莫名清晰起来。
苏翘低头拨弄几下算盘,状似随口道:“念念,你后悔吗?”
“什么?”
“没几个人知道,四年前与侯府一同上门提亲的还有谢家,”苏翘停手看向她,“――拒了谢执,你可后悔?”
突如其来的寂静,静得能听到不远处那桌夹菜时木筷碰撞的声音。
季念双唇动了动,回望苏翘。
当初举城皆知季三小姐和嘉裕侯亲事终定,但鲜少有人知道谢执才是最先派人上门提亲的,只不过最后谢家被拒,消息被死死压下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起此事了。
见季念不答,苏翘舔舔唇:“我只是想起从前我爹常说,谢执的父亲早逝,谢执有幸从小得谢大人的至交荀太傅照拂,奈何他仙气太重,纵有这么好的老师熏陶出一身风骨,却从没施展抱负之心。可谁都没想到――”
卖关子般长长停顿后,苏翘眸色沉沉地盯着季念:“他四年前突然就入了仕,还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位及内阁大学士。”
那视线盯得人浑身发毛,季念少见苏翘严肃的模样,抿抿唇也有点紧张。
半晌,苏翘倒是咧开嘴笑了:“反正如果是我,定是后悔不已。”
话题就这么绕了回来,季念松了口气,算是听明白了:“你心里都觉得我后悔了,还问什么?”
“诶,”苏翘摇摇头,“我觉得是我觉得,我还觉得指不定下一刻你就会回我一句‘不后悔’呢。”
“我……”季念张口。
第一个字音还未咬全,哗啦一声,瓷片落地的脆响打断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不远处稍显稚嫩和慌乱的声音:“对不起公子,是我手滑碰倒了杯子。”
季念和苏翘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看着年纪尚小的家仆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被坐在旁边的锦衣男子拦住。
男子微微垂首,从季念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额头和稍凸的眉骨,看不清下半张脸。
可那自带清浅傲然的眉眼太过醒目,醒目到即便染上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感,季念还是认出来了。
乐声回荡,婉转牵拉。
许是稍显空旷的酒楼里目光全无阻隔,坐着的人察觉般抬起头,就这么看往她的方向。
视线在刹那间交错。
她猛然回神,在眼神触及的一瞬间拉下帷帽转过身,动作一气呵成。
苏翘在季念后面什么都没看清,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是?”
季念闭闭眼,极慢地道:“谢执。”
苏翘挠了挠脸侧,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她身后:“你……你说那是……”
季念深吸一口气:“方才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那儿。”
苏翘干笑两声,挣扎道:“我刚刚说的挺小声的,应该听不见吧……”
季念回忆了下苏翘方才不知不觉变响的嗓门,又结合那桌与她俩的距离,终究是先行放弃了挣扎。
还有什么比背后议论别人被人听见更尴尬的事吗?更别提那人还曾被她拒过亲。
季念面对苏翘,嘴唇蠕动着问:“他……谢执还看着我们这边吗?”
苏翘探探脑瓜子,又悄咪咪收回,冲季念点点头。
“……”
季念伸手扯了下帷帽边沿垂下的薄绢,不知道是在和苏翘说话还是安慰自己:“无碍,他和你不熟,应该也没认出我。”
苏翘神情古怪,视线越过她身后:“是吗?”
季念忍住回头的冲动,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直到――听见背后靠近的脚步声。
有认识苏翘的常客从季念背后走过,朝苏翘挥着手打招呼告别,苏翘见了,扯出个笑应了声。可季念背对着,却只听进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听起来很从容。
季念脊背有些僵,第一反应就是,被认出来了。
方才没躲便罢,但她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事到如今再转头问好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季念就这么一动不动,竟不知是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客套一句,还是等走来的人先开口。
然而就在她说服自己平常心即可之时,谢执那道细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姑娘,可否让一下?”
宛如能让细雪消融,却透着层疏离。
就像是花大力气做好了准备,然后发现根本没这必要,季念本要转身的动作一阵迟滞。
片刻的出神,收到苏翘的眼神提醒,季念才想起谢执还站在她背后等着,忙向左移了点。
不想身后的人迟迟没等到她动,便想绕开,也向左迈了一小步。
本来是要让位,两人这么一动,又挡住了。
谢执没太在意,很快往右又挪了回去,奈何季念动作比他更快,抢在他前面也向右跨了一步――
这下子,活像故意挡着人家了。
“……”
苏翘憋着笑,眼神在两个人中间转了转。
季念莫名有些窘,她扶了扶帷帽,到底是没回身。正想着干脆往右多走几步让开这片地方,肩膀却被人轻轻按住。
呼吸在瞬间滞住。
下午雪本是停了,方才晚上来时又飘起,她没带伞,肩上化开的雪水冻得她衣下肌肤冰冷,让那掌心覆上的温热触感清晰至极。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热度转瞬即逝。
“失礼了。”
身后人很快收回手,走上前与她并肩。
季念侧头,看见谢执掏出瓷杯和用膳的钱放于台面上,他没提之前她和苏翘说的话,而是为打碎杯盏的事来和掌柜赔礼的。
那张侧脸因礼貌的笑意而显得线条柔和,亦因这人由里而外散发的距离感,多瞧两眼就添上分凉薄。
道完失礼,他自始至终没再看她,想来是真的没认出她。
季念借着帷帽遮挡,终是收回目光,颇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她笑自己是因为早就过去的事在意过度了。
过去的早过去了,方才她一直背着身,这么多年了,人家何至于凭着个背影又或是匆匆一眼就会认出她。
猝然重逢而带来的波澜随着肩上消散的暖意一同不见,季念好像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又没有。
谢执和苏翘认识,却也不算很熟,同苏翘说完后,他便点头示意,带着家仆向外走去。季念望着谢执的背影,悄悄掀开帷帽一角。
“谢公子。”苏翘突然出声,季念猝不及防,飞快地放下手。
谢执止住步子,回过身。
苏翘指了指门口的木架子,提醒道:“伞。”
谢执顺着苏翘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没动。
季念亦看过去。
木架子上只剩一把伞,快到夜禁的时辰,就刚才他和苏翘说话的功夫,他已成了最后一个走的,她也当他就是伞的主人。
可不知怎么,谢执却忽然望向她这边。
猝然对上他不明的视线,季念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后,她接着苏翘的话问道:“不是……公子的伞吗?”
谢执目光似是从她的肩头瞥过,而后移开。
“是我的。”
可他转过身却没拿那伞,只淡声说道,“放这儿吧,我明日来取。”
第3章 细雪
一盏茶后,季念和苏翘整理完,关上了觉春楼的大门。
门合了一半,苏翘看看两人空着的手,问季念:“你伞呢?”
季念摇摇头:“下午离开侯府时见天放晴,当不会再下了,便没拿。”
苏翘虽是女子,但性子跳脱惯了,下雪天没在地里打个滚算是不错了,早晨出门时根本不会想着带伞。季念不一样,身子从小就弱,每回雨雪淋得狠了,少不了生场大病。
见状,苏翘侧身,关门前往里摸了一通,抽出把伞来。
那伞眼熟,季念拦住她:“你干嘛?”
苏翘手往季念面前一伸:“谢大公子不要的伞啊,正好你先用用。”
季念没接:“这么随意拿不妥,而且他明日还要回来取的。”
苏翘不管,二话没说把伞撑开:“借用而已,明日放回来不就好了,再说了,我们这不是随意拿,这叫物尽其用。”
“……”
季念还想说什么,苏翘已经把伞塞进她的手心,“哐啷”一声彻底合上了大门。
季念微愣,盯了会儿手中的伞,放弃般垂下眸。
雪里隐约留着排脚印,不知是不是他的。季念摩靡着手中竹柄上依稀可见的划痕,脑海中闪过不久前融入雪中的那道颀长背影,总觉得,缺了把伞。
一旁苏翘锁上门,嘴里还在嘟囔:“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在想什么,这么大雪,有伞不好好打,陶冶情操?”
季念分了一半伞给苏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必要细想,总不可能――
苏翘把伞全然推到季念那一边,又笑嘻嘻地揽了把树上的积雪:“诶,你说他会不会是特意把伞特意留给你的?”
伞歪斜在季念头顶,她扶稳后,指了指自己的帷帽:“人家没认出我。”
苏翘踢了脚雪:“这谁晓得?指不定他是装作没认出你呢?”
雪越下越大,季念把人拉回伞中:“他又不是我们。”
苏翘歪着身子,递去疑惑的眼神。
季念:“是我们将人议论了一通,要装也得是我们装。”
苏翘默了默:“……你说得有理。”
沉沉雪夜中不见几个人影,偶有无伞的人匆匆跑过又消失,季念紧了紧手,抬眸看向那根根伞骨撑起的浅黄色伞面。
其实认没认出又有何重要,他们之间,早已形同陌路。
即便他真的是装作没认出,她也不该意外的。
***
季念在季宅地位低,没嫁出去前就算不上多好过,如今和离闹得比别人家的休妻更糟糕,莫说本来娘家就不该回,便是能回,她那位嫡母也绝不会让她进家门。
苏翘不是不知这些,于是大手一挥,把季念一同带回了苏宅。
小时候都是睡过一张床的,季念也不与她客气,两个人久违地睡在了一起。
“念念,说起来,你上次见谢大公子还是四年前媒人上门那日吧?”苏翘沐浴完,爬进了被褥中。
季念盯着床顶,出了个神。
直到苏翘戳了她一下,她才偏了个头,答道:“好像是。”
“好像?”苏翘翻了个身,面朝季念,“好歹向你提过亲,你这都记不清了?”
她撇撇嘴,继续道:“你说你们也是有缘,明顺城虽大,却也不至于让两个认识的人时隔四年都见不着一面,而今你们好不容易见了一面,竟好巧不巧就在你与嘉裕侯的和离这一日,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季念也翻了个身,对上苏翘亮晶晶的眸子:“因为话本写的都是神仙眷侣,只有你爱看我们这种孽缘。”
“……”
两人许久没好好聊,东拉西扯到半夜,苏翘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说出的话没人应了,季念转头,给苏翘拉好被角,幅度极小地翻了个身。
身后是均匀的呼吸声,她睁着眼对着面前白墙,明明人是累的,却睡意全无。
四年了,她到底还是和谢执遇上了。
四年前,媒人上门纳彩,纳彩不过是提亲的开头,那时谁都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终是止于那个开头。
季念闭上眼,不知为何脑中满是今夜那道大雪都掩不去的背影,看似温雅蕴藉,实际骨子里透着孤傲。
他一直是那样的。
生于谢府,其父谢生平多谋善断,才智无双,是随今上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人,今上亲授太师,放以大权;其母为三品文官唯一嫡女,温良和善,知书达理,是谢生平唯一的妻子。据说谢夫人生下谢执后大病一场,险些没了性命,谢生平伴其床榻边早晚不离,足足三月才将人救回,从此之后,再不愿她历此劫数,而谢执,便成了谢家只一个的孩子。
长于谢府,虽是谢家独子,谢生平和谢夫人却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于是他知俗事,却不涉俗世。若说谢执所经历过最大的波折大概便是谢大人被病痛所困,在他十岁那年逝去,可即便如此,他亦拜得荀太傅为师,荀太傅乃谢生平至交,倾其所有授予他毕生所学,待其如亲人。
既拥有旁人没有的,亦不奢求众人追逐的,所以万事万物皆无需争,云烟过眼,清风不染。
是啊,他一直是那样的,是旁人轻易够不着的人。
季念耷拉下眼皮,意识渐渐飘远,只有一次,她只见过一次,那道背影落寞无比的样子。
后半夜,季念终于沉沉睡去。
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没能对苏翘说出口的实话,梦到了那个无比久远的冬日。
那日清晨,天是灰蒙蒙的阴,季宅的后门,雪松被压得很低很低。雪下得远比以往都要大得多,大得仿佛目之所及都不真切。
谢执眼睫上结了层霜,唇色冻得发白,不知道孤身在大雪中站了多久。
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和他伸向她脸侧的指尖上。他轻颤的手悬在半空,进一寸便可触及,却止在这一寸:“为何是他?”